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作品 | 扁担如佛

扁担如佛

 

◎ 王亚琴

 

姥姥站在门台上倚墙晒太阳的姿势，越来越像用了半辈子因负重时间过久而变了形的扁担，她是不肯卸掉担在肩上的担子吗？

自姥爷去世后，扁担就放在厢房不用了。它被姥姥打磨得十分光滑，一根倒刺也没有，可是没有人知道，这光滑的背后，藏着多少辛酸。为了不让扁担磨损得厉害，姥姥在肩头和把手地方绑了布，她特意找了些布头，把这些布头一块块拼接好缝住，针脚很细小，然后把它绑好，花哨得很，后来姥姥常去卖豆腐的地方，人们就叫她“花扁担”。时间久了，那绑在肩头和把手的布已掉得差不多了，显得与别处不同。

姥姥十八岁嫁给姥爷，生了三儿三女，其中一个没有成人。是因为她婆婆嫌她连着生了三个姑娘没有儿子，就把最小的这个扔到外面活活冻死了。姥姥常常伤感地对我说，如果这个孩子比你大舅晚出生，也许就能活下来了。也就是这个孩子的死，让姥姥毅然挑起扁担，她要为自己做主，这一挑就是一辈子。

姥姥嫁之前没有干过什么活，她家算是富农。开始挑着担子走路也招摇得很，一摇三摆煞是好看，挑了两天担子肩膀就磨破了，破了就破了，反正肉可以再长出来，时间久了磨出茧子就不疼了。

在那个荒寒的岁月，那根扁担大约是妈妈她们这群孩子顶礼膜拜的佛吧，它可以源源不断的供给他们能想象到的美好的食物。姥姥一个人跑到那个蛇兽出没的山里，用这个扁担担回柴草、蘑菇、杏子、榛子、核桃、石头……奇迹般地是姥姥没有被咬过一回，许是那个夭折的孩子的庇佑吧。

那时候姑娘出嫁都要嫁妆，姥姥硬是没要姑娘一分钱。她说“我是嫁闺女，不是卖闺女！”姑娘出嫁那天，姥姥用扁担挑着豆腐送到姑娘家。村里人都笑姥姥，真是养了个赔钱货。这些村里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俩个女婿对她比儿子还亲，这根扁担竟然成了俩个女婿如珍宝般的谈资，她得意极了，常说是扁担把俩个女婿的心担回来的。

等到孙子、外孙出生后，不管哪个顾不上都把孩子塞给她，她也不抱怨。前面挑着孩子，后面挑着豆腐沿街叫卖。她更忙了。以前卖一趟就可以了，现在就得分俩次。

我就是在姥姥的扁担中长大的。我喜欢吃姥姥做的豆腐，每每在睡梦中被豆浆的清香叫醒，便趴在锅台上，热热地喝上一大碗豆浆。等豆浆凉了，把豆腐皮拎出来吃了，点好浆后吃点嫩豆腐。但是我更喜欢姥姥挑着我沿街卖豆腐，双手抓着篮筐的吊绳四处看，一会儿有节奏的摇摆就把我摇到梦乡了。有一次，被一阵狗叫声吼醒，那只狗挡在村口，冲着姥姥不停地叫，我从来没有见到这么肥头大耳的狗，村里的狗都没有多少吃的，长得都瘦，低着头嗅来嗅去的，忙着刨食吃，偶尔叫俩声，也是虚张声势，你一喊或是一弯腰，它就跑走了，跑得也不快。估计姥姥所有的办法都用了，等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狗扯着姥姥的裤腿，姥姥太瘦小了，我吓得哇哇大哭，姥姥抄起扁担，对着它就是打，一边打还不忘一边安慰我，恶狗终于被赶跑了。

我在扁担中摇晃着长大，姥姥挑不动我了。我就坚持要替姥姥挑扁担。我想那时我一定给姥姥带来无限乐趣，姥姥现在一说我挑扁担还笑，最后拗不过我，还给我做了个小扁担。大些了，我就被父母接走上学去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上学，我想跟着姥姥。

我到现在还爱吃豆制品，那豆香味总会让我觉得自己还在扁担上，摇来摇去，摇到姥姥的梦里去了。

姥姥六十多岁了，依然做豆腐卖，大家不让她去，她说不想跟你们要钱，自己花自己的恭气。于是就劝她用电磨，她不肯，让她用电动车，她说不会，依然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卖豆腐。再后来姥爷去世了，没有人养驴了，姥姥就真的不卖豆腐了，扁担也歇工了。

姥姥一生吃素，很多人让她信佛，她不信，她说自己能为自己做主，就是对佛最大的敬意。

姥姥又站在门台上倚墙晒太阳了，腰越来越弯，越来越像那根扁担了，也越来越像一尊佛，在岁月的磨砺中，发出慈悲的光。

注：王亚琴，金手指成员。此文发表于《香雪》（季刊）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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