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宁折不弯的竹子到了益阳似乎也得服贴。
“想郁什么，就郁什么。”益阳的老一辈竹艺匠人，只消瞅一瞅竹子粗细，就会抛出这么一句。“郁”是益阳方言，意思是把竹子在火上加热，使之弯曲，以便造型。大竹有大郁，小竹有小郁，其中尤以“小郁”最是别开生面。
益阳小郁的这把火一直不急不愠地烧着，六百年不曾大旺过，但也不会熄灭。因为过于精细复杂，许多从业者终其一生大约也只能学个皮毛，而寥寥无几的顶尖高手们虽然早已没了门户之见，却在潮流激荡的今天再难寻觅心目中勤慧双修的弟子。
▲ 危禄棉点燃酒精灯准备火郁
▲纤维软化后，经过外力作用，将其郁弯
今年五十出头的危禄绵是益阳小郁竹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气质儒雅，不太像手艺人，更像一个教书先生。他的工作室远离城区，藏在桃江县一个叫大华村的偏远小山村里，要穿过盛夏的阳光、荷塘、小山、竹林才能抵达。
▲益阳小郁竹艺的制作工具：车节刨、刮青刀、 挖铲、三角刀、大刀
▲ 危禄绵说明三角刀的使用方法
天气实在太过炎热，危禄绵让帮工的师傅们都回去歇工了，他自己领着我们在满地竹子、工具、半成品的工作室里看了一会，已然汗流浃背。在这种高温下，若还要点燃酒精灯，烘烤竹子，显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危禄绵展示刮青刀的使用方法
我很快被他房间里的一张竹制长沙发吸引住了。沙发靠墙而立，散发出一种时光沉积下来的油红色，沉稳温润。靠背平展，没有结节，几乎看不出是由竹子拼接而成，唯一明显的是中间拼出了三块菱形图案，全然无缝。扶手与四脚转角用细竹枝弯扭成的对称花形以装饰，气质朴素，又落落大方，是传统审美与现代设计的结合。这张将精湛的拼、嵌、榫合工艺融为一体的竹沙发已经有四十年了，出自危禄绵的师父谢长庚之手。
益阳的小郁竹制家具多用3-4年生麻竹，直径5厘米以内，以安化小淹、敷溪所产最为优良。“这种竹子壁厚，柔韧，非常耐用。我们又叫它铁麻竹。”危禄绵说。他们一般选取秋冬季节砍伐下来的竹子为原材料，因为春季竹多虫害，夏季竹虽然无虫蛀，但材质坚硬，不适于加工。只有秋冬季竹材含水率低，质地坚固，强度大。最能体现小郁特点的，大概要数我们坐的几张鼓形竹凳，没有一根笔直的线条，从椅面到四周，全是弧形——这需要用到小郁最为核心的“火制工艺”。竹材生性刚直，必须以火使之弯曲柔韧，再拗造出各种样式。匠人们在长期实践中总结出了包括烧油、火郁郁口、火弯及竹枝丫花等等一整套火制塑形工艺。
▲用竹丫花装饰的长沙发
新鲜的竹材一般含水量在70%以上，烧油能蒸发水分，减少成品的收缩，还能够烧掉表面的杂质，使之干净光滑。火烤中，竹子的有机物糖分会随着水分蒸发而排出，看上去像是烤出了“油”，这样就能起到防霉防蛀的作用。烧油的火候并不易掌握，温度高了，竹材会炭化，失去弹性。它要求操作者时刻观察竹材表面出油情况，依据竹材水分释放状况调整火候。危禄绵新收的一个徒弟杨振，家在湖北，学徒才一个多月，大部分时间都在烤竹子，一开始也烤坏不少，后来才慢慢有了点心得，“烤得表面金黄，花纹匀称才算好”。
烧好的竹子上残留许多黑油，危禄绵取一把像刨花一般的卷曲竹绒反复擦拭，不一会儿竹子就还原本色，清丽如初。师傅们称之为勒油。
▲用竹丫花装饰的鼓形櫈
“为什么不用抹布擦呢？”我问。
“竹绒是天然的竹纤维材料，比任何抹布都好啊！擦得非常干净。”不过，勒油也需要动作迅速，待黑油冷却就不易抹掉了。鼓形凳凳身一圈漂亮的竹丫花也是用火郁工艺制成的。萌发不久的细枝烤一烤，就能弯转如环，再将它插入事先在竹枝上钻出的斜孔里，一个小环就固定在竹上了。危禄绵再用酒精灯烤软竹枝两端，使两根竹枝的环两两相对，对称的图案就完成了。手艺巧到根本不需要用到胶水固定。一个鼓形竹凳需要花费七天时间，“按成本算，市场价怎么也得2000元，许多人并不能接受”。他望了望竹凳，又摇摇头。
危禄绵打开一口长箱，向我们展示目前最为满意的一件竹制品，风雨长廊，一米多长，构造与细节和原型一般无二，竹子的所有部分都用上了。桥面用未去皮的竹青铺就，内里的竹黄一面做了廊顶瓦片，竹丫花全部装饰廊檐，竹茎直接搭了柱子和横梁。2014年，他利用空余时间，花了七八个月才做成，光是竹丫花就做了两千多个，“还报废了四千多个呢”！这些细小的花饰不过两三厘米长短，在火上弯转成型，委实不易。去年，这件作品获得了在浙江东阳举办的中国工艺美术博览会铜奖。
▲危禄绵最为满意的作品：竹风雨长廊。一米多长，构造与细节和原型一般无二，竹子的所有部分都用上了
竹丫花工艺在民国时都还了无踪影，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具的制式出现了大的改观，小郁艺人们开始注重小件之间的组合，从重应用，走到了重审美。这种创新能力恰是许多传统技艺所淡薄的。直到现在，国际竹藤组织仍关注着小郁竹艺，他们希望，这种在制作过程中体现出对自然极大尊重，又加以恰当的、克制的装饰，形成了独特风格的手工艺，能传扬到世界各地。
危禄绵的师傅谢长庚算是眼界极为开阔的小郁竹艺工匠之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曾几次奔赴非洲几个国家传授小郁竹艺。
“非洲学生有几个好聪明的，教了两年之后，做的东西很像个样子了！”他打开相册，一边翻照片，一边回忆，又说道：“就是他们当地的竹子不怎么样，太硬，烤都烤不弯，最适合做脚手架，不好做太复杂的家具。”他从十二岁开始学小郁技艺，快六十年了，自认为手艺能排上前十名，带了不少徒弟，却不得不承认，除了愿意学、有热情这两个条件之外，天分才是最高的门槛。他看重的两个弟子，一个64岁，一个60岁，当年跟他老老实实学了三年，数十年过去，他淡淡评价他们：“手艺一般。”
▲谢长庚讲述竹椅制作方法
1956年，谢长庚和刘宗凡一起进了益阳小郁社，学习这门技艺，到最后，一批十几个学徒，只有一两个成才，“有的做到四五十岁也还不怎么样，要学精真是太难了”！他的师傅叫潘根生，据他所言，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可他不太理解的是，师傅对小郁竹艺并不热爱。倒是刘宗凡，让他佩服得紧，像竹枝郁花（竹丫花）工艺，便是刘发明的，似乎是从雕刻艺术中获得的启发，此后衍生出各种花型：凤尾花、兰草花等等。竹材用硼酸硼砂溶液浸泡防虫的方法也是刘琢磨出来的，不伤竹材，杀虫效果极好，且环保，所以大家沿用至今。快八十岁的刘宗凡如今仍在教学。
谢长庚也是直到三十岁才陡然领会到小郁的无穷妙处，此后一发不可收。一直到退休，他还时不时买点竹子，在家做点小家具。
▲衣帽架
他家的饭桌是张古典八角形竹桌，桌肚中空，竹凳用完后往里一塞，腾出许多空间。衣帽架用箭竹所制，花了许多心思，比如挂钩以竹枝火弯后，形成两个弧度，向上微翘。他指着挂钩比划：“现在的工匠做这个东西偷懒，没有弧度，直的，衣服挂上去会滑下来。”三只撑脚与底部连接处，他又做了三个竹丫花构成稳固三角，如此高高的衣帽架便不会有倾倒之虞。“其实这些都不难，学过小郁手艺的人都能做，就是想不想得出的问题。”
他最喜欢的是家中两张折叠竹椅，已经沁出油红，外观极其敦厚扎实，却不显笨重，张合灵活自如。椅子腿呈现漂亮的流线，左右弧度一致，肉眼看不出任何差别。椅子腿做成直线容易很多，用机械也能打造完美的流线，但纯手工制作则需要精准的眼力和数十年的手感方能完成。谢长庚心目中，一件精良的小郁家具当然是有基本标准的，比如，构造坚牢，线条圆润，各处拼接紧密无缝隙等等，甚至细到，敲下去的竹钉露出的四方形钉帽，也必须严丝合缝，至少做到“三方无孔眼”。他完全不能接受市场上泛滥的竹家具，“太粗糙”。
1974年，谢长庚为益阳竹艺厂做了这套椅子放在陈列室展示，当年标价每把80元，已然天价了。后来，长沙火车站和景德镇火车站的贵宾室各放置了一套；现在，2000元一把谢长庚也不卖，他打算留给孙子。
小郁竹艺到底发端于何时？一直没有定论。
南县涂家台出土的新石器大溪文化遗址中的文物，据称可证实小郁竹艺的历史至少有6000余年。在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竹器，专家考证认为出自益阳，距今也有2000余年的历史。不过，小郁竹艺真正纳入文字记载，却始于明初，据《益阳市志》记载：“早在明代初年，益阳竹器即成行业，从业者遍布城乡各地，产品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从清代嘉靖年始，竹器开始分成大郁和小郁，大郁是以楠竹为骨架的竹器产品，小郁是以麻竹等材料为骨架的竹艺品。清代道光年间起，小郁开始蓬勃发展。
民国时期，益阳市区已有小郁竹器作坊、店铺15家，从业者100余人，年产小郁竹器2万件。1956-1968年是小郁竹器产量最高时期，平均每年产6.27万件，其中1960年的产量达8.6万件，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最高产量。
上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益阳市先后派出20多人次赴几内亚、斐济、中非等国传授技艺。
文|王砚 图|赵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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