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菜叶子
20世纪50 年代末60 年代初，一场持续3年的饥馑席卷中国。现在称之为“三年生活困难时期”。
1960年春天，这场饥馑达到最高峰。
此时我爷爷正在参加修建镇平赵湾水库工程，因同窝棚人偷食附近生产队豌豆苗被追查，偷食者逃散。爷爷虽然没有参与，但是怕受牵连，一路要饭跑到南阳我老爸工作单位躲藏。我老爸打听无事后，爷爷才回去。
当年我老爸在地委宣传部工作。地委机关食堂养几头猪，行管科要求机关各部门轮转，去炊事班帮厨和协助喂猪。爷爷去的时候正好轮转到我老爸所在部门。地委西隔墙就是蔬菜队菜地，老爸和同事丁林叔除了帮厨和喂猪，下午还把猪赶到院墙外面蔬菜队收获过的菜地觅食。生产队收获包菜时，会把外面的老叶子剥去扔掉。爷爷帮助放猪，看见我老爸和丁林叔捡包菜叶子拿回去，炊事班挑选好的食用，剩下的喂猪。爷爷发现，包菜叶子没有筋，口感比农村人吃的干红薯叶干萝卜缨好得多。
爷爷如同发现富矿般兴奋。
可惜不能开采 —— 老爸接到通知，到方城县农村下放劳动。
另外还有一个爷爷和我老爸难于启口的因素：老爸脸皮薄，他老爹捡菜叶子，让别人知道，不好看也不好听。
当然还有爷爷的吃住问题和菜叶贮藏运输问题。我爷爷总不能住地委机关，把捡来的菜叶堆放在宿舍门口，最后背捆菜叶子跑百十里带回家吧？
我爷爷说，回家后吃野菜和树叶，就想起南阳城边菜地里满是遗弃的包菜叶子。
想想也是——家有矿，还是富矿，却不能开采；如同守着粮食囤垛，却要饿饭，你说气人不？
第二年，情况发生逆转，我老爸主动喊我爷爷来南阳捡包菜叶。
老爸下放农村，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高峰期。老爸与驻地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亲历老百姓所受的苦难。夜深人静时，想起爹妈同样吃不饱，想起老爹看包菜叶时那种近似贪婪的眼神，为不能达成老爹愿望而愧疚。
1961年春天，因学校撤销，辍学在家的二爹给我老爸写信说，距离麦收还有俩月，公社食堂里的粮食所剩无几，眼看就要断伙。
其实二爹不说，老爸也知道，他下放的地方也不比家里好到哪里去。
如何帮助家在农村的父母和弟妹度过春荒？老爸想来思去，包菜叶子是最好的选择。
5月初。我老爸结束为期一年的下放劳动返回机关上班。他抽空到地委党校墙外红庙村蔬菜队询问包菜收获时间和保存方法。然后沿梅溪河堤走，考察河堤上搭窝棚逃荒和拾荒人的生活方式。遂给二爹写信让他们在割麦前半月来南阳拾包菜叶。老爸在信里还特地交代两件事：第一，带铁锅——他问过行家，包菜叶子需要用开水淖过晒干，便于携带和贮存；第二，开一张大队证明，证明捡拾菜叶是生产队特许，不是盲流。
爷爷和二爹拉架子车来南阳，就住在现在梅溪路东方红电影院（当时已有此建筑，做剧院电影院和大会堂用）对面的梅溪河堤边。晚上架子车上搭一油布，爷爷和二爹合盖一床破被，睡在架子车下面。
爷爷带一个生铁洗脸盆。大炼钢铁和吃食堂已经把各家各户的铁器搜罗一空。铁洗脸盆是奶奶的嫁妆，当时藏在茅房里躲过一劫。还有，爷爷带的证明至关重要，他看见无证明的同行被盘查被带走被赶出市区。爷爷的证明被查一次后，再也无人过问。
此时正是包菜收获季节，爷爷和二爹白天到收获过的菜地里捡包菜叶，拿到梅溪河里淘洗。铁洗脸盆就支在河边，被驱赶走的拾荒者遗弃窝棚有的是柴薪做燃料，开水淖过的包菜叶就在河边草地上晾晒。晚上，我老爸过来看望，给他们带两个馒头和一块咸菜，顺便吃包菜红薯面汤做晚餐。
五天后，爷爷和二爹两人满载而归。
家里有矿不能不采——自此又连续两年，爷爷都要来南阳捡包菜叶子。第二次是跟一位本家，第三次是跟我三叔。后来发现，苤蓝叶子也不错，其口感甚于包菜叶子。苤蓝的收获季节在麦收后，收获时间还长。
我记忆中有爷爷捡菜叶的场景。星期日，我被老爸带去交给爷爷照管。包菜地是粉蝶的舞台，无数只粉蝶在空中飞舞，我奔跑着挥舞树枝捕捉；梅溪河两岸青草茵茵，我躺在青草上打滚；玩累趴在河边，看着清澈的河水从身边流过，小鱼结群贴着铺满细沙的河底奋力上游......
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天空飞翔，根本没有想到爷爷生活的艰辛。
最后，爷爷把我叫到跟前，爱怜地用手擦去我脸上的汗水，从衣兜里拿出粗布包裹的馒头，掰下一半递我嘴里。我说，爷，都给我。爷爷赶紧把馒头放入口袋说，都给你，我们中午吃啥？
我第一次回老家，就看见堂屋墙上挂着成捆的干包菜叶。奶奶看我对它感兴趣，当天晚上就让我吃到。
干包菜叶子做的红薯面汤，难吃死了！我从碗里挑出来扔地下。爷爷连忙把自己饭碗递我跟前说：别扔，不吃给我。
至今我就不怎么喜欢吃包菜。我觉得包菜的气味里，有我爷爷太多的艰辛和苦难，甚至还有爷爷汗水的气味。
捡拾包菜叶子的年代早就过去了，经历那个年代的人大部分已经去世，这段艰辛的历史将被历史的尘沙掩埋。
我写下来，让我的儿孙们知道。
知道我们前辈受过的苦，珍惜现今。
初稿 202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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