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姐在小学是一个班，前几天她告诉我说自己去找我们以前的班主任李老师了，但是李老师搬家了，没有找到。
我也记得李老师，但那是苦乐掺半的记忆。
她是一个特别负责特别能吃苦的老师，自己身体不好，孩子还常年有病，可她很有职业道德，从来不缺课。这点简直不被我们所理解，我们其实特别希望老师不来，自习是多么的自由啊，结果她总是步履匆匆，脸色腊黄推开门，准时出现在讲台上，让我们好生失望。
她唯一的缺点是太严厉。严厉其实也没什么，那个时候的孩子不金贵，老师普遍都打学生，这是有责任心的象征。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第一句话就是：“老师，这孩子你随便打，就跟是自己孩子一样。”老师要是不打，家长还不高兴呢，还有的时候老师打完，家长回家再来一场男女混合双打。
李老师是个负责任的老师，也就是说她动手的几率比较大。她动手绝对公平，不分远近亲疏，曾经还把自己的亲侄子踢到讲台里面蹲了一堂课的时候，她就站在讲台后面讲课，那孩子在里面蜷缩着就不敢出来。
除了动手，她比别的老师更“凶残”的是她嘴也不饶人，损起人来的时候简直能令最厚脸皮的同学都无地自容，很多人能顶得了肉体上的痛苦的孩子却往往忍受不了她语言的强大攻势。有一天，她又把几个上课不注意听讲的男同学撵到外面罚站兼训话，很快，有几个男同学很快就在她的语言暴力下“低头认罪”了，只有一个男生依然顽强的，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保持着吊儿郎当的站姿。
他“无耻的笑”激怒了她，“你还笑，你还舔着脸笑，真是不要脸，无可救药……”一连串的炮弹射向了他。她是恨铁不成钢，这个男生很聪明，就是淘气，不爱学习，是那种“混小子”，总是被老师骂：“你现在不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掏大粪都不要你，因为都是摁电钮了。”
男生的笑容还是没有收，只是已经很勉强。
当年的我不懂他为何在责骂声中还要坚持那样的笑，为什么就不能认个错，好摆脱这种境地。我小时候是乖孩子，老师不需要骂，横我一眼我就瑟瑟发抖，老实听话，这样的孩子存在感也最弱，所以我不太明白那些胆子很大的“混孩子”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他在想什么。
放学了，男生们的“受刑”结束，他们勾肩搭背，有点做作的大声笑着离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很难过。
这种感觉，十年之后我读到三毛的《逃学为读书》时找到了共鸣。她写数学老师怀疑她作弊，当着全体同学用毛笔在她眼眶周围画了两个大圆圈，还让她转过头来让同学们看，“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只有一个同学没有笑，低下头好似要流泪一般。”
不笑，难过，是因为对那份羞辱感同身受，也是一份惊恐，被强权所能施加的伤害感到恐惧。
三毛的老师逼着她带着熊猫眼去教学楼的走廊上巡游一圈，同学们见到她都惊叫，爆笑，后来，“我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泪都没有掉。”
看完这篇文章我明白了我同学的心情。他为什么一定要跟老师作对，假装自己浑不在乎，那是他用来保护自己最后防线和可怜的尊严的手段。
我姐怀念老师，是因为小学的时候，我姐是好学生，中队长、大队长，风光无限，她更多的看到了老师对待优等生那宠爱的、温柔的一面。而我呢，更像一个偷偷摸摸的旁观者，我横亘在好孩子与“坏小子”的世界中间，感受到了两个世界完全不同的温度和待遇。
这个世界的笑脸都给了那些好孩子，没人愿意琢磨“坏孩子”的心理是什么感受，老师觉得他们扯大家后腿，爹妈后悔生了他们，同学们看不起他们，他们处处都是挫败感。混小子会加倍的混蛋，坏孩子会更坏。有人不理解他们为何在教育的高压之下反而会破罐子破摔，是因为他们觉得如果别人都是这样看他，他索性就摆出这样的样子来回报世人，这样别人对他们没有了指望，也就没有了失望。
当一个孩子，无力摆脱别人加给他的标签，你把他推到一个糟糕的定义中，他自己总要努力挣扎出来，对抗打击和羞辱，只是他们常常选错了方式。
“坏孩子”更需要理解。初中的时候，我给儿子开家长会，就听到有的家长对老师说：“这孩子一点都不听话，我已经打算放弃他了。”才十几岁，才是人生的粗胚，父母就决定放弃，这是有多不负责任。哪有天生的坏孩子，只有糟糕的教育，作家长的应该扪心自问，他想说话的时候，你真的认真去听了吗，他心里的那些压抑的情感，你又知道多少。
孩子们就像种在地里的庄稼，长得好的与长得不好的，都需要太阳的光照。你看大自然，多么公平，从来都不会因为这棵是珍惜植物，那棵是平常野草，就会对谁有特殊关照，它一样的下雨，一样的照耀，一样的起风，一样的给它们春夏秋冬。这个社会、家庭和教育链条上的所有人，多给那些“坏孩子”一点公平吧，让阳光照进他们的世界，带领他们走出叛逆的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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