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短期暑期班，让小学生钱穆受益终生

在高小三年级的暑假，钱穆曾上过一个短期的暑期讲习班，让他受益终生。    

华紫翔，是苏州某中学的教师。这年暑假，他特地办了这个讲习班，为学生们讲授中国各体古文，上自《尚书》，下至晚清曾国藩的文章，经史子集，无所不包。采用的教材，却是他自选的三十篇文章。这些文章既有代表性，又是他特别有心得的，所以讲起来之后，颇能提纲挈领，讲出精妙之处。

民国时期，多有老师自选自编教材的案例，而且很有成效。这是与现在不同的。其实，即便当下大家都用通用教材，有素养的老师还是可以采用短期讲习班的形式，自选自编教材进行讲解，以更大的灵活性，讲出自己的精气神，由此带动学生，起到平常课堂无法取得的效果，甚至使学生终生受益。

当然，要达到这个效果，首先需要老师的素养。

在华老师所教的暑期讲习班中，钱穆最喜欢听魏晋南北朝的短篇文章，如王粲的《登楼赋》、鲍昭的《芜城赋》等等。

王粲（177—217），建安七子之一，出身豪门贵族，却饱尝战乱之苦。三国时期，王粲曾遭遇董卓之乱，南下投奔刘表，但十六年间不受重用，志向无法施展。刘表死后，王粲投奔曹操，先后担任丞相掾、侍中等职。由于身处战乱，王粲的作品多能反映社会现实，常有抒发沉郁之情的佳文，《登楼赋》即为代表。全文如下：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此《登楼赋》，由异乡之美景写到内心之怀乡，由涕泪之横坠写到萧瑟之惨景，再由鸟兽之悲鸣写到彻夜之难眠，可谓情景相依，一咏三叹，酣畅淋漓地抒发了自己的沉郁之情、未展之志。而在悲愤中，又有一种沉郁而厚重的力量，一种想要实现志向的希望之光。此等佳作，千年之后，尤令人感慨万千。而这样的美文，只因里面有一些不常见的字词，便使现在的很多读者望而却步。

钱穆的幸运，在于他在小学时便遇到了好的老师，使他真切感受到这等作品的妙处，从而喜欢上它们。此后，钱穆诵读古文，不分骈散，尤其喜爱清代洪亮吉等人的小文章。如此，这一短期“夏令营”达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对于唐代大文豪韩愈的文章，我们现在的教材，多选《师说》之类的文章。华紫翔却只选了《伯夷颂》短文。全文如下：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这篇文章虽然短小，意义却非常深邃而宏大，十分有益于学生品行的涵养。一个人生于天地之间，如果做的是合于道义的事情，即便举世皆非议，也无法改变我的这种品行。这其实正是中国文化最核心的精神之一。而华老师正是利用这个短短的暑期班，将这一精神通过这篇短文传达给学生。

建安七子

后来，钱穆精读韩愈文章，对此文更加有心得，受益匪浅。再后来，他领悟到：一个人选什么文章来讲，也可窥见其学问，可以了解其品行志向。而华老师之选讲内容，“几若为中国文学史中所谓古文学一部分示例，较之姚选《古文辞类纂》，曾选《经史百家杂钞》，及《古文四象》等书，皆别辟蹊径，别出心裁，并有超象外得环中之深义。”（《师友杂忆·果育学校》）这些话不由让人心羡慕之，何以钱穆的小学老师或者暑期补习班的老师，竟有如此学问。没有这些老师，安得有后来的国学大师钱穆？

在华紫翔的影响下，钱穆曾有意编《中国历代古今文钞》，并从治文学转入理学，还深知“人才原于风俗，而风俗可起于一己之心向”，最重要的是，钱穆此后研究每项学问时喜欢从其历史演变上着眼，这便俨然有了大学问家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