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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的怀念
清明，我前去故乡毛田祭念我逝去的亲人。
铁山水库，青山如黛，碧水似镜，微风徐来，风光如画，一切使人感到那样的亲切自然。拨开密密荆棘，踩着弯弯山路，去寻找我那逝去的亲人的坟冢。
祖母安息在一个名叫菜瓜湾的山坡上，从一家废弃旧房边向上攀爬，苍松掩荫，翠竹扶疏，山水相依，一派宁静。
我是祖母最疼爱的孙子，母亲生我之前生了四胎，都是女娃，夭折两个，第五胎生下我，这可把祖母乐坏了，她满屋场逢人就说：“梦秋（我母亲名字）生了个男伢仔。”我生下来时一天没有哭，这又把祖母急坏了，祖母信迷信，她拼命地摇动生产队放在堂屋里的大风车，摇了大半天，结果到第二天我才哭出第一声。送童关书算八字的先生接踵而至，祖母争着替我父母把钱都付了。祖母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对于祖母的外貌我没留下半丝记忆，仿佛天边的几抹微云，安静慈祥而又邈远。
听长辈讲，祖母曾经也是大家闺秀，门当户对，嫁给我地主家庭出生的祖父，祖父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赌博，他输掉了家里几十担谷的田产，解放前四十几岁就去世了，那时正值土改，祖母失去了依靠，带着五个子女投靠到了她的娘家大染坊。由于一大家粮少人多，祖母不得不把她最小的儿子过继到一家远房亲戚，那时我父亲尚年幼，祖母对我父亲很疼爱，姑母、大伯、二伯没有进过学校门槛，但祖母决定要送我父亲念书支撑门户，于是祖母带领全家节衣缩食，穿着自己纺织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吃着红薯藤煮成的喂猪般的黑饭食，节省下来的钱供我父亲读书。我父亲读书用功，从公社的小学一直读到岳阳城里的中学，成绩特别优异，但父亲中学没念完，为了减轻家里负担，1959年父亲应征入伍，复员后在成都一家军工厂工作，1964年回乡务农，厚道勤劳的父亲最终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读过的书让他当了16年的生产队会计。
我抚摸长着青苔的碑石，斫断小树枝挂上吊唁的纸花插在坟头，跪着深深地磕了三个头，默念着祖母再也没有饥馑疾苦，在菜瓜湾这块福地上尝菜瓜品甘饴、衣食无忧地生活。
二伯的坟地在虎形湾，站在高高的山岗眺望，三面的山半屏着，自下而上昂然奋起，恰如老虎蓄势就要腾跃，力拔千钧，撼人心魄，与我那印象中剃着光头打着赤膊的威风凛凛的二伯颇有几分神似，南面山下是碧幽的铁山水。二伯练得一身好水性，曾经在毛田区游泳比赛中，围绕界牌水库游三圈，二三十里，无与伦比获得第一，博得围观群众一片片喝彩。大旱季节禾苗缺水，生产队是要打开水库底下闸门洞引水灌溉的，全区大大小小的水库不少，很多生产队就请来我二伯，二伯喝上半碗酒，纵身一跃，游到水中，一头扎到水底，很快把底下闸门洞的石头移开，再迅速游出水面上岸，于是水库的水自由欢畅地滋润着田里青青的禾苗，当灌溉差不多时，队里又请二伯把闸门洞的石头盖上。十里八村的人称二伯为“水摸子”，毛田区授予二伯为全区劳动模范。
我也亲眼目睹二伯的水性。我家1981年迁移中洲，当时二伯依然居住毛田，他所种的田地在铁山水库之中的小岛上，1983年暑假中洲发大水，我和妹妹回毛田二伯家寄住，二伯上午去水库中的小山岗上劳动，他是不需要渡船的，光着膀子的左肩上扛着锄头，锄头上穿插着长竹簸箕，簸箕里装着家肥，二伯把毛巾和上衣系在锄头底部，左手扶着锄头把，右手凫水，我站在水边看二伯，还有二伯养的那条摇着尾巴送二伯的黄狗，只见水面只齐着二伯的两只腋窝哗哗作响，高高翘起的簸箕在水面拖出长长的水花，引来几只水鸟跟着二伯的头上盘飞，宽阔碧蓝的水中渐渐地只留下二伯一点黑影，黄狗对着天空“汪汪”叫几声，收工时二伯用簸箕装着青豆游回来……谁也没想到1984年暑假，竟传来了二伯的噩耗，别人请二伯摸因缆绳断了而沉入水中的锚，二伯照常喝了半碗酒，一头扎进铁山水库水底，第二天才浮上来，有人说铁山水太深太冷，二伯在水下抽筋而死，也有人说二伯年纪大了，喝了酒反而受不住酒性，还有人惋叹二伯的腰上应该系一根绳，岸上的人牵着，也许保命。我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失声恸哭：“我的姊妹啊，你怎么这样苦哦。”（不管男女，老家人都这样称呼自己的兄弟为姊妹），我也哽咽不已，回故乡给二伯奔丧，会水的水里亡，二伯溺死时终年50岁。
母亲时常记得二伯对我们家的好。二伯年轻时娶了个媳妇成了家，但二伯母不知什么原因出家当了尼姑，从此二伯就单身了，二伯身强力壮一个劳动力，光景自然比我家好。一次我母亲在灶台上煎荞麦饼，煎的饼用锅铲都铲不起来，没有油荞麦粘锅啊，二伯端来一碗青油，母亲只放了一小勺油进锅，青油滋滋作响，“有了油，荞麦饼就好煎了，煎得焦黄焦黄的”，母亲时常这样说。在我记忆中，二伯家的粉丝真好吃，依稀记得，生产队来客派饭，基本上都派在二伯家，因为二伯没有子女家里清静。但我的嗅觉却是异常灵敏，每次二伯家来客，我就老远站到二伯家屋前，然后慢慢地靠近倚在二伯家门口探进去半个脑袋，二伯喊我“丑老子进来”（“丑老子”是二伯对我的昵称），给我盛上一碗白米饭，夹上几筷子长长的粉丝，还有几片肉，几颗红枣，端把椅子就让我坐在桌边吃，我家年头到年尾基本都是黑黑的干红薯丝饭，二伯家的饭菜可真是美味佳肴啊，客人也很随和地说：“小伢子长身体，让他多吃点。”吃完了饭，我就跑到二伯里面的房间玩，二伯把劳动模范的奖状贴在柜门上，我还看到二伯那放在墙角的高高的米坛边，有条蜈蚣沿着潮湿的墙壁在飞快地爬动。
我三岁多的一天下午，父母都到生产队出工去了，我跑到屋场前的大水塘洗衣服的石桥上玩，一失足不慎掉入水中，二伯正好有事从田地里回来，跳入塘中抱起我，把我侧放在床沿，从我的肚子里压出很多水，让我与死神擦肩而过。
堂兄是大伯的儿子，去年62岁患脑肿瘤辞世，这次清明是堂兄的第一个节日，坟上长着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往事。
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堂兄送我去学校读书。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读初中，家离校路程远，早上要赶到学校，我又不愿意走路，于是母亲就请堂兄骑单车送我读书。天蒙蒙亮，鸡还在鸡笼里喔喔打鸣，村落间传来几声狗吠，母亲就跑到堂兄窗户边，敲着窗喊：“军属，军属（堂兄的名字），辛苦你送新保到学校里去，可以么？”我也提着几罐头瓶的菜背着书包站在堂兄的屋檐下，母亲喊第一声的时候，只听到屋里有人翻身的声音，母亲喊第二声的时候，堂兄就回答了：“好，好。”早晨雾濛濛露重重，露水沾湿了我的头发，堂兄衣服穿得比较多，我坐在堂兄的单车后面，轮胎轧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耳畔刮过呼呼的风声，路边杨树上啾啾的鸟鸣，大地磨盘似的转动，坐着堂兄的单车简直就是一种享受。骑着骑着，堂兄开始解开外衣扣子，许是发热还喘着粗气，他担心我迟到才骑得飞快，当时的路都是沙土路，很费力气的。那时我最羡慕的是堂兄骑单车的样子，蓝裤子黄胶鞋富有节奏地踩得轮子飞转，手握龙头身子坐得笔挺，特别是堂兄里面的红背心配着外面的确良白衬衫（当时农村中时髦的穿着），白衬衣下面解开两粒扣子，衣襟随风飘过腰间，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煞有男子汉的风度。
其实堂兄长相并不英俊，小时候生了癞子无钱医治，头皮疤痕锃亮，面容肌瘦，娶了个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的跛脚堂嫂，生育了两个女儿，田地里的活全靠堂兄一人劳作。堂兄病重住院，堂姐夫去看他，堂兄紧紧抓住堂姐夫的手，艰难地说：“包……包……包……”，别人买来包子，堂兄闭着眼睛摇头，堂姐夫说：“他是还在惦记着地里的苞谷没有掰回来，怕下雨烂在地里。”
一座座坟就是一本本泛黄的书，记载着泪水浸渍过的悲凄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们都绕不过去，因为今天的幸福往往就是从悲凄的故事里萌发生长出来的，读着这些贮满泪水的故事，让我们知道了自己的来处。
清明，扫墓，祭奠给予我们幸福和生命的一个个魂灵。
授权作者简介：李新保，男，初中语文教师，教书、阅读、写作、运动，保持恬淡、自然的心境，做一个本真、思考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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