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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诚寨拾零几章 | 黄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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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诚寨拾零几章

黄福海

        危乎高哉,志诚寨!一条悠悠、清澈的小河,流经俗曰“倒开门”的地方,突兀起一座拔地而起近千米高的峭峰绝壁,绝壁上挂有一条呈“之”字形的羊肠小道,这小径曲里拐弯、云绕雾罩直上半峰山腰,仰视峰尖顿感眩晕,已无路可上,此为前山,唯顺着山腰小径绕至后山。后山为抬升的高岗所形成的逶迤的山峦和巴掌大块儿开阔地,开阔地上是一片连绵的水田,时常飘溢着稻香和莲子的清甜。从后山能上至峰顶,有围城或古堡似的残垣断壁为证,诉说着这里曾经是个防御性的土寨子。传说有天灾或人祸贻害至此,当地乡民与天仙人神共愤,协力奋战、众志成城,终于击败了邪恶,赢来了太平,取其众志成城之意,因而将此山寨称之呼“志诚寨”。山寨下簇簇修竹茂林之间,零星地散落于三五家茅舍土屋、竹棚柴房,隐约可见一些鸡笼猪圈、牛棚羊栏。这里的山民一年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生遵循着男耕女织、土里刨食的古训,点着煤油灯、烧着柴火灶,住着茅草屋、吃着粗茶饭。虽拮据贫困,但民风淳朴,虽闭塞偏僻,但不失礼仪。唯缺乏咿呀学语、朗朗诵读之音,于是乎,我们就像一颗颗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跟随着母亲来到了这个几乎蛮荒之地,从此便有了一所教化育人的村小学校。当母亲战战兢兢、气喘吁吁地被人搀扶着,几乎四脚四手爬上志诚寨时,平日里慵于体胖、不擅山路的她累得差点儿说不出话来。仰望扑面而来的志诚寨,仿佛泰山压顶、大厦将倾,心中不由得一声惊呼:危乎高哉!当时尚小,自然不懂也道不出这个词汇的具体含义,然个中内涵却是切身感受、深有体会。

龙洞

        穷山必有恶水,水不大,涓涓细流、浚秀潺潺。不足十岁的我们常常被母亲呵斥着做这做那:“去,两弟兄到龙洞给我抬一桶水回来!”

        何谓“龙洞”,乃一山涧溶洞是也,距村小学校约摸一里左右崎岖的山路。悬挂于崖腔峭壁之下,怪石嶙峋,呲牙咧嘴、犬牙交错,仅能容一人之身大小的洞口,黑黢黢的,看不到尽头。从里面流出来一泓甘甜、清冽的山泉,宛如“此水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饮”。凡从这里取过水的山民们,就那么直接饮用,使瓢舀时都说此水冬暖夏凉。的确,炎炎夏日,伫立洞口你会感觉到嗖嗖的凉风阵阵袭来,久之刺骨打颤;数九寒天,蹲在洞口你仿佛守着一团火炉,那水是温的、那洞口冒出股股氤氲着的热气,白花花的扑面而来。

        龙洞,有着巨大的诱惑。因此,我和二弟无论寒冬酷暑,都喜欢朝龙洞的那个方向跑。也许是我从小性格孤僻、暴戾,也许是二弟天生狡黠、懒惰,为抬水我们常常发生“战争”,甚或打架,说白了两弟兄无论做啥事都爱“囤穷”,就是指互相推诿、躲懒,因此而摔坏了无数只水桶,而因为我是老大,事后往往为此而“买单”的就是我——即换得母亲或父亲一次次竹条、棍棒之类的毒打,以及没完没了、无休止的罚跪——跪炭渣子、跪搓衣板。去龙洞的小径十分逼仄、坎坷,说是路,不,准确的说是堰渠,不足尺宽的道路里边裹挟着一条汩汩流淌的水渠,是当地的山民一镐一钎硬从悬崖上凿出来的,遇山筑路、逢沟搭桥,用粗大浑圆的树干掏槽放倒,再置于沟谷两端,龙洞的清泉便欢快地到达彼岸,汇入小学校门前那一片山梁、那一坝梯田,那可是村民们赖以自豪的“白菜心”、能产出白花花大米的生命田,牛羊也常常在此悠闲地汲水解渴。

        山里的娃子,虽没有见过大世面,但自小生得桀骜不驯、野性难驯。小我两岁的二弟,个子却比我高出一头,干活儿或是做点啥本就有点儿躲奸把滑、好吃懒做,素有“懒鳇鳝”之称,再加上身高上的优势,时不时在我跟前恃强凌弱。两弟兄去龙洞抬水时尤为如此,其拙劣表演凸显得淋漓尽致。作为老大,我理当抬后面,满满一桶水挂在扁担上尽量朝我的这半头让,由于山路的崎岖不平,旁边又是悬崖峭壁,我们走的都很小心,一颠一跛、一摆一晃,水都浪在了我的前胸裤裆 ,湿潞潞的那叫一个难过,行走极不方便。尽管如此,抬前面的二弟仍“人心不足蛇吞象”,偷偷地将扁挑的那头抬高,让水桶几乎全部滑到了后面我的一端,满桶水就浪成了大半桶。一边我既要负重,一边又要探路,稍一失脚,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自小性格怪异的我,既不知道争辩,亦心胸狭窄、吃不得半点亏,常常以毁物、发蠢气继而发泄而代替之,将扁挑从肩头一卸,双手搂住水桶扳倒,再顺势掀下悬崖,只听得“叮叮、咚咚”、“唏里、哗啦”一阵乱响,随着越来越远的撞击声消失殆尽,两弟兄怔怔地呆在那儿,都自知闯了大祸。

        那时候家里十分窘困,父亲找人制一副杉木水桶差不多要用去每月很大的一笔开支。平日在外人看来“笑面虎”般的母亲,身为乡村民办教师,她只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教育方法虽然简单、粗暴,却也不乏诡异、狡诈,似乎祖传秘方、言传身教就是奉行一个“打”字:月黑风高之夜,疯耍了一天的我们既困又乏,早早地钻进热被窝进入梦乡。懵懂之际,一阵劈头盖脸、暴风骤雨般的“竹条子雨”倾泻而下。只见母亲怒睁圆眼、嘴脸歪斜地掀开被子,手握着竹条,节奏很快地左一下又一下的打得我们鬼哭狼嚎、痛声惨叫,且精巴子光着腚无处躲藏。凄厉的嚎啕声在山野寂静的夜空传得很远、很远,几乎把狼招来。附近村子里的叔婶等乡民们说:糟糕,“刘铁匠”又在打铁了!后屡次发生两弟兄抬水扯经、将水桶摔下悬崖的事,便屡次有这样皮肉之苦的饕餮“盛宴”,但最后我心中就只有反感、只有仇恨,没有啼哭、没有叫喊,母亲越打的汹,我越是不吭气、不唸传,这似乎更激起了母亲的恨意与斗志。而二弟恰恰相反,往往母亲的棍棒尚未举起来,他便又蹦又跳、又哭又闹,并且拉拽着母亲的衣角讨好卖乖,所以自小就甚得母亲的恩宠与偏爱。因此半夜挨打时,往往是二弟的声音吼的高、叫的欢,而我身上的鞭子却落的重、打的实。

        唯一一次在龙洞口闯祸以后,侥幸避免的夜半挨打,至今让人记忆犹新。那次二弟提前跑回小学校,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我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濑”,自知晚上这顿打反正是跑不脱的。水桶没了,默默无语的我不动声色地蹩回家去,找出一把弯刀别在身后,进入操场坎下的丛林中去砍柴。砍累了就坐在一棵桐子树下乘凉,大概午饭已过我也没敢回去,就闻得二弟和母亲在学校的操场边嘀嘀咕咕的在说着什么,只听二弟似乎指着我背对着他们坐着的方向,对母亲比划着说“诺诺,他就躲在那里的!”我越想越觉得憋屈、窝火,既有后悔愧疚,又有怨恨委屈,便挥刀砍向一丛“野木兰”,只听“哎哟”一声,钻心的痛朝我左手拇指袭来。原来恍惚间一不小心弯刀剁上了我左手大母指的指尖,指甲连同带肉被砍去了一小半,血流如注,十来岁的孩子只能握住手折回家,哭哭啼啼地找大人诉说痛楚和苦衷……

        那一次庆幸自己躲过了一顿“毒打”,也时而后悔为何没能再准确一点儿,将大拇指旁侧的六指一下子剁掉呢?龙洞,见证了小时候因毁损水桶而带来的无数次皮肉之苦,挨打,成了童年抹不去的梦魇和阴影。

花痴

        去龙洞取水的人流中,有一个人叫牛沌元的,干巴黝黑、黄皮寡瘦。看似一只逃出洞口的土拔鼠,或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山药蛋,灰头土脸,抖一抖,浑身都能掉出许多的碎屑渣土来。

        牛沌元何许人也?乃一介乡村混混、粗陋匹夫是也!几乎每天早晚晨钟暮鼓、袅袅炊烟的时刻,就能看到刘沌元吊儿郎当地挑着一副空水桶走向龙洞去,不一会儿又看到他沉沉地担着满满两桶水晃晃悠悠回家去。上至勾腰驼背的老者,下至蹒跚学步的小儿,都叫他“刘沌元”,可见其人卑言微、无足轻重。年近三十,光棍儿一根,父母早亡,抛下一年幼的妹子名叫“小毛儿”的,跟着六、七十岁的祖妈即“奶”一起艰难度日。说得一口半音子话,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嘟囔着,吐字不清,且脑袋也时有犯糊涂,因此村里人都视他为“半呱子”即半傻子,谁也不把他当正常人看,常常被当作戏弄和耍笑的对象。祖孙三口过活,日子艰辛可想而知,包谷糊糊勉强糊口,穿却顾不上,尤其是脚上的,奶要参加大集体劳动挣工分,唯一一双解放鞋没了脚后根儿,奶就用粗麻绳拴住自己的脚后根上地去了。刘沌元常常是赤脚挑水,抑或是大冬天的,脚上也顶多是套上一双自己打的“边耳子草鞋”。妹子尚小,天天蜗在家里,不用穿鞋。想必此等境况,许是也讨不起老婆。

        一双贼眉鼠眼滴溜溜的乱转,色迷迷的,喜欢盯着花花绿绿的看。歪瓜裂枣的模样,人虽生的不咋样,浑身却似乎蕴藏着使不完的劲儿。常常被张家长李家短的吆喝着去做这做那:“刘沌元,屋里水缸都干起蛤蟆呐,去龙洞给我担两挑水回来嘛,”再不就是“刘沌元,洋芋种刚下地,请你给我送两背笼火粪嘛,”刘沌元每次都笑呵呵的应承、答应着:“哎哎,莫急,就来了。”因为他安于如此,正好可以落得大饱眼福和嘴巴快活,虽然听起来吐字不是那么很利索。趁着挑水或上工干活的空隙,总喜欢朝人多的地方凑,眼睛离不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上下打量着她们前凸后翘的身材和浑圆的大奶屁股。大婶大嫂们拿捏着他当把戏:“看你个苕怂样,恨不得把人家都吃咧,来,老娘喂你两口奶!”说着便真要捞起大襟衣裳的一角,那雪白的奶一滚就出来了。刘沌元还真就坡下驴地往前窜,脑袋朝前拱着,要吃那奶,被女人飞起一脚踢向裆部,立时痛得叽哇乱叫,弯腰捂住裤裆像个虾公,后抱头鼠窜,引得一片呵笑声。又有一爷们儿揶揄道:“刘沌元,你天天给这个背粪,给那个挑水,哪门儿没见给狗娃子娘挑过两桶水?”刘沌元只是“嘿嘿”的傻笑着,摸摸后脑壳儿不好意思地向着狗娃子娘蹲着的那个方向瞅了瞅。狗娃子妈面带愠色狠狠地吐了说这话的男人一口唾沫“呸”,但望着刘沌元的眼神,竟然似乎还是有些火辣辣的。

        这狗娃子娘是一个小寡妇,模样儿俊俏。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跟着死鬼男人没过几年好日子,当家的即狗娃子爹死爱灌个痢巴子酒,最后得了“鼓胀病”即肝硬化腹水,上山去与他爹娘相聚去了,从此俏寡妇拖着两三岁的狗娃子相依为命地过活。说也奇怪,牛沌元给这家砍柴、给那家挑水,就是没有给小寡妇挑过水。也难怪“寡妇门前是非多”,大抵是狗娃子娘从来也没有使唤过牛沌元,因此众人也就不以为然,看似风平浪静、习以为常。

        既然是个把戏,就惹得我们这些小屁孩儿特别是小男孩儿追逐与围堵。我们与那些在村小学校操场疯耍的野孩子们常常用碎石土块儿抛打正颤颤巍巍挑水的牛沌元。有时他干脆放下水桶,将我们逼到校园后的一个偏僻角落,从腰间掏出一个物件来,只见那物件儿既宛如“毒蛇出洞”,仿佛还吐着信子,又似一根铁棒山药,好像还带着许多根须子。顶端像一颗硕大的葡萄,乌突突的,圆润锃亮、棕黑怒张,虎视眈眈地怒视着我们。牛沌元“咯咯咯”地狞笑着并示意我们伸手去抚摸它。胆大的怯怯地走上前去,果断试探性的摸了一下,胆小的哪儿见过这种阵式?都被吓得连连后退,就更招来了一阵放荡不羁的淫笑声……

        不久,听说牛沌元终于肯给俏寡妇挑水或做这做那了。不知是狗娃子娘主动羞达达使唤的,抑或是那匹夫前去磨磨蹭蹭献殷勤所至,还是有句老话说的好“贞洁夫人怕咻皮汉。”不过,大集体下地干活的地头上,细心的七姑八婆能从俏寡妇的容颜上看出道道来:自某日牛沌元进门给她挑上水以后,跑的愈发勤便。从此这小贱人的脸上泛起红晕、面若桃花,还时不时地听到叫“牛哥,牛哥”的。“呸”,真是耐不住性子、耐不住孤独、耐不住骚情。我却不以为然,想那“牛哥”腰间的物件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那原始的冲动和欲望亦有了发泄的场所,何乐而不为呢,心中不觉哑然失笑。然而好景不长,俏寡妇家的再也不让牛沌元挑水进门,并且扔了他的扁挑,摔了他的水桶,将桶连推带搡撵出大门外去。当然扔掉他的挑水家什的不是旁人,乃俏寡妇新招入赘的当家人,是后山的张“刀儿匠”即屠夫、杀猪匠,人家可是办了酒、请了客,在公社领了证的。张刀儿匠半年前刚死了老婆,托媒牵线来到俏寡妇这儿,硬是如同“干柴见了烈火”,一点即着。狗娃子娘这下不仅天天顿顿有肉吃,还时常能见着张刀儿匠大把大把绿花花的钞票,更欣慰的是狗娃子有爹叫,而且张刀儿匠那魁拔壮实的身材,让她的夜晚充满激情、不再寂寞。

        就此善罢甘休好像代表不了此刻那呆子的愤怒和委屈,他心犹不甘、傻呼呼地曾屡次讨扰于俏寡妇家,都被张刀儿匠拳脚相加,捶得他鼻青脸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牛沌元索性躺倒,瘫坐在地上耍起无赖。那张刀儿匠亦不是吃素的,抽身摸出一把尺多长的杀猪刀,呆子见势翻身爬起、夺门而逃,被张刀儿穷追了两三里地,好歹拣回了一条小命。在一个山洼野凹的角落,牛沌元像一只丧家之犬蜷缩在罅隙里簌簌发抖,伤心地舔拭着身上的伤口……很久,都没有见到牛沌元一早一晚有规律地挑水来去。再后来听说牛沌元疯了,成了人们口中的牛癫子。从那以后,无论天晴下雨,总能看到牛沌元挑着副空水桶,摇摇晃晃、七扭八歪地来回奔跑于仄逼的去龙洞那条小路,有时他呜咽着,有时还恍若听到如野狼般的嗥叫。记不清的某一日,牛沌元在龙洞口堰渠的边沿上蹦着跳着,恍惚之间一脚踏空,大头朝下摔掉崖去。当人们在崖下山旮旯里找到他时,发觉其血糊淋当、惨不忍睹,早已一命呜呼。待得乡邻搀扶着颤颤微微的奶趔趄着走来,口里还不住地呼呼着“孙儿啊,我的孙儿啊……”老太太挣扎着奔拢仔细一瞧,牛沌元的脑袋已被嶙峋的山石削去了半边。

奶痴

        “伊,呜呜,我还要吃一口嘛!”“伊,呜呜呜呜,我再吃一口嘛,吃了就去读书……”

        每天早晨八、九点钟太阳刚出山的时候,乡村小学校的师生们都会齐刷刷的聚集在操场边上看热闹,不,与其说是热闹,不如说是笑料。看坎下那山路弯弯处,磨磨蹭蹭挪动而来一对喂奶、吃奶的母子,那母亲年近五十,半豁着白花花的胸,雪白的一对布袋奶子一直垂到肚脐。那孩子名叫刘马儿,匍匐在母亲单腿半蹲的膝盖上,左手死死地揪住右奶,右手死死拽住母亲的衣角,小脑袋紧紧地拱于左奶,贪婪地吸吮着……

        刘马儿时年八、九岁,从下地就没有断过奶。许是出身于阴盛阳衰的家庭环境,长得极其腼腆、几分秀气,一点儿也不像小男孩儿。“伊”即是其母亲,伊同姨,读音近似,可能农村人认为小孩儿为了便于好养活,因此自小改了口的。刘马儿是刘四老汉家隔代单传的孙子,远近闻名、世袭罔替继承“杀猪匠”手艺的刘四老汉,常常抱怨自己杀伐太多,没有子嗣,膝下仅育有七、八个阴柔的闺女。随着女儿们一个出阁远嫁、交待殆尽,为了传宗接代,为了延续老刘家的香火,他留下了幺女伊,招了上门委身入赘的女婿,如今即为刘马儿的爹。伊生得腰圆膀粗、丰乳肥臀,硕大的屁股擅长生养,一口气生育了十二个丫头片子,就是不见一个放牛娃儿即男丁。刘四老汉有时既气又恨得牙痒痒,可碍于自己的女儿,又不便发作,只能干着急。女婿深知自己上门汉的地位,更是不敢吱声,只晓得白天埋头干活儿,夜里苦心耕种,竭力尽心地发挥自己繁衍的工具作用,从来不问收获。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抑或是老刘家的祖坟冒烟了,半老徐娘的伊终于在那一年生下了刘马儿,这个来之不易的称砣儿,给老牛家带来了希望和欢乐,也让刘马儿自小生活在众心捧月般大家庭的环境里。说也奇怪,自从老十三的出世后,伊再也没有上过怀、生育过孩子了,于是便百依百顺、宠爱有加用心地哺育起幺儿来。按常理,哺乳小儿一般的到周岁左右就断奶,然娇生惯养的刘马儿却从没断奶,伊不忍心,始终将就着。那奶就这样天天被揪着、扯着、拽着,越坠越长,宛如电视剧《布袋和尚》那肩头上搭着的布搭链。伊平日里喂着奶,连下地干活儿也不放过,背着刘马儿,将双奶如同麻布口袋似的甩起,顺势搭在肩后,一只让他吸吮,一只让他把玩。就这样一直喂奶喂到八、九岁,也不知那奶水还有没有,还咂的那么巴适、过瘾,就如同现今母婴用品店里卖的把玩奶嘴一样。那时山里孩子上学的年纪都晚,还是在村小老师上门的动员下,答应让刘马儿到学校读书。刘马儿便哭哭啼啼地提了个条件:天天让伊送他到学校,并且在路上要边走边吃奶。结果不言而喻,这便是文中我们开头看到的那一幕。

        刘马儿的家,就在学校对门山的那一头,远远地眺望能看到石瓦房子在太阳的反射下熠熠生辉。一段平缓弯延的山路距学校不过二、三里,然而每天早上他们母子却要走上一个多钟头,每次不是迟到就是上了一节课后才看到他们的身影,都是刘马儿在路上反复赖着、缠着母亲喂奶,耽误所至。入得校园,自然成为同学们的笑谈和焦点:有揶揄、有嘲讽,有曝料、有耍笑。刘马儿总是不置可否,淡淡地腼腆的笑着,一副挺无辜、死猪不怕开水濑的样子,无论男男女女的小伙伴们怎样的指指点点,他都显出无所谓的神色。呵呵,真为他的实诚和勇气所折服。

        后来因为自己转到其他地方去读中学,早早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刘马儿的印象也就渐渐地在我脑海里模糊起来。唉,有时若有所思地还在替他担心、替他想:真不知道他的奶还要吃到什么时候,究竟以后能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情痴

        安是村小学校近三十个学生中最幸运的一个女孩儿,一直能安安心心、被大人默默支持着上学。一般的农村家庭里是不大情愿让女孩子读书的,认为上的学再多,早晚嫁出去,也是别人家的小媳妇儿。因此,送女孩上学,那往往也是在政治感召或老师动员下迫不得已。即就是读上两天书,照样也会被家长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喊回去,或引带弟弟妹妹、帮衬家里务农活儿,或牧羊喂猪打猪草,捎带干家务。总之,那个时候女孩进学堂的很少,差不多能读完初小、识得几个包括自己名讳在内的字就不错了。

        安学习极其用功、刻苦,人也生得文静、秀气,脑后扎着两条向下微翘的羊角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像个快乐的小天使。之所以说她幸运,来自父母的宠爱自不必说,一方面她下面没有小弟小妹,爹妈自她以后再没有生育过;另一方面她上面有一个哥哥罩着。哥哥读到二年级时,不愿受拘束,对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很反感、烦躁,死活再也不想上学,打小自由散淡、放荡不羁惯了,习惯于山野牧羊放牛的生活,那里每天都可以顽劣地采野果、荡秋千,爬树杈、掏鸟蛋。如此,家里多了个帮手,父母也就随了他,便专心致志的让安背上书包进学堂,好好上学读书。

        几年过去,村小学迎来送往,许多的女孩子都回家务农或打杂,唯有安一口气上完村小学,竟然又去公社读初中了,这让很多闺蜜、发小,尤其是那些背着弟妹一边扯猪草、一边放羊的小姐妹们羡慕不已。安本就心气儿很高,书念的多了以后,就逐步渐渐地显得心高气傲、桀骜不驯。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女怀春的季节,宁闯进了她的心田,是她主动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宁是同班的男同学,在校园歌咏会上,唱得一口巴适地道、字正腔圆的秦巴山歌。特别是那首《南山竹子》:“南山竹子节节高哎……”听得安心旌神摇、出神入化,师生们如雷般的掌声将她唤醒过来,安向宁投去了一瞥充满倾慕和爱意的目光。宁的家住在与安一河之隔、遥相呼应的另一座大山叫南山村,那里竹林掩映、云蒸霞蔚,虽然那个地方的人都穷得叮当响,但挡不住人杰地灵。安每日都站在自家屋门前院坝头,常常能隐约听到随风飘来宁那高亢、甜美、具有穿透力的山歌调。心,自然就恬静下来,她恨不能生出一对飞翔的翅膀,飞过大山、飞过小河,去与他琴瑟合鸣、共舞翩跹。

        很快中学毕业,安和宁各自回到自己家里。不久安的哥哥大婚,为她迎娶进门了一位新娘子。新媳妇儿是后山庞大户的闺女,这庞大户是远近闻名的土财主,听说家里鸡鸭成群、六畜兴旺,“大团结”的钞票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只因年轻时与其姑表妹近亲结婚,生下了一对儿女,女儿倒是聪明伶俐,儿子却是弱智傻蛋,口齿还有些含混不清,似乎所有近亲遗传下来的基因挫败都集中体现在他的身上。因此,明面上安只知道家里多了一位新娘子,暗地里却不晓得父母背着她做实了一桩“调换亲”的糗事。“调换亲”是上个世纪那个年代贫困农村山区,普遍风行的一种传统恶习,一方面缘于媳妇儿不好迎娶,一方面起因双方父母为了节省钱财,各以自己的女儿嫁给对方的儿子,俗称换亲。婚礼可以从简,故多为穷苦之家。此俗在20世纪70年代个别地区尚有所闻。今已绝见。两家互换姐妹成亲为姑换嫂。这多系贫困之家不得已而为的方式。由于互换成亲,婚后夫妻感情多不融洽。

        安跟新嫂子混熟没几天,庞大户就托人上门提亲、逼亲来了。万般无奈之下,安她娘只好摊牌,对安打开窗子说亮话,道明了原委。安如同五雷轰顶,怔在那儿连声说:不不不,我死活也不会同意你们父母的包办婚姻,现在都时兴自由恋爱,我心里早就有人了!旋即,她像发疯了似的跑出门去,靠在院坝头的一棵大树上,望着对门山上嚎啕大哭起来,仿佛那儿就是宁宽阔而温暖的肩膀。说也奇怪,对门山上果然传来宁那熟悉的歌声,安慢慢就不哭了。

        娘又煨拢过来,“扑通”一声给安跪下,抽泣着说:“安呐,你要是不答应这门亲事,你爹娘从此以后就无脸见人了,你嫂子也会在咱家留不住的,难道你忍心让你哥今后打一辈子光棍儿吗?”见安再也没有出声,娘认为此事稳妥了。此后,安木讷地接受着父母着人拾掇、穿戴着大红的嫁衣嫁裤,趁人不注意,喝下满满一瓶农药“敌敌畏”。当后山的唢呐队、锣鼓队等迎亲的队伍涌进房间时,见到的却是安静静地倒在床沿,口吐白沫,蜷缩在一角……

        时隔几年,对门山上的宁再也没有蜗居在家里。先是代表乡里去县上参加文艺汇演,靠着一首《南山竹子》惊艳四方、技压群雄,斩获金奖,为乡上争得了荣誉。后来乡里成立文化站,便被乡上聘为文化站站长,算是学有所成、专业对口。又是一个云深雾重、阴风飒飒的清明节,安的爹娘一同到安的坟莹前挂清,准备顺便也清除坟头上的杂草。还未走拢,老远就瞧见坟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说:叔叔婶婶,我就是安口中的宁,安生前可喜欢我唱的山歌了,尤其是这首《南山竹子》,安,今天我就专门唱给你听: 

        南山竹子节节高哎,

        哥吹笛子姐吹箫睐。

        姐吹箫睐吹的好哎,

        哥吹笛子吹的高哎!

        ……

        安的爹娘早已泪流满面、肝肠寸断,也许悔恨、内疚、自责会时时伴随他们的后半生。

淑颖

        打死你也不会相信,这里的人们从未走出过大山,老死也不愿走南闯北、游历江湖,习惯于“野鸡打到满山飞,家鸡撵到团团转”的田园生活。

        志诚寨的苍生,其最远的活动范围不过方圆四、五十里,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三十里地开外一个叫“双河塘”的小集镇,在那里交易农副产品、猪羊牲口,再换些食盐酱醋、点灯的煤油。人老几辈,世世代代,都在团转土里刨食,就连县城都绝少有人去过,差不多的人从未见过汽车火车、轮船铁轨,很少听说电为何物、水能进屋。唯有好像听老支书在人前炫耀过,说自己去过县城,数河街最热闹,人多得挤不通缝。还说街道两旁理发店里的剃头匠都是女的,自己也去理了个发,莫得法,再嫌晦气也只能让那女的在头上摸来揉去的。众人闻言一阵哄堂大笑,也是的,在当地从没人听说女的也能做剃头匠,简直是天方夜谭。再者传统的观念都忌讳女人在男人头上摸弄,认为那样会不走运气的,可人家好歹是大队支书。笑归笑,望着支书那一本正经的神色,终究没有人去计较。

        然而,竟然有这么一个人出了一趟远门,走出了山旮旯,见过了大世面,长得了一些见识,这个人就是少女淑颖。淑颖出落得普普通通、寻寻常常,寻常得怎么说来着?有如路边的狗尾巴花,抑或是峁上的山茶花,朴素而不庸俗、纯洁而不妖妍,小鼻子小眼,堆满了一脸的憨笑。尽管如此,在淑颖娘的眼中,她仍是一块儿宝、是娘的心头肉。这也难怪,淑颖哥弟六、七个,就她闺女独一个,在屋里自然受宠。淑颖娘早迟就跟哭过似的,眼睛红红的,长年的红眼圈儿、烂眼边儿。彼时,多年没有联系的舅舅回乡探亲了,从娘的口中,淑颖早就得知舅舅远在大城市工作,在什么天津市大港油田,她很是向往和羡慕山外的世界。舅舅很快就要回去了,他提出带小侄女出去玩玩逛逛,说不定在那边相中一个殷实人家、嫁个好婆屋,找个石油工人什么的,以后也算出人头地。舅舅的话正合淑颖的心思,只是娘抹着眼泪,似乎很有些舍不得。

        淑颖走了,第一次出远门,兴冲冲地跑在前面。舅舅驮着几个大包袱,紧紧地跟在后面。“儿行千里母担忧”,淑颖娘双眼肿得像个桃子,这回真的是红眼圈儿,红红的仿佛兔子眼睛,她一直依依不舍地送至村口,直到舅侄俩转过那座山头,看不见为止。大约过了半年之久,淑颖娘思女心切、忧郁成疾,死活央着家里人三天一封书信、五天一个电报,摧促着舅舅送淑颖回家。末了,淑颖终于又回来了,带着风尘,带着大城市的洗礼,也带着她认为最值得在小伙伴儿跟前炫耀的见识和故事。她提出并摆谱的那些问题,在我们今天看来只不过是一些脑筋急转弯的无厘头知识。譬如说“你知道咱们中国有多少个茅厕吗?”我们答不上来,只是天真地在数数,她却咯咯一笑说“两个。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你知道咱们国家有多少钱吗?”我们仍然答不上来,只是傻傻地做着加法,她又咯咯一笑说“十八块八毛八分钱”,要知道那时市面上尚没有五十元钞和百元钞。那时周围一帮小赤佬,非但答不上来她的问题,还十分新鲜、好奇,认为她本事好大哟,对她充满敬佩、钦羡。也许,我们不知道的是,淑颖逛了一趟大城市,别的啥能耐没学到,就拣了一地的鸡毛、垃圾等“舶来品”。

        终于,淑颖随了娘的心愿,嫁给了邻村的一位穷汉。自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支人待客、烧茶煮饭,拖娃带崽、浆洗补链,数年的蹉磨,让她逐渐没了灵性。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淑颖大姐早已成为淑颖大妈,偶尔路过,昔日山茶花的风韵荡然无存,形同村妇也。

后记

        时过境迁,时光荏苒,也许如今的志诚寨已失去往日的原始和古朴,听说那里农网改造、早已通上了电,村级公路也已通到家门前。但曾经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仍时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都如同路边的野草一般,自生自灭、各安天命,愿记忆深处永远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授权原创首发作者:黄福海,网名雷老五、秦巴汉水等,现为《史飞翔工作室》首批签约作家。自年轻时就酷爱文字游戏,曾搞过多年的新闻通讯写作,也曾在地市级报刊上发表些豆腐块儿。后缀笔多年,现已步入知天命之年又“贼”心不死,总想梅开二度,于是乎,重新操戈,廉颇老矣,不知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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