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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辩  论

辩  论

“三年困难时期”那些事  —— 1

文/汪河

20世纪50 年代末60 年代初,一场持续3年的饥馑席卷中国。现在称之为“三年生活困难时期”

1960年春天,“三年困难时期”达到高潮。此时,我爷爷正在参加修建赵湾水库。

爷爷隶属“水库指挥部直属大坝战斗队”。

队长给大家说,咱们队是指挥部精锐部队。

爷爷识字不多,也只是百家姓和三字经的水平。但是飘扬在大坝上的猎猎战旗上,“战斗队”三个字,他还是认得。

爷爷说,番号很牛B,工作很蛋㞗(家乡俗语,意指一般)。民工们肩挑车拉,运土上坝。爷爷所属“战斗队”曳大石磙碾压。

爷爷还说,更蛋㞗的是吃食。中午汤面条,干萝卜缨比面条多,还搅很多红薯面;早晚饭是红薯面稀饭煮红薯干。红薯干限量,每人三块。唯一不同是晚餐有菜,凉拌萝卜丝,每班一小瓦盆。晚上喝汤(吃晚饭)时,十几双筷子伸进去争相夹菜。开始还能听见粗盐粒在盆底哗哗作响,不一会儿工夫都进了人的肚子里。

就这还是好吃食呢!挑土的民工就吃不到恁些红薯干,晚饭没有萝卜丝。

此时的公社食堂已经到了崩盘边缘,村里人红薯面树叶汤都喝不上。生产队已经无力给水库民工送粮。

修水库民工食物供应出现危机,红薯面汤越来越稀。有天晚上,爷爷同窝棚有几个人饥饿难忍,偷吃附近生产队地里的豌豆苗,被定性为“破坏农业生产坏分子”,说是要辩论。

水库工地的辩论是这样进行的:“人民群众”围成一圈,“落后分子”或“坏分子”站中间,四周人朝他吐口水,手指捣脸谩骂。也有更激烈的行为,众人把被辩论者推来搡去,甚至拳打脚踢。

辩论的程度,似乎对“落后分子”轻一些;对“坏分子”重。

谁是“落后分子”,谁是“坏分子”?

水利工程指挥部领导说了算。

辩论的本意是在双方公平的基础上,辩难论说,辩驳争论,达到“理越讲越明,道越说越清”的目的,做法是以理服人。但在那个异常年代,辩论成为强势方对弱势方的碾压和霸凌,变成破鼓万人捶的一边倒。所谓的辩论,实际是无辩无论。都是辩论者说话,被辩论稍有辩解,辱骂和殴打更甚。

辩论具有杀一儆百的作用。此时水库工地粮草缺乏军心不稳,人们出工不出力,眼见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坝不见增高。如果不能按期完工,夏天汛期,一场大水冲毁半拉子工程,水库建设将前功尽弃。水库指挥部正想找个典型辩论一下,杀鸡给猴看,用来稳固军心,鼓足干劲加快进度呢。这几个偷吃豌豆苗的人,成为送人头的志愿者。

可谓“瞌睡有人送枕头”。

此前水库工地就有过一次辩论。

开春后大家对工地上的活重和吃不饱肚子有意见。这场辩论,让众人闭嘴。起因是“战斗队”里有个贾宋街人,有点文化,爱说个俏皮话。喜欢他的人把他当作队里的开心果,不喜欢他的人,称他“街痞子”。此公不知怎的得罪领导,被人家惦记着。有天吃午饭,那厮排队打饭时筷子敲碗赋诗一首:“走进厨房门,稀饭一大盆,轻轻搅一下,波浪吓死人”。众人听得哈哈大笑,那厮洋洋得意,不想晚上就迎来一场辩论。

典型的“祸从口出”。

辩论之前,组织者把几个积极分子叫到队部发话:辩论的时候你们踢他蛋,踢死去㞗。

大凡辩论都在白天,这场辩论却在天黑以后,还不让点灯。可见组织者用心良苦。

指挥部要求“战斗队”全体成员参加辩论,爷爷和大部分人没有参与围攻。爷爷说,人家说的都是实话,中午饭就是稀。指挥部领导和队长先吃,把面条捞走,只剩下面条汤和萝卜缨。队里积极分子多着呢,我想参加也挤不到跟前。另外,辩论不叫点灯,黑灯瞎火的,乱拳挥舞乱腿踢腾,伤着自己,才划不来呢。

第二天上工前,指挥部要求“战斗队”全员再去看他(加强辩论效果)。爷爷看见那人躺在窝棚地铺上,呻吟不止。队长拿棍子挑开破被,看见那人赤身平躺,蛋包子(阴囊)肿得如同充满空气的猪尿包。

所以,“偷吃豌豆苗”事件发生后,一听说要辩论,几位偷吃豌豆苗者作鸟兽散。

爷爷没有参加吃豌豆苗的晚宴,他完全可以坦然留下继续曳大碾,喝红薯面汤。可同窝棚人逃跑时劝他快闪,警告说,“偷牛人跑了,逮住拔橛人”。

爷爷才不做冤大头呢,他也跑路。

与其他人跑回家很快就被逮住,押回工地接受辩论不同,爷爷跑得远,他跑到南阳市我老爸工作单位。十天后我老爸打电话问情况,得知因为无粮,水库停工,爷爷这才返家。

爷爷给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捋山羊胡笑说:我要饭从咱镇平赵湾跑到南阳,百十里路走了三天。回来你爸给我买张汽车票。这是我第一次坐汽车。我日,恁㞗快,光看见车窗外电线杆子日日地往后面跑,不到晌午就到晁陂街。比我在从晁陂走回家那段路还快呢。

我问爷爷,你咋不在我爸那儿多住几天呢?

爷爷听我问话,眼神立刻黯淡下来,叹气说:你爸也难啊!他一个月二十多斤口粮,去食堂打饭,一个半馍 ,他吃半个,让我吃一个,我再住几天,他以后吃啥?

爷爷最后说:我看他单位墙外面蔬菜队菜地扔的包菜叶子很好,比咱家里的萝卜缨,面条菜,刺角芽好吃多了!你爸捡好多拿给炊事班喂猪,多可惜呀!

当时我就觉得,爷爷给我讲的辩论,有多么残忍。

在那些年特殊的政治环境下,辩论完全脱离了民主的真义,最终变成了充满叫嚣、污蔑、恐吓以及打击异己的武器。

我爷爷死于“文革”开始的第三年。他去世的时候,辩论正大行其道,气势如日中天。他看到的是辩论的辉煌,没有看到辩论的没落。

我爷孙俩将来相见,我给他讲人间事,一定要告诉他:现在人世间早已经没有辩论,更没有饿肚子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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