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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温暖,只因他们曾经那样疼爱你

“天色已经黑透,黑暗中传来外公的声音,他叫我回家,千万不要回头,因为一回头,他就不能转世。夜色中,突然出现了一群萤火虫,它们飞得很低,照亮了我脚下的道路,护送我回家。”

——《外婆家》

(电影《过昭关》剧照)

茶 馆

“那个寒冷的上午,是我第一次进茶馆,多年之后,外公去世了。每当我想起他,总会想起这个上午。说书人说,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可外公沉睡在泥土之下,再也没有下回了。”

昨夜,又落了雪,早上起来,天光亮得就像擦亮的银色杯盏。雪悄悄覆盖了田畴,树木更加孤独,就像一幅未完成的素描,房子因为有了粗粗的白眉毛,显得憨态可掬。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就像是另外一个国度,可望而不可即。远处的山,也比往日更加清晰,她静静地卧着,神态安然,像一头花白的奶牛。炊烟升起来,看上去比往日更加疲惫。有人从热乎乎的屋子里出来,脚刚跨出,就像弹簧一样缩了回来,进门添了两件毛衣,然后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到街上去了。

临近年关,人们嘴上虽然咒骂着这鬼天气,心里却是乐滋滋的。因为终于找到借口好好休息一下了。男人们最喜欢的去处是茶馆,因为茶馆门口,昨天就贴了张红纸,县城里来的说书人,要给大家讲《玉娇龙》。茶馆外面摆着五只炉子,上面铝质的水壶不约而同地吹起了口哨。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精瘦精瘦,他将两只手塞在袖筒里。刚入冬的时候,里屋的门上就挂起了军绿色的厚帘子,一撩开帘子,就有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感觉像是进了澡堂子。说书的人还没有来,老人们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摸着纸牌。看牌的人,一只手拿着酥脆的烧饼,一只手拿着茶壶,吃一口饼,喝一口水,发出夸张的咕嘟声。光线不好,茶馆里早早就亮起了日光灯,乌漆的桌面,早已被磨得光滑锃亮。

我是跟着外公进去的,因为,从早上一起床开始,我就缠着他,要五块钱去买烟花。他没答应。我就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这一招,在以前挺管用的,但是那天却似乎并不奏效。外公刚坐下,就有人给他倒上了茶,他掀开杯盖,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子,呷了一口,然后,解开中山装的风纪扣,从里面掏出一支烟,在指甲盖上敲了三下,点上了。一团淡蓝色的烟雾,飘到我面前,呛得我咳嗽起来。有人问他,打不打牌?他摆了摆手。看了看说书人空空的桌案,又看了看手表。我觉得有些无聊,来到窗户前,哈了口气,在上面画画。

说书人终于来了,他矮胖矮胖,头发梳得光光的,眼皮有点肿。他脱了大衣,露出里面的灰色长袍,样子显得有些滑稽。他鞠了个躬,清了清嗓子,茶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除了加水的店小二,再也没有人走动。他开始讲起了故事,那神情十分夸张,好像他就是故事里的人物一样。他说到两位侠客打斗时,我耳边就真的响起了叮当作响的兵器声。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睡着了。说书人说得津津有味,而我也睡得津津有味。睡眠来临得如此突然,让我毫无抵抗之力。

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了惊堂木“啪”的一声,我被吓醒了。顿时,木条椅挪动的声音响成一片。午饭的时间到了,大家从茶馆里出来,满脸通红。出了门,寒风一吹,我就彻底清醒了。

那个寒冷的上午,是我第一次进茶馆,多年之后,外公去世了。每当我想起他,总会想起这个上午。说书人说,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可外公沉睡在泥土之下,再也没有下回了。

(电影《过昭关》剧照)

梦中所见

“天色已经黑透,黑暗中传来外公的声音,他叫我回家,千万不要回头,因为一回头,他就不能转世。夜色中,突然出现了一群萤火虫,它们飞得很低,照亮了我脚下的道路,护送我回家。”    

下午已逝去了一半,炽热的白光中,开始掺入浅灰的调子。我和外公往镇上走去,准确地说,不是走,是爬。不过,我们手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地上铺了干净的藤席,从家里一直铺到镇上,不是那种新编的藤席,而是酱色的藤席,年代久远,被身体熨平,被汗水浸渍,清凉如玉。当我们低下身子,像蚂蚁一样仰视世间的一切,熟悉的村子立刻变得陌生起来。村子里没有其他人,所有的房子都空空荡荡,微风带来远山的气味,它从大门进去,又从窗户出来,最后,像鸟一样栖息在树枝上。

外公在前面,我紧随其后。过了村口的小桥,有两条道路通往镇上,一条宽阔,一条狭窄。外公选择了狭窄的那一条。我们像甲虫一样,在路上爬行,有时很快,有时很慢。他如果不停下来讲解,我们就爬得很快,他如果要停下来讲解,我们就爬得很慢。我并不知道,到底要去镇上干什么。在一间倒掉的红砖房前,外公说了很久。那是他当年养蚕的地方。他说,每次卖完蚕茧,养桑的三家人就会聚餐,最令人难忘的是红烧甲鱼,甲鱼的裙边炖烂了,像胶水一样秥嘴。那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雨,他一边吃甲鱼,一边喝烧酒,喝了整整三斤。说着,他咂了咂嘴,露出幸福的表情。

所有的路都有终点,不知道爬了多久,路被一间房子挡住了。房子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密集的枝条遮住了天光。房子是水泥的,有着圆形的拱顶,上面布满了青苔,门口的一双拖鞋,也早已被青苔紧紧拥抱。这里好像许久都没有人住过一样。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声来。

门锁着。外公从口袋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串钥匙,他一把一把地试,门还是没能打开。或许锁已经锈死了,我心想。外公没有放弃,他继续试锁,光滑如镜的脑门上,开始沁出汗珠。我隐约有一种期待,希望门不要打开,可是,我听到一声脆响,门开了。霉味像关押多年的犯人,纷纷跑出来,我不停打着喷嚏。

房子的内部十分怪异,看上去像一个病房,里面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墙壁上的石灰,一片片翘起,像某种脆薄的饼。空气稀薄,令人窒息,我们试图打开窗户,但很快就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窗户,圆形的拱顶上有条裂缝,阳光就是从那里慢慢渗透进来,在光线的指引下,我看到墙壁上模糊的雨水痕迹,宛如一只清瘦的小鹿。外公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突然说,你走吧,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电影《过昭关》剧照)

房子里光线更加稀薄,我僵持着,不愿意离去,甚至哭了起来。外公像平常一样笑眯眯地说,我只是换一个地方住而已。外公叫我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经在房子外面。我不甘心,希望能够说服外公。我四处找门,发现根本就没有门。天色已经黑透,黑暗中传来外公的声音,他叫我回家,千万不要回头,因为一回头,他就不能转世。夜色中,突然出现了一群萤火虫,它们飞得很低,照亮了我脚下的道路,护送我回家。

早起的外婆

“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外婆去世前的那个冬天特别冷,她却总是起得很早,一到凌晨三点,眼睛就会准时睁开,就像成熟的豆荚叭的一声在风中爆开。世界一片寂静。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对于一般人来说,冬天离开被窝,就像孩子离开母亲,总是十分不舍的。可她没有,因为汤婆子冷了,被子里没有一丝热气,不再值得留恋。

那个黄铜的汤婆子,又扁又胖,是外公买的,用了整整二十年,是冬天里唯一给她温暖的亲人。整个晚上,她都靠它取暖。其实,家里早就装了空调,但她舍不得开,她说空调一开,电表像风扇一样转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日,家就败完了。她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电表的事,就再也睡不着了。

世界一片冰冷,但也并非没有例外。比如,灶膛中间有一只铁罐,吸收了灶膛的余温,过了一个晚上,水还是温的。她就从里面取水洗脸。洗脸是一种仪式,代表着新的一天开始了。出门之前,她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包得密密匝匝,只露出两只眼睛,为了阻挡脚底的冷气,她穿了三双袜子。

屋外很冷,打开门是需要勇气的,就像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村子里一片死寂,此时此刻,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沉睡。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猫一样行走,几乎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几乎每天都有雾。雾是从夜里就开始起,到了早上,推开门,前面的房子好像被人推掉了,整个世界就像个澡堂子。她的眼睛有白内障,看东西本来就有重重叠叠的影子,下了雾之后,世界就更加朦胧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每天早早地出门,用她的话说,一天不上街,她就觉得自己要发芽了。

她左脚底生了一个鸡眼,本来就走得慢,起了雾后,怕掉到沟里,走得就更慢了。有一次,她在村口见到一个人,便热情地打招呼说:“这么早去哪里啊?”可人家架子大,根本不理她。她有些生气,加快步子走上跟前,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树。

(电影《相亲相爱》剧照)

出村的道路,两边都是小房子,上面贴着绿色的琉璃瓦,四周贴着白色的瓷砖。其中,有两间小房子,一座住着我的外公,一座住着我的舅舅。外公在世的时候,爱打呼噜,外婆不和他睡在一头,外公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一声外婆的名字,听到她蒙蒙眬眬地应了一声之后,他才将心放在肚子里。有时候,她故意不理他,他就着急地起身。她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外公的小房子,并没有封死,留了一个活动的口子,到时候,她就从那里钻进去,像钻进他热乎乎的被窝。

每天去一次镇上,是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仪式。只要她还有力气去,说明她腿里还有劲,如果哪天走不动了,只能站在自家的场院上远远地望,那就离入土不远了。不过,她也明显地感觉到,最后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她上街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家,她要在躺椅上休息很久才缓过劲来。

街上亮着路灯,散发出惺忪的白光。路上没有人,只有她的影子相伴。她的鞋子在水泥地上发出疲惫的摩擦声,像是被人硬拉着往前走。拐过一个拐角,她进入了破败的老街,街上只有一家商铺开了门,煤球炉上的水滚了,热气弥漫,宛如仙境。

那是一家卖早餐的小店,专门做团子。因为时间尚早,店里只开了一盏灯。店主只要听到脚步声响起,不用抬头,就知道她来了。她也不开口,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来,不一会儿,三个青菜馅的团子、两个萝卜丝馅的团子便端到了她面前。她的胃开始暖和起来,手脚也开始暖和起来。以前,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团子,如今,每天都能吃到,这让她觉得每天都是节日。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一只橘子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有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橘子很甜,但不知道为什么,吃到我嘴里却是酸的。”

大姑妈已去世多年,每每想起她,我总会想到她给我买橘子的那个傍晚。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街道上行人很少。我放了学,像袋鼠一样一跳一跳地往家里走去。风很冷,一阵大过一阵,好像要把我的耳朵吹落了。我只好把领子竖起,将脖子缩在里面。

(电影《过昭关》剧照)

过了供销社,有几家水果摊,一排毛竹支起的篷子,围着军绿色的油毡布。摊主的脸,一个个冻得发紫。对于这些水果,我总是视而不见,因为它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我的记忆中,家里从来没有买过水果。只有到过年的时候,城里的亲戚到来,才会带来几只苹果,或者一串香蕉。有一次,我去一个同学家玩,看到桌子上排满了青苹果,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只苹果都神采奕奕,这样的景象,让我惊愕不已。在我们家,一个苹果,至少要分成四份。我已是小学五年级了,但从来没有吃过一个完整的苹果。至于香蕉嘛,也要像香肠一样切成一片片,吃的时候,我连皮都舍不得扔,皮上那层米粉一般软绵绵的东西,我都要用牙齿刮干净。最幸运的是,我还吃过一颗龙眼呢。我有一个玩伴,家里很有钱,他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带来了龙眼。此前,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种水果。我磨了半天的嘴皮,终于讨了一颗,雪白的果肉很甜,但只有薄薄的一层,我嚼了整整一个下午,仍然舍不得吐掉,直到舌头都快抽筋了,才不得不吐掉。我在门前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坑,把吃剩的果核小心地埋在里面,盖上土,浇上水,希望有朝一日,能长出一棵龙眼树来。

走到在水果摊前,我见到了大姑妈,她虽然住在镇上,但我并不常见到她,她经常不在家,她总是很神秘,没有人知道她何时到来,何时离开。我叫了她一声,她很亲热地叫我过去,问:“你想吃什么水果?”我说:“随便。”她说:“你说出哪种水果的英语,我就买哪种。”我为难地说:“我才五年级,英语要初中才学呢。”她一听,脸上便有微笑晕开,拿起一只金黄的橘子,得意地说:“orange。”我跟着说:“饿了鸡。”她皱了皱眉头说:“舌头要卷起来,orange。”我又学了一遍:“饿了晕鸡。”这下她满意了。

她在排得整整齐齐的橘子面前翻着,每个都拿起来看一看,好像不是买橘子,而是一个母亲在寻找着失散多年的孩子。摊主见她如此挑剔,皱着眉头,一脸不快。不知道挑了多久,大姑妈终于挑出了五只橘子,又从中间挑了最大的一只说:“这只最漂亮,来,称一称。”摊主从未遇到这样的主顾,以为自己听错了,似笑非笑地说:“只要一个?”她像一个大慈善家一样,叹了口气说:“你是不知道,他父母从来舍不得买水果。”穷人最怕别人说穷,我也不例外,像被人当众脱了裤子,窘得不行,脸上一阵阵发烫。摊主早已不耐烦,也懒得称,放在手里掂了掂说:“三毛。”大姑妈却怕被摊主占了便宜,坚持要称,摊主无奈,一称,竟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得意地咧开了嘴。

姑妈接过橘子,将皮剥了,又把果肉上的白丝一缕缕撕掉,分了一半,递给我说:“你自己吃就好,千万不要告诉你哥。”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有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橘子很甜,但不知道为什么,吃到我嘴里却是酸的。(完)

附:

《外婆家》作者盛慧提供书中描绘的场景——

图一:作者出生的房子。

图二:《记得》中的林间空地。

图三:外婆家门口的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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