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作品 | 三叔的红高粱

三叔的红高粱

 

◎ 杨立英

 

 

夕阳下，亮闪闪的汗珠子，贴着金山黑黝黝的脸颊滚落下来，手臂上的三角肌鼓出一个个肉疙瘩，他一边用力推车一边喊：“三叔，拉完这车收工，晚上咱爷俩好好喝上一壶。”露出臂膀的金山正当年，浑身有使不完的气力。三叔应答：“好！”话音还在半坡回旋，金山却出事了。

这么多年，红高粱就像有一种诱惑。顺着畦埂，三叔不知不觉又到了他家的高粱地。

三叔居住在黄河臂弯里的一个小村庄，祖祖辈辈听着黄河的波涛入睡。滩区土质肥沃，浇灌便利。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高回报的收成让家家户户有余粮。三叔是小队生产队长，又是种庄稼的好把式，村里三个生产队，三叔队里收成最好。那年，争强好胜的三叔突发奇想，坚持大面积播种大豆。三叔有他的打算，大豆比高粱值钱，吃不了可以换作它用。

“种植低矮农作物，黄河一发大水，就全泡汤了。”面对乡邻的劝阻，三叔固执地坚如磐石：“害怕兔蚱叫，还不种豆子了？”

这片肥沃的土地，从来不辜负一位勤劳的农人。三叔带领社员们除草浇水追肥，到了秋天，密密匝匝的豆瓣就像三叔脸上咧开嘴的笑，一副要把面皮撑破的样子。

墨菲定理最简单的表达形式是：越怕出事，越会出事。就在那年秋天，黄河洪浪波涛，冲垮堤坝，把三叔的梦想碎得七零八落，大片的豆棵顿时淹没在一片汪洋里。远远望去，只有一株株红高粱，高高举着通红的火把，威武地立在水中央。

三叔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第一次低下了他倔强的脊背。

“三叔，我先拨些高粱给你救济，明年收成好了再归还。”金山豪爽的话语如酷寒里的一片暖阳，让三叔心头一热。人在危难之时，即使再微薄的帮助也会令人难忘，何况金山同为生产队长，又是三叔最强的竞争对手。

许多年来，三叔坐在高粱地头，常被一个念头缠绕，如果那天自己不去帮工，如果不坚持再拉上几车土，金山会出事吗？生活还会是这样吗？风过高粱秸秆，一圈一圈，像点头又像在摇头。

居住于黄河臂弯的村人，历经水患袭扰，家家户户好像攀比着，房台一家比一家高。也许只有房台垫得足够高和结实，人们才能寝食无忧。金山家垫新房台时，三叔抛下自家的活计去帮工，完工那天三叔对金山说：“咱再多垫一层土，房台高些住着踏实。”谁知就是这层土，彻底打乱了三叔的生活。

三叔在无数个夜晚，望着黑洞洞的天空历数出事时的情景。如果那天自己不去帮工拉车，如果大坝坡不那么陡峭，如果地排车上堆积的土不像小山一样高，如果自己肩上的车袢不在半坡断裂，如果车倒退时你金山赶紧跑开，不那么傻乎乎地用力推……无数个如果，归结成金山倒在血泊中的样子。金山永远地走了。

三叔一下苍老了，他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像被大坝隔断了一样，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气势。经过协商三叔每月付给金山家10元生活补助费，期限十年。七十年代中期 ，兜里装有七八元钱是件很牛的事，靠挣工分吃饭的三叔为凑足这每月10元钱，偷偷贩卖过虾酱，深夜编制粪筐……有次他三九天去大北洼割芦苇，回村时，只见小山一样飘着芦苇樱子的车在挪动，却找不见三叔。当他从芦苇堆里拱出来时，长头发长胡须的三叔像个野人，身上头发上沾满了芦苇白絮，进屋后他一下瘫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喘粗气。三婶破天荒地擀上一大碗汤面，碗底藏了荷包蛋。幼小的儿子站在饭桌旁，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三叔的筷子来回移动，荷包蛋暴露出来，三叔心疼地把碗推到瘦弱的孩子面前。

这些年，队里分得值钱些的粮食三叔一家从未舍得吃，能卖的卖，能换的换，为多补贴些粮食给金山家，一家人粗茶淡饭，只求填饱肚子。有人劝慰：“帮工出的事，即使不管也没人怪你。”和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三叔深知，土地是庄稼之母，你对它有多好，它就对庄稼有多好，做人也要像土地一样厚道。在三叔的操持下，金山家在垫好的房台上盖起了三间宽敞明亮的房屋。

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后，三叔家秋播主打粮食还是高粱。他说种高粱保险，不怕淹，收成重。他卖力地讨好高粱，高粱也配合三叔卖力地疯长。在家家户户几乎都吃上了大面卷子时，三叔家的麦子没舍得吃，主食还是高粱饼子，吃得三婶时常大便秘结，蹲在厕所半天出不来。每次看到别人家垫了房台，盖起了新房，三婶总要絮叨半天，可三叔的坚持就像河滩里那一株株红高粱，透出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坚韧。

十多年后，金山家的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三叔终于松了口气，红高粱的饭食也退出了三叔家的饭桌，可三叔家的地头每年秋天，仍有几株红高粱在秋风里拔节秀穗。他说：“这么多年，听惯了高粱叶子的声响，人呢，忘不了过去啊！”

在外工作的小儿子想接三叔和三婶去城里居住，三叔手摆得像个货郎鼓。他说：“哪里也不去！去哪？也没有在家踏实，在家好！”

在滩区生活了一辈子的三叔，离不开河滩，离不开河滩里的红高粱。每当高粱红了的时候，脸颊黑红的三叔站在高粱地里，我总是分不清哪株是高粱，哪个是三叔。

 

注：杨立英，金手指成员。此文发表于《当代青年》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