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心语
昨天深夜，妻子被我梦中的哭声惊醒了，她推醒了我，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我又在梦中与父亲相见了，他衣着破旧靠在一棵树上，病恹恹的样子，令我心酸。父亲已去世五年了，我每年都要梦见好几次，且大多在他的生日、忌日、清明节和春节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每逢节日倍思亲的缘故呢，还是真的有什么阴阳感应的东西在其中。我宁愿相信后者。因为即使能在冥冥之中，在梦中能与父亲见面对我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父亲是1994年农历2月15日晚去世的。他走的时候，我们弟妹6人都不在身边。他去的很坦然，不声不响的就去了，好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这次是永远地睡着了。当晚我和妻在远离家乡百里之外的县城住着，深夜被电话铃惊醒，家人告知，父亲有病让速回。当时我就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因为深更半夜通知我，非到不得已的时候，父母亲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况且在我提出要带医生回去的时候，被他们婉拒，更证实了我的想法。这也使我突然想到怪不得昨晚睡前我的右眼角像有人揪着一样的狠狠地跳了几下。父亲啊，你为何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呢？尽管你年事已高，尽管我也知道可怕的事情在一天天地向您迫近，但我还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一直认为死亡还是离您很远很远的，起码不应该这么快。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他去世一个月前的春节，当时他看上去一切正常。我回去时给他带了许多的书报资料，他终生以书报为伴，至到去世未辍。我俩进行了长时间的笔谈，说“笔谈”是因为随着年事渐高使他本来就不好的听力更加下降，以至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每次回家，我都把我的工作、思想状况及一些重要的事情，还有我对他老人家的问侯一一写在纸上向他汇报，然后他再谈他的看法，或再提问题，我俩就这么一来一往，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这是我每次回家的功课，也是我的一种乐趣。对父亲来说更是一种享受。可惜今后我再也不能给他写了，再也听不到他的殷殷期望和教诲了。我今天在这里又写了这些文字，父亲，你在冥冥之中能看到吗？
父亲最理解我了，在我们家中，他对我的思想、工作理解是最深的。因为母亲不识字，对“外边”的事知道得少，所以我好多事情只能给父亲说。父亲有文化，尽管他也只是当时的高小毕业，但对1914年出生的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无疑算是农村中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了。况且他一生都酷爱读书学习。我读书习惯的养成就是受他的熏陶和影响。我家里穷，文革时一方面因为买不到书报，也因为没什么书可买，他就成天看《毛泽东选集》，不知看了多少遍。后来条件好了，我给他订了报纸，每次回家都给他带些书去，他高兴得呵呵笑着。父亲从我小的时候就对我寄予莫大的希望，以至后来我的每一点进步都使他老人家激动不已，尤其他步入老年后，话也多了，他每每见到熟人、老友，总把我挂在嘴边。可以说我的进步和成才是他老年精神生活的最大慰藉。我每每回想起来，也深为没使他失望而欣慰。因为毕竟在基本生存条件具备后，孝顺，很重要的一方面就体现在给老人和家庭争气、为社会做贡献上，这些我做到了。我想老人活着时曾为此自豪，现在九泉之下也许还在给他那些在同一个世界的老友诉说吧！
我虽不是长子，但父亲为我倾注的情，倾注的爱，倾注的希望都最大。怪不得呢，我们兄妹几个就数我梦见他最多了。父亲是不是你在阴间仍在关爱着我呢？在给我托梦呢？
记着他去世前一年的秋天，我回家去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他硬要坚持到地里去摘南瓜和豆角给我带。我说县城什么都能买到，让他别摘了，他不听，说买还要花钱，况且也不如自己种的好吃。他每次都这样，我理解他。可这次他去了之后竟费了比以往长得多的时间才回来。原因是，他的腿脚不灵便了，况且用背篓背着那么多的东西，竟摔了跟头。回来时，他在笑，但我却在哭。那次我走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望着我的车，直到看不见才肯回去。我听村里的大爷大娘们告诉我，每过一段时间我不回去，他就拿个小凳子整天整天地在村口坐着向路上张望，他在盼着我回家。每想及此，我都感到揪心和悔恨，悔恨那年春节后，没能再回去看他。这成了我的终身憾事。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但绝不是庸碌的一生。他有文化、有胆略，肯吃苦，对什么事不干则已，干就要干出点名堂。他是种地的一把好手，50年代的时候，他种棉花，皮棉亩产就达到过200斤，当时在全县，乃至全省都是出了名的，他还被评为省劳模，披红戴花。以至他在县、专署乃至省都是小有名气的。
父亲虽不是党员，但他的思想和行为却非常进步，他的听党的话那是不打折扣的。我家是中农成份，但入互助组、合作社他都带头，并且还是领导。1958 年大办食堂的时候，他把家里的所有粮食全交了出去，一点都不剩。以至后来食堂揭不开锅的时候，别人家还能吃藏着的东西，而我家却什么都没有。以至后来几十年，母亲经常抱怨他。
父亲一生为生产队、为村里的事操劳，当了一辈子村干部，但他竟然没有入党。这也是他终身的憾事。其中缘故主要是因为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却又对任何人都不设防，不藏着掖着。因此他得罪了不少人。好多人，尤其是有些村里的当权者，好像有点怕他。如此情况，他入不了党就可理解了。父亲给我回忆过当时的情形，一次村支部商量他的入党问题，大部分人同意，但有一个被我父亲顶撞过的支部领导说：他不入党还那么厉害，入了党还了得吗？因此他入党的事泡了汤。
父亲能拿得起放得下，性格耿直却又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有时和别人吵了架，别人能记恨他一辈子，他却扭头就忘，躺床上就睡着了。别说这点小事了，就说生死大事吧，他从来没往心里去过，起码是没说过。跟我们没说过，跟我母亲也没说过。他直到80岁去世，从来没留下关于他去世的事、去世后的事的只言片语。我至到现在也理解不了他是怎么想的。是他觉着死亡离他很远？不是，因他毕竟是80岁的人了。是他没什么可说的？也不是，他毕竟还有许多牵挂。能解释通的只能是他已参透生死大限了，豁达朗然一切了。这可能也是他长寿的一个重要原因吧。他的这种超然态度，非一般人能比，也实在令我自愧不如。
今天是农历十月初一了。对我来说，这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因为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按我老家的风俗，也是个上坟烧纸——给逝去的亲人送换季衣服的日子。我和妻子、姐妹共同到了父亲的坟上，我们给他带去了冥币、纸钱、纸衣和烟酒供品，母亲特意给父亲蒸了馒头，她告诉我说，给你父亲带上，他爱吃馒头。我又给父亲带了些书、报资料，连同我的悼念文字一并烧掉了。母亲说，只有烧了，他才能看到。我信。我们在父亲的坟前跪拜、祷告：父亲，我们看您来了，你一生坎坷劳苦，现在富裕了，生活好了，你看，我们给您带来这么多的好东西，您和我们分享吧！烧纸的火很旺，风吹着纸灰飘向空中，发出了响声，妻子说，快看，快看，父亲高兴了！父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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