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作品 | 忽有斯人可想

忽有斯人可想

 

◎ 冯剑芳

 

 

清朝金农曾作《竹林吟咏图》：斜坡之上，周围红栏，几枝秀竹依偎挺立，长杆碧叶，苍劲秀俏。图右侧自题：“野竹无次，颇多清风。何方朝士，屏驹从之来。徘徊竹下，啸咏不去，得非王子猷之流乎。此间忽有斯人可想，可想”！  

王子猷何人？“书圣”王羲之第五子是也。《世说新语》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 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 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大雪纷飞，天地澄澈，“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左思招隐诗中的意境之美妙，唯有终生不仕的戴安道深解其味吧？这份懂得，恰似“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足以驱除乘船而行刺骨的寒冷与劳顿，何必见戴？何必见戴？忽有斯人可想，足矣！

“春风花草香”的春天，杜甫会想念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衣袂飘飘的杜甫，手捻胡须，背影清瘦，可是想念的幸福却丰满，醇厚。

《茶经》里记载：明代文学家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某月夜，酷暑难当，恰逢好友送来云雾新茶，尝之如啜甘露，两腋风生。饮罢此茶，王世懋连连叹息：可惜啊，夜色已浓，不能邀至友琳泉蔡老先生与之共饮！晨起复饮此茶，已无昨夜风味，遗憾之余，手书一封，遣人送于蔡老先生。茶之美妙，得茶的欣喜，唯有你懂，唯有你可以冲淡我的萧索和落寞，融化一江冰雪。因为懂得，想念和被想念都是幸福的。想那蔡老先生，即使不能再得昨夜佳酿，收到友人的信函定也是飘飘欲仙。

大概，人生的某一个时刻，无论悲喜，就是愿意与人分享，千千万万人之中，唯有你，也只有你，懂我！因为懂得，想念和被想念都是幸福的。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秋月皎皎，韦应物一边散步，一边吟咏着自己因为思念好友邱员外而新作成的诗句；远方，空山寂寂，邱员外静听松子落下的声音，也默默想念着好友，夜不成眠。

春天，杏花开了，下起了毛毛雨。敦敏邀请好友曹雪芹到自家小院饮酒、看杏花。酒酣耳热之际，曹雪芹泼墨挥毫，霎时，怪石嶙峋，跃然纸上。敦敏拍案叫绝，挥笔题诗：“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馀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惜你一身傲骨，解你胸中块垒；被斯人可想，岂不美哉？

白居易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深秋寒夜，漫漫水途，此时的白居易真想和好友元稹就着“三杯两盏淡酒”，将胸中的烦闷一吐为快，一醉方休。“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这样至暗的人生时刻，手捧你的诗卷，我，就不孤单。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元稹，得到好友白居易被贬的消息，颤颤巍巍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手书一封，命人连夜送至白居易手中：“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一种相思，两处牵念”，幸甚至哉，忽有斯人可想！

明末清初，南京迎福寺的静闻禅师，“禅诵垂二十年”，刺血写成《法华经》，发愿供鸡足山，恰遇徐霞客取道南京，便恳请徐霞客携他同行。

湘江遇盗，静闻冒死、冒水、冒火护住徐霞客竹箱中的书籍、佛经和游记手稿，因此遭受强盗两次刀砍剑刺。身负重伤的静闻，半年后，终于病倒在南宁崇善寺。

乘舟欲行的徐霞客，忽然念起静闻房间窗户裂缝尚未修好，吹进的寒风让病人畏惧。趁船未发，拿些钱赶到寺里给静闻，作为修缮之资。舟行数里，仍放心不下，又步行返回崇善寺，可谓“别时已恐无时见，几度临行未肯行”

“别君已许携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鹃”，静闻离世，徐霞客悲伤至极，携静闻骨灰以及经书，不远千里前往鸡足山，完成静闻遗志。

这样的“忽然想起”，万般牵念；这样的“忽然想起”，情同手足；这样的“忽然想起”，是你一直在他心上。

忽有斯人可想，可想！               

 

注：冯剑芳，金手指成员。此文发表于《知识窗》2021年第4期；《青年博览》2021年第12期（6月下）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