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九月回国处理家事，十月70周年国庆后起身回多伦多。在机场偶遇几位转机的僧尼，当时因为飞机座位安排的事情正和航空公司电话交涉，没有仔细观察，直到登机后坐下才发现旁边坐的正是其中的一位老和尚。
灰布的僧袍，千层底的布鞋，消瘦的身材如倔强的枯木，脸也很瘦，戴着一付浅色无框眼镜，额头很大，看年纪似乎六十多，精神矍铄，一看就是有道高僧的样子，只是隐约觉得似曾相识。我从背包中拿出一本人卫版的伤寒论，准备应对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放好行李后，与老和尚相视一笑，转身坐下。
“你是中医师还是在自学中医？”身边的老和尚突然问我，声音温和有力。
“哦，我是在自学中医，您也很了解中医？”我略感意外，反问道。
“全世界的中国人都了解一些中医，我是看到你的书是伤寒论，所以才问的。自学起来有难度吗？”老和尚接着问。
“还好，都能看懂，主要是记不住，每个条文症状和药方的对应关系，仅靠死记硬背很容易忘，虽然不是很多，但却很容易混淆。”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其实就算再年轻20岁，背书也一直是我的弱项。
“这些条文不要背，主要靠理解，你理解了开出的处方是浑然天成，和书中开出来的一样。”老和尚未加思索的说。
这句话令我心中一惊，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他是谁？我略带急迫的问：“请问您的法号？”
“你叫我悟因吧。”悟因说。
“您可以叫我天火道。”我对悟因老和尚自我介绍，因为我不想透漏真名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哦，小朋友还修道吗？五行缺火？”悟因说。
“没有，没有，就是我的网名而已，不过确实是五行缺火，平时喜好看点中医和玄学的东西，自己起的。”我赶忙否认，看起来老和尚似乎很懂，能一下子看出我网名的缘由，不由得心有敬意。“悟因法师，您此行去多伦多是...？”
“我不是法师，你直接叫我悟因就好，我们一行人是去加拿大五台山参加大雄宝殿开光大典。你呢，小道友？”悟因问。
“我回国处理家里的事情，现在是回多伦多。”每次只要说回国都是回中国，说完我意识到回加拿大也是回，可能有歧义，就又说了一句“家在多伦多，父母家在中国。”
老和尚似乎没有太在意我的话中歧义，正好飞机起飞，也就一时无话。
飞行平稳后，我打开头上方的小灯，开始看书。悟因老和尚闭目入定。我读伤寒论不是第一遍了，这次是因为看到辅行诀，里面看似是源自汤液经的很多内容，应该能解释伤寒论中经方的成方原理，但是疑问也是很多，搜刮了网上的资料，疑问反而更多了，只好又翻开伤寒论去寻找线索。飞机是中午起飞，很快就到了送餐时间，我合上书等待空姐的小推车。
“伤寒论看完一遍了？”悟因老和尚突然发问。
“是看了好几遍了。”我看他有聊天的兴致，继续说：“每次读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每次都因为不同的原因重读。”
“嗯，每次读都有进步，这次因为什么重读呢？”悟因问。
“您知道辅行诀吗？”我反问到。
“你是说敦煌辅行诀吗？”悟因反问到。
“对，应该是敦煌的辅行诀，张大昌传抄的。”我肯定的回答：“我在里面遇到很多问题，只好再从伤寒论中找线索。”
“那部书里面有很多错简，如果都能修订好，是能解释伤寒金匮里的处方原理的。”悟因也肯定的说。
他的话令我大吃一惊，难道他知道错在哪里？“您对辅行诀也有了解呀，能说来听听吗？”我迫切的想找个老师问问。
“先生您要喝点什么？橙汁，矿泉水，咖啡，茶…”空姐正好走到我的身边，“旁边那位先生你需要什么？”
“有番茄汁吗？”我问道。
“有，加冰吗？”空姐问。
“番茄汁不加冰。谢谢。”我说道。
“给我来一杯茶，谢谢。”旁边的悟因说。
我们接过空姐递过来的饮料，在等待主食的间隔，继续聊刚才的话题。
“辅行诀是道家的书，里面有很多五行生克，五味化生的论述，可惜的是传抄者自身能力所限，有不少遗漏和错解，就像伤寒金匮里有很多错简，排版错误一样。可能是小徒弟搬运竹简的时候被门槛绊倒，匆忙重排的一样。”悟因说。
“是，我也发现了，也许因为当时大环境的限制，张大昌的弟子对辅行诀的解读有很多问题，还有不少改动也讲不通。”我说，“当然他们都是前辈，可惜了辅行诀。”说完，我伸手接过空姐递给我的食物托盘。
“你那么有兴趣？说说你的问题。”悟因也接过空姐递过来的食物托盘，转头对我说。“先吃饭，吃完再聊。”
飞机上的食品吃起来没什么味道，据研究是人在高空味觉嗅觉都发生变化导致的，我不忘细嚼慢咽，也不算难吃。等空姐收走托盘，我问悟因：“辅行诀里有一段关于君臣佐使，我感觉目前没有哪位医家能说清楚，您是怎么看的？”
“辅行诀中有经云：主于补泻者为君，数量同于君而非主故为臣，从于佐监者为佐使。”悟因欠了欠身，接着说，“这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主治的称为君，辅治的称为臣，相反而相助的称为佐，引导和调和的称为使。以补泻为主要治疗方法，虚者补其母，实者泻其子，这是来自难经第六十九难，虽所言为经络，其实五行中生克皆如此。这些你都知道吧？”
“嗯...至少字面意思都能看懂。”我突然意识到所有字面意思之下还有什么联系。
“没关系，还有时间，我们来一个一个解释清楚。”悟因见我话有些迟疑，察觉到我不明就里。
“君不要简单理解为帝王，用主宰者更为贴切。老子第七十章中说：言有宗，事有君。王弼所注三国魏中也有：君，万物之主也。所以你看主于补泻者为君，就是君才是主，主宰补泻，是定义用药大方向。”悟因顿了顿，接着说，“臣是相对于君而言，虽然不是主宰者，但是在数量上不弱于君，所以不要以数量区分君臣佐使，可以理解是主宰者周围服从指挥的主要配合者。就像你在网游里组队打副本，组织者为君，一样有实力的输出者为臣，完全辅助角色比如牧师和阵鬼就像佐使。”
“啊，您也打网游？玩哪款游戏？”眼见这一位老和尚还知道网游，我颇为意外。
“我很爱学习新东西，网游只是一点了解，我玩过荣耀。”悟因微微一笑，接着说：“臣也分很多种，比如辅臣，监臣，佐臣。不深入理解汉字的意思，从这里开始就容易有分歧了。辅就是扶持帮助，比如论语的颜渊篇中有：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孟子的滕文公上篇中有：放勋日劳之，来之，匡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如虎添翼中的翅膀不就是辅吗？再比如，明朝的内阁首辅。”
我边听边想，这老和尚引经据典，张口就来，绝对是位隐世高人，不禁改口问：“悟因老师，奸臣应该就是秦桧之流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听错，呵呵。”悟因的呵呵，让我一愣。“这个监是监督的监，不是奸佞小人的奸。监有视察督察和意思，也有统领统帅的意思，左传中庄公有：明神将之，监其德也。就是视察。史记里司马穰苴传中：请以君之宠臣监军。就是统领。也有掌管和管理的意思，史记吕太后本记，就是汉高祖刘邦的那个吕后吕雉，里面有：左丞相不治事，今监宫中，如郎中令。所以说这个监臣略大于辅臣。你说奸臣也是一样，权利太大，坏人得势嘛。”
“这...”我心想，这老和尚还挺幽默。
“佐使的佐是辅助佐臣的，是同一个字，这个佐有从下向上的劝戒，辅助的意思，是副职。春秋战国秦汉晋一直是右为尊，皇帝右手站立的右丞相为主相，左丞相站左边为副相。中国古代的每一个字都不是随便来用的，竹简上没那么多空地方，何况等级制度那么严格，不同等级的人做同样的事情，用的字都不一样。人的左边，这个字就是辅佐的佐字，所以你看佐臣是不是官职更小一点？那下级向上级的规劝，是不是有点忠言逆耳的意思，这就是佐的作用了。”悟因说完，伸了一个手指在空中写了一个佐字。
“使就很好解释了，现在也常用，比如到国外驻扎的外交官叫大使，或出使。所以是派遣来协调关系，辅助监臣的。黄帝内经的至真要大论里有这样一句：主病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非上下三品之谓也。就是说这不是药的高低贵贱，数量多少，而是相互作用关系。”悟因的一句引申，把低头思考，咬文嚼字的我拉回了主题。
“这样说来，很多中医著作中的理论有理解错误？我记得李东垣的脾胃论中说：君药，分两最多，臣药次之，使药又次之，不可令臣过于君，君臣有序...”我有点豁然开朗，但还想争辩一下。
“汉唐之后的书，很多都是作者不能完整理解古籍而错解推演，倒也不是说他们的药方无效，他们很用力了，只是用力偏了，达不到效如桴鼓，覆杯即愈的效果。这些和历史上战乱、外族入侵，文化被破坏都有关系，再加上中医学院基于这些理论，教出来的学生看不好病，所以现在中医才日渐式微。”悟因打断了我的话。“你想学好中医一定要先看汉唐之前的书，你看伤寒论就很对路，不过你这本应该是宋版的，要能找到流传到日本或韩国的古版伤寒论最好。”
“我有伤寒论的康平本！”我突然有点激动，声音不禁大了起来，“上飞机前就随手拿了这本伤寒论，我有伤寒论康平本扫描版，上面有大冢敬节先生的藏书章，是从德国柏林国家图书馆找到的。”
“哦？那很好，你可以看康平本伤寒论。”悟因略显惊讶，随即平静的说。
“悟因老师，您若需要，我可以发给您。”我想这正是一个好借口，留下联系方式方便以后请教。
“这样啊，你可以给我发电子邮件，有纸笔吗？我写给你。”悟因侧身看着我...
（未完待续）
附：
伤寒论 康平本
丹波, 雅忠 *1021-1088*; タンバ, マサタダ; Tanba, Masatada: 傷寒論 2巻 , 1854
德国柏林国家图书馆
https://digital.staatsbibliothek-berlin.de/werkansicht/?PPN=PPN3343669644
<图为伤寒论康平本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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