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荫森：许承尧的家乡好友

许承尧先生1874出生，1894年二十岁中举，1904年三十岁中进士，1924年五十岁致仕归里，此后二十余年致全力于乡邦文化事业，通读许承尧《疑庵诗》、《许承尧未刊稿》、《歙事闲谭》等，我们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他有着一种别人无法比拟、特别执着的家乡情结。刚出仕就想着致仕，或者说压根就不想当官，不想当武人主政、军阀混战的官；刚离家乡就想着要回家乡，年轻时就早早规划起自己终生的乡居生活。那么家乡有哪些东西让先生心心念念、无法释怀的呢？当然我们知道，故乡有着美丽无比的江南山水和丰富厚重的千年徽州文化，还有就是生之养之的父老人情。对许承尧未仕之前在家乡的经历与交往的考察，目前甚为薄弱，本文想就《疑庵诗》中写给家乡好友汪荫森的相关诗作，收拢品读，探寻先生的早年生活。

我们从已经面世的许承尧著作中能读到写汪荫森的诗歌有十多首，从这些诗作中我们大略知道，汪荫森是歙县西乡湖田（即今堨田）村人，离许先生家不远，其早年在南昌，后因患抑郁症，回家早逝，先生与之情谊甚笃。录在《许承尧未刊稿整理研究》中的《饶州寄汪荫森》，是许先生写给汪荫森最早的诗歌。

《饶州寄汪荫森》

十年交臂久，颇悔识君迟。蕙长怜兰稚，鸥闲急鹤饥。性情同菲恻，诗酒助淋漓。

迟我滕王渚，开怀倒玉卮。

深深连竹树，一路小溪山。每届维舟后，相携啸月还。清游真韵事，情话破尘颜。

三日今成忆，回肠结似环。

我尚羁尘冗，君先快壮游。鱼龙侍吟楫，云水盼江楼。苔藓神妃碣，芙蓉帝子洲。

幽探曾有约，蜡屐待君谋。

磊落二三子，论交皆素心。闲官能拄笏，贵介艳题襟。倾倒客游乐，酣嬉酒味深。

闻声寄相慕，联袂好招寻。

小人求近市，此意愧朋知。名刺藏三载，人情叹九疑。枯鱼过河泣，泉水出山非。

竟作傭书客，连朝腕力疲。

世局嗟方亟，民风琢太坚。蠹从书底活，鸡语甕中天。大笑冠缨绝，深忧衽席连。

客中答宾戏，语罢一凄然。

                           （《许承尧未刊稿整理研究》第130页）

这组诗写于饶州，寄给当时在南昌的汪荫森。饶州在晚清之前一直为饶州府的府城，治所在今鄱阳县。鄱阳在过去有三个别称：饶城、鄱城、芝城，许先生爱用“芝城”之名。许承尧祖父于太平天国后，携家到江西经商，家稍裕后，祖父回乡归试入县庠，其父许学诗仍在江西经商，后回歙于家乡堨田经营典当等，许承尧先生在中进士之前曾有过在江西饶州府做“傭书客”的幕僚或文案经历，并且许承尧先生还有过在江西独自过春节的事，其有《江西除夕寄内》之诗。

从诗中“十年交臂”、“蕙长兰稚”等诗句看，汪荫森当比许先生年长，且于十年前他们就有过接触，但错过了相熟机会；又从“名刺藏三载，人情叹九疑”诗句来看，此时的汪荫森在南昌过得不错，本诗中有“闲官能拄笏”，后面的诗中许先生称之为“汪芒侯”，以 此猜测可能任一个小吏职，这让比他小的许承尧未敢冒昧去拜访他。但一经接触，发现汪荫森并不简慢轻人，而且他俩很是投缘，汪邀许承尧先生到南昌去游玩，一玩就玩了三天，同登“滕王阁”，观“神妃碣”、游“帝子洲”，“性情同菲恻，诗酒助淋漓”。不知不觉中汪荫森成了许承尧先生的二三素心之友。

《穷冬篇寄汪荫森》（1908年北京）

空冬蛰冀北，严寒蝟重裘。虚房忽明瑟，窗纸鸣飕飗。忍冻岀户窥，檐雪如垂旒。车声息隆隆，群动各已休。人气嘘琉璃，暗白诧障眸。出手试扪拭，细碎冰花鎪。几侧供水仙，含意渺以修。此时我独坐，清迥成端忧。自被绠泥缚，一蹶堕罟罘。盲行载躯干，情感苦曳搂。撞钟备百戏，毕命娱蛄蝼。去去徇微禄，新窆栽松楸。颓颜惨白髯，送我溪上头。心痛无语言，回首闻欭嚘。此恨镌毕生，百浣终复留。亲爱如露晞，浮名如水沤。宦味淡齑粥，华年飞箭舟。官符责期会，冠服被猿猴。鸡栖薄笨车，强忍为赘疣。不如老农圃，犹得专一丘。百计俱已失，羁旅我何求？发愤一号呼，远寄汪芒侯。

                                   （《疑庵诗》第26页）

    1907年秋冬，因黄社铸钱事发，黄社即散，黄宾虹逃到上海，许承尧先生在巡抚冯煦等人的帮助下，回到了京城翰林院，但先生却心情不乐，无聊读书，此情境之下思念南方家乡好友汪荫森，写诗寄之。

    从本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先生虽身为翰林，却有被缚感，寒冷感，苦闷之极，他只好把这种真切的感受吐向遥远的好友，这是他此时此境下的情感写照。

   “汪芒侯”，姓氏之书谓汪姓出汪芒，其说依於孔子家语及世家，这里许先生用“汪芒”称汪姓，是对汪荫森汪姓的敬称。又谓之“侯”，可能此时汪荫森在南昌当了个小头目，具体情况不知。

《寄汪荫森、鲍蔚文、黄艮峰》（1909年北京）

独歌独寐不自憀，作书寄远告寂寥。一灯昏黄怯孤宵，庭树飒响风飘飙。老鸱磔磔啼树梢，萦愁绾忆夕复朝。出游怪诧服食妖，友生纷纶万手招。叔季朝士如颓潮，形气不习非我僚。我僚伏处自冶姚，胡田挈榼时遮邀。腾嘲贡谑善野谣，晚哦春眺城西桥。三年梦影酒不消，磷磷紫石丛艾萧（紫石泉山房为吴殿麟先生故居，在岩寺）。雅步谁子舒而膘！愿君却行避猲獢。何必蜗角鏖金礁？我魂兀兀心摇摇，苦忆郡舍双芭蕉。冷吟未已急雨骁，打窗挈我游逍遥。                               （《疑庵诗》第28页）

他中进士后的三年在家乡办新学，是他教育救国理想的具体实践，是与家乡好友们的一次集体团队的合作，其中有黄宾虹、鲍蔚文振炳、黄艮峰家驹等，无论若何，办学三年虽然困难重重，身心劳累，却是他独当一面的人生体验，在精神上是充实的，那里有他共同洒下汗水的战友。许承尧先生回翰林院之后的几年，也是清政府的最后岁月，山雨欲来，满城萧索。他在翰林院，职微事少，一心读书，偶与在京的同乡好友吴承仕谈诗论字，不喜交接，寂寥中又想起了家乡的好友们，于是写诗相寄。

鲍蔚文（1869—1933年），名振炳，号遐庐，歙县岩寺人，清末廪生，江苏侯补知县，曾助先生创办紫阳师范，并随许先生入陇。黄艮峰（1886—1946），名家驹，歙县潭渡人，光绪举人，曾任江苏知县事，助先生创办新安中学堂，后奉谕接管校务事。民国初，曾代理歙县知事，未久调无为知事，因修浦圩功显，得无为州百姓赠送“万民伞”。后被选为安徽咨议局议员。此二友，县志有传，多为人知。从诗题姓名次序看，汪荫森在前，可能出于年龄，亦可能由于交往。不论若何，许先生将一首诗同寄三友，此三友在许先生的心中，当是一个好友圈。

吴殿麟，又名吴定，嘉庆举人，歙县岩寺南山人，桐城刘大櫆弟子，著作《紫石泉山房集》。许承尧《歙事闲谭》中记录了吴殿麟。关于“紫石泉”之名有故事，清代曹振镛尚书从南昌曾游览这里住宿，见“竹园”中有紫石池，泉水在里面汩汩地流出来，便把轩命名为“紫石泉”，“紫石泉山房”亦随之出。

诗中，许先生回忆着自己在家乡办学三年与好友们的交往与快乐，自由自在，如在眼前。诗的结尾有“雅步谁子舒而膘！愿君却行避猲獢。何必蜗角鏖金礁？”“猲獢”又作“歇骄”，是一种短嘴的猎犬；“金鐎”是一种温器，又叫“刁斗”。“蜗角”、“金鐎”都是指小而微的容器。这三句诗的大意是说，汪荫森啊，你本来就是体胖心宽的雅士，希望在以后人生的行路中，尽量避开那些好事的猎犬就好，放开心怀，心事不要在一些细小的琐事上纠缠。从中，我们似乎隐隐地感觉到了汪荫森此时遇到了一些麻烦，诗寄三好友，是不是也含有信息沟通，好让在家乡的三位好友相互关照的意思呢？

时间过去了几年，许承尧先生从政陇上，当他1920年从陇上回乡时，得到了汪荫森的噩耗，作诗二首，长歌当哭。

《追悼汪荫森二首》（1920年）

数载苦思归，谋归梦先喜。归时握手笑，预计首吾子。奈何吾将行，子遽不我俟？收帆泊岸意，重叠累百纸。一纸渍一泪，公然隔生死！吾家无夙储，赁屋枕溪水。于中规小圃，间亦薄梳理。子时来观之，报我苟完美。方期开轩窗，与子成徙倚。友生譬饮食，乡味逾万旨。吾愿何敢奢，天乎竟悭此！

 君朴而未学，万事取真质。厚我亦何求，深情固胶漆。计维豫章楫，推送乃愈密。君居五里隔，乘暇辄造膝。清尊滟村酿，银烛辉斗室。酒人才三四，期集曾无失。意态亦不同，入坐各奇崛。伤哉墓门草，此境如昨日。嗟君膴席厚，颐老意可必。讵扼生计艰，致殒为伊郁。幽忧吾可疗，一误空咄咄。

（《疑庵诗》第96页）

诗中获悉，许承尧先生在陇从政期间，老家在唐模村溪边买了房屋，并略加梳理，修筑园圃，汪荫森还来帮助规划和收拾，用过心思、出过力。汪荫森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作事质朴，为人厚道，对许先生情重。

“计维豫章楫，推送乃愈密。”再一次回忆当年在南昌，与好友乘船游玩的美好情景。

“嗟君膴席厚，颐老意可必。”汪荫的经济收入很丰厚，居家养老应当不成问题。

“讵扼生计艰，致殒为伊郁。”“伊郁”即“抑郁”，让诗人没料到的是汪竟然生计发生困难，因患抑郁症而死。

“幽忧吾可疗，一误空咄咄。”诗人悔恨道，汪荫森的心病本不应当有性命之危，自己若能精心劝慰，也许不至于丧生，可惜已经迟了，一切成空。

1924年以后，许承尧先生息影家乡，一次路过汪荫森之湖田村，不觉想起故友，再作诗忆之。

《过湖田汪荫森旧居 》（1924年秋冬）

    故人遗蜕尚横棺，缘路枯螀暮草寒。秋老雨霜溪色净，日斜拂树叶声干。明明此世谁相著？冉冉余情亦渐阑。今日妻孥各温饱，怜君垂尽苦镌剜。

（《疑庵诗》第127页）

   这是一个螀枯叶落的深秋，日暮草寒，诗人路过故友汪荫森之旧居，不竟沉思，好友棺木还没有得到最后的入土安葬，家小们似乎就已经淡忘，照常过着自己的温饱生活，还有人记得你生前拼命“镌剜”挣钱的吗？诗人在追悼之中似乎暗含着几分怜惜与埋怨。

“镌剜”一词给我们递出了汪荫森谋生的一个新路径，是篆刻，还刻其他什么的？可惜汪荫森的信息太少了，这又引起了我的好奇，他的旧居还在的吗？湖田的人还有知道汪荫森情况的吗？还有家谱可寻的吗？我将择时去探访，探访让许承尧先生为之深深惋惜的汪荫森故里。

                                   陈亦书 2023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