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王族
包尔萨克
有一次，与一位朋友说起包尔萨克，他说包尔萨克是奶茶的丈夫，奶茶是包尔萨克的妻子。他那么一比喻，一则说明吃包尔萨克必然会喝奶茶，喝奶茶必然会吃包尔萨克；二则说明包尔萨克阳刚，奶茶温柔，搭配起来吃极为合适。
自此后便留意起包尔萨克，慢慢地便知道哈萨克族人最常见的待客食物是包尔萨克，你一脚迈进他们的霍斯，便马上有一盘包尔萨克端了上来，当然还有一碗奶茶会紧跟着递到你面前。熟知这一习俗的人说，只要你有一双能迈进霍斯的双脚，就一定有包尔萨克在等待着你。
在哈萨克族中，人们常说有霍斯的地方就有“阿吾勒”，足可见其在生活中有多么重要。后来去哈萨克族牧民的霍斯里多了，便知道包尔萨克除了方形的外，还有一种大而圆的叫“托盖包尔萨克”。“托盖”是骆驼的意思，说的是大包尔萨克。
包尔萨克很容易做，把酥油、牛奶、蜂蜜和发酵粉掺和在一起和面，等面发好后搓揉，擀成菱形或方形的薄片，放入烧沸的油中炸成金黄状即可出锅。
一次，一位牧民问我：如果把你放在阿勒泰，你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他那三问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在阿勒泰的山水间走动得多了，便有了答案：如果我一人生存于阿勒泰山野间，我只需像牧民一样放羊，兴致来了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想吃肉喝酒了便去吃包尔萨克喝奶茶；闲了像过节一样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忙了穿上羊皮袄迎风踏雪去放牧；居住在从外面看上去颇为简单，但里面毡毯遍布的霍斯。
这样一想便觉得那是下辈子的事情，只能是想想而已。但是且慢，既然是想象那就想得更美好一些，如果我在牧区是一个女人，那一定是天生的艺术家，使用各种毡毯艺术品打发日常岁月；如果我是一个男人，那一定是天生的演唱者，拿起镶嵌兽骨或金属的冬不拉，开口就能唱三天三夜的史诗。
呵呵，下辈子的情景可以想象得更多更好， 但此生还得把这沉重无奈的日子挨到尽头。
一次去喀纳斯湖，半路遇到哈萨克族人举行“恰秀”活动。恰秀是一种祝福形式，男女老少在草地上围成一堆，一块彩色毯子上成堆放着包尔萨克、奶疙瘩和糖果，四位少女各持毯子一角抬到一位年长妇女面前，她抓起包尔萨克等抛向空中，待落下后人们便去抢一个吃，气氛颇为热闹欢快。
多抢多吃便多福，那情景在草原上已持续多年。
后来在喀纳斯湖附近的一户人家，听到一个发生在那仁牧场的有关包尔萨克的故事，说是有一年牧民因为大雪提前降下，不得不匆忙转场， 走了两天吃光了包尔萨克，而脚下的路却遥遥无期。走到一户人家跟前，那家主人一看牧民愁苦的表情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让他们停下休息一晩，保证第二天早上让他们高高兴兴上路。那一夜他们一家人忙了一个通宵，炸出了成堆的包尔萨克，让牧民渡过了难关。
哈萨克族有不少真诚待人的谚语，如：“祖先留下的遗产，一半是给客人的。”“只要沿途有哈萨克毡房，你走一年也饿不着。”“如果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放走了客人，那就是跳进大河也洗不清的耻辱。”那家人遵循的是古老的游牧生存法则，后来有人与他们说起那件事，男主人不好意思，便说，只要走在草原上，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的温暖就是你的温暖。说完转身而去。
几年后我去了纳仁牧场，当时在牧场上碰到一个小伙子，他每天在包里装一些包尔萨克， 骑着摩托车放牧。他看上去与骑马的牧民格格不入，一问才知道他正处于犹豫和艰难的抉择中， 他本想去哈巴河县城挣钱，但又担心在城里创业不易，而回过头在纳仁牧场便只能放牧，天天吃包尔萨克，远远不如城里的东西好吃。
他想去求“巴克斯”（萨满）占卜，看能否通过火烧羊骨和分布四十一粒羊粪，测算出自己的命运。但他又觉得那是古老的方式，未必在当今管用。
他陷于苦闷无力自拔，有一天甚至把希望寄托在包尔萨克上。他在草地上放了几个包尔萨克，如果羊吃了，他就留下放牧；如果牛吃了， 他就下山去当城里人，从此不再回来。但那天突降一场大雨，牛羊跑到他跟前，眼巴巴地盼望他把它们赶回圈中去。他绝望地对着天喊了一声， 喊完后脸上湿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某日，在墨玉的一个巴扎上，突然碰到烤梨子。问墨玉的朋友，他们却不知烤梨子的出处。大家围在摊位前，啧啧声不断，议论声不停，直到摊主脸上浮出不悦的神情，才意识到我们只看不买，影响人家的生意，便赶紧买了几个。
细看，烤梨子用的是南疆的木梨和土梨，有拳头般大，似乎只有这样大的梨子，才经得起在馕坑中炙烤。
南疆多木梨和土梨，因为硕大，当地人常用双手捧着吃。外地人不解，以为他们在捧吃甜瓜一类的东西，待得知是梨时，便惊讶得无语。
依稀记得安徽北部一带，有将梨子烤吃的习俗，但我在安徽没有吃过，不知一南一北的烤梨，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日，我们将硕大的烤梨子翻来覆去地看， 也看不出名堂。看来离了文字记载，是无法考证其来历了。摊主因为我们买了他的烤梨，情绪遂高涨，便鼓励我们咬开吃。我们犹豫着不动，但知道烤梨子不能直接吃，须先咬开找到下口处。
摊主要去忙了，也许是不忍心让我们浪费了烤梨子，便扔下一句
话：在冬天咳嗽的人，吃个烤梨子就好了。于是我们又知道，烤梨子有食疗作用。
我们在一旁看摊主忙碌，慢慢便看出了门道，只有食客光顾后，他才开始制作。我猜想如果提前烤好，恐怕会因为放凉而卖不出去。有食客说要一个，摊主便把梨子从把子处切开，挖一个洞，放几块冰糖进去，然后合上盖子，用牙签固定，放入馕坑中的专用架子，等一面烤好后， 翻过来烤另外一面，十余分钟后火候到了，便取出馕坑。
摊主擦掉梨子上面的灰，递给食客，那食客一定没吃过烤梨子，他剥掉外表烤煳的皮，洁白粉嫩的果肉便露了出来。他亦用双手捧着吃，于是便应了摊主的那句话，如果不先咬下一大口， 然后分几小口咀嚼，会烫嘴的。那人的嘴果真被烫了，嘴角不停地扭动。
我们不能只看或傻站着，便按照摊主介绍的方法吃。烤梨子的口感软绵，仍不失甜味。摊主说，这个烤梨子，一半当水果，一半当药，我前面已经说了嘛，是治咳嗽的好东西，比起药，还是好吃得多嘛。
那几天听说梨子除了在馕坑中烤外，亦有在热沙子中，或用锡纸包裹后，在微波炉或微型烤箱里烤的方法。前者大概是在沙漠中，让人心生向往，而后者一定是在城市家庭里，想必操作不难。
离开墨玉后，同行的一位朋友突然咳嗽起来。想起那摊主一再强调烤梨子是治咳嗽的良药，便忍不住回头往墨玉方向看，无奈车子已开出三百多公里，大家眼里只剩下茫然。
番茄也就是西红柿。新疆人却不将其称西红柿，而是叫番茄。
新疆人称呼诸多事物时，常用国际通用的名称。比如说东西的分量时喜欢用“公斤”，而不说“斤”；说路程远近时喜欢说“公里”，而不说“里”；说东西长短时，喜欢用“米”，而不说“尺” 和“寸”。因为新疆人称番茄一名的习惯根深蒂固，不知情者以为番茄是西红柿的一种，新疆人为此还得解释一番。
番茄也是从西方传入新疆的蔬菜，距今时间很长，但大面积种植是二十余年的事情。番茄出自秘鲁和墨西哥的森林，因色彩娇艳，人们称它为“狐狸的果实”和“狼桃”，认为吃番茄后轻者会起疙瘩长瘤子，重者会中毒身亡。番茄成熟时鲜红欲滴，但人们只把它当作观赏植物，无人敢食。
十六世纪，英国的俄罗达拉公爵在南美洲旅游，喜欢上了番茄，遂将其带回英国，献给情人伊丽莎白女王。从此，番茄又以“爱情果”和“情人果”为名广为流传，但仍没有人敢吃。
到了十七世纪，一位法国画家因多次画番茄，终未忍受诱惑吃了一个番茄，然后躺在床上等死，等着等着因为疲惫便睡去，第二天醒来健康如故，他遂向外界宣布：“番茄无毒可以吃。” 此消息一出，迅速传遍世界。 如同布罗茨基的诗句“一匹马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一样，番茄自西方一路向东寻找理想的生存地，到了西域，因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遂扎下了根。
如今的新疆已成为盛产番茄的宝地。一次与朋友说起番茄，他说番茄不仅只限于食用，还可制作成番茄红素、番茄胶囊、番茄汁、番茄仔油、番茄酱等。番茄对人来说，吃是大事, 但如果用到别的地方，同样有大作用。
有一次，一辆拉运番茄的大卡车翻了，番茄撒到路两边，附近的农民却不去捡，问及原因， 他们说自己地里的番茄比森林里的树叶还多，也不比草原上的草少，捡路边的干什么呢？
民以食为天，人们对番茄的感情，还是关乎于吃。新疆人喜欢吃的揪片子，必放番茄。细分下来，则有将番茄切碎直接入汤，或放番茄酱， 均可让汤汁变得鲜红，味道甜中带酸。做其他菜也多用番茄，如皮辣红、炒鸡蛋、炖羊肉、苏甫汤、拌面菜等，一则可提味，二则在颜色上增加美感。
番茄最直接的味道是甜酸，所以带汤的饭食多靠其调味，放了番茄，便不再用醋。当然，因其颜色鲜艳，尤其是经过炖煮后会使汤汁变红， 所以也就不再用酱油一类的东西。
番茄可谓是百搭，可以炒、蒸、煮、炖、拌、烧、煎、炸、烘焙、烤、煲、焖、冻、烙、腌、卤、酱、烩、扒、爆、炝、熘、汆、榨汁、灼、泡、焗、干煸、煨，等等，无所不能。
从味道上而言，有家常味、香辣味、咸鲜味、甜味、酸甜味、酸辣味、麻辣味、酱香味、奶香味、蒜香味、鱼香味、葱香味、果味、五香味、咖喱味、椒麻味、茄汁味、酸味、苦香味、姜汁味、芥末味、红油味、豆瓣味、麻酱味、黑椒味、糊辣味，等等。
我在部队时常到炊事班帮厨，遇到做面条， 因喜欢剁番茄，便抢着去干。一个连队近百人吃饭，番茄用量在二十个左右。我先将其切成小方块，收拢起来堆成小山状，然后左右手各执一把菜刀，不停地剁。番茄慢慢地便被剁碎，变成一摊红色的果肉泥，继续剁十分钟左右，眼见得有汁水往外流了，才算告一段落。我不知自己为何那么喜欢剁番茄，以至于但凡做面条，炊事班班长必说，去把王族叫来，他最爱干这个，也干得最拿手。有时候我正在写散文，一被叫便扔下笔， 忙不迭地往炊事班跑。
后来在昌吉见到大面积的番茄地，但却不见红色。朋友给我解惑，但凡果子必要有枝叶，否则怎么活？我于是知道每一棵番茄都长有多片叶子，即使番茄已成熟泛红，仍藏在繁茂的叶片中，只有近前才能看到其芳容。
要欣赏番茄的阵势，须在收番茄时，你会惊讶一块地中居然有那么多番茄，红彤彤的，在地边堆积如山。我与一位农民聊天，说这么多番茄， 如果把一亩地里产出的铺到一亩地里，恐怕铺不完。他的收成好，便忍俊不禁地说，铺啥番茄嘛， 直接铺钱多好。
晒番茄亦多壮观，人们把番茄铺到戈壁上， 让太阳晒到一定程度后，运往工厂加工番茄红素。戈壁赤野千里，但却在晒番茄、晒辣椒时派上了用场。我每见到晒番茄的场面便不想动了， 找一个地方坐下，看红彤彤的番茄一直铺向天边，实为难得的享受。
与番茄有关的趣事颇多。有一只羊忽一日突然上了房顶，人们惊讶，羊上房岂不是乱了套？ 便赶紧上去要把它赶下来。等上了房顶一看，那羊却在吃一堆番茄。原来主人晒番茄忘了收，时间久了被羊闻出味道，又见主人没有动静，以为已被遗弃，便爬上房顶要将其吃掉。
有一种羽毛漂亮的鸟儿，喜欢啄食番茄，是人们每年防备的主要对象。一天，那样的一只鸟儿飞入一户人家院中，那人在筐下放一个番茄， 在筐上绑一根绳子牵入屋内，等待那鸟儿被诱惑到筐下后将其捕获。那鸟儿因受番茄诱惑，终落入人的圈套。它在人手中发出一声痛叫，顷刻暴命而亡。
人们说那鸟儿心性刚烈，不屈于被人束缚， 把自己气死了。一位牧民在一旁扔下一句话，胡扯啥呢，它明明快要被饿死了，被那样折腾，还能活吗？
本文原刊于《福建文学》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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