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ID:Bovinokov
=Borges Calvino Nabokov
采访者:歌莉娅·洛佩兹·勒库贝1
调频广播电台FM89.9,岛电台,阿根廷,1985
♫
洛佩兹·勒库贝:
对你来说,除了写作和请人读你喜欢的书给你听,还有什么是你觉得一定要做的事?
博尔赫斯:
我喜欢去旅行,我想要去了解那些国家,然后去想象它们;极有可能并不准确,因为……
洛佩兹·勒库贝:
所以是你的同伴向你描述它们?
博尔赫斯:
是的,我和玛利亚·儿玉一起旅行,她向我描述所见,我就去想象它们,当然,是非常有限地去想象。
博尔赫斯和玛丽·儿玉在埃及,1984
洛佩兹·勒库贝:
在你的想象中,它们是彩色的吗?
博尔赫斯:
是的,通常是这样,我做梦也是彩色的,但是我梦中的色彩太璀璨了。在我醒着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我被一阵雾所包围,它很明亮,有时候近似蓝色,有时候灰色,但是轮廓不清晰。最后留存给我的颜色是黄色。我写过一本书,《老虎的金黄》,在那本书里——其中一首诗——我说,我记得很清楚,我所初见的颜色,是老虎皮毛的金黄2。我曾经花好几个小时待在动物园,盯着老虎看,当我开始失去视力的时候,唯一留给我的颜色也是黄色,但是现在也失去了。最先失去的颜色是黑色和红色,这也意味着我从未陷入黑暗。最开始,这有点不舒服。这样我就被抛给了另一些颜色;绿色,蓝色和黄色,但是绿色和蓝色褪色成了褐色,然后,黄色消失了。现在没有什么颜色剩下了,只有光和运动。
洛佩兹·勒库贝:
你曾经说过,失明是一份赐予你的礼物,人们因此才会喜欢你。
博尔赫斯:
好吧,我是试着那么去想的,但是相信我……
洛佩兹·勒库贝:
失明没有让你感到恼火?
博尔赫斯:
相信我。失明的恩赐被严重夸大了。如果我能看见,我绝不会离开家,我会待在屋里,阅读那些包围着我的书。现在它们就像冰岛离我一样远,然而我去过两次冰岛,却再也无法触及我的藏书了。可是,同时,我无法阅读这件事迫使我……
洛佩兹·勒库贝:
去和这个世界相连?
博尔赫斯:
不,不是去和这个世界相连,不是。它迫使我去做梦,去想象。不,我主要通过人去认识这个世界。
洛佩兹·勒库贝:
但是,这没让你感到恼火吗?失明没有让你感到无力?
博尔赫斯:
没有,嗯,私底下是会,但是我的职责是去……
洛佩兹·勒库贝:
确切地说,你在什么时候会感受到那种挫败感3?
博尔赫斯:
不,“挫败感”是个太强烈的词。
洛佩兹·勒库贝:
你从来不觉得有挫败感?
博尔赫斯:
我不清楚,“挫败感”在黑话4里面是愤怒的意思,对吧?我不知道,不,不是愤怒,有时候我感到泄气,但是这很正常,在我这个年纪……年迈也是泄气的一种形式,但是为何要对此愤怒?这不是谁的错。
洛佩兹·勒库贝:
你还记得你的脸,身体或者手的样子吗?
博尔赫斯:
记不得。
洛佩兹·勒库贝:
你会触摸你的脸吗?用你的手。
博尔赫斯:
嗯,当然,剃胡子前后,但是也不经常。谁知道在镜子里看着我的那个老男人是什么样的?我又看不见他。我大概根本认不出来镜子(当然,我现在也没有)里的他;我最后一次见到我自己是在1957年左右。我怕是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片褶皱的景观,毫无疑问。
博尔赫斯和Betina Edelberg,1957
洛佩兹·勒库贝:
但是皱纹同样也是阅历的标志。
博尔赫斯:
是的,例如,我以前有栗色的头发,现在我怀疑我早就秃顶了。[笑声]
洛佩兹·勒库贝:
你还有着充足的发量,这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博尔赫斯:
也是啊,既秃头又头发一团糟,也是很奇怪。
洛佩兹·勒库贝:
你已经失明了,然而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我感觉你是在看着我的,为什么会这样?
博尔赫斯:
嗯,这是一个小把戏。像你描述的,听起来就像是个面部谎言。
洛佩兹·勒库贝:
是我的还是你的?
博尔赫斯:
不是,你的声音从那边过来,我就要越过那边去看,这样你就会觉得我好像在看着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闭上眼睛,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自在一点的话,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
洛佩兹·勒库贝:
不,我感觉我们就像在注视着对方一样。
博尔赫斯:
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或许我们确实在注视着对方;我想我们的感官也只能察觉到这些。
洛佩兹·勒库贝:
当你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因为你就像某种测温计,不是么?在人群中,就像一种氛围的测温计。
博尔赫斯:
我感觉被友善包围着;慷慨的,难以解释的友善。人们喜欢我,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解释不了;大多数人都没读过我写的东西。这些友善是神秘难解的,当然是一种非凡的神秘,就好像我是一座遗迹。1961年,我和我母亲一起去德克萨斯的时候,我发现很奇怪,人们太拿我当回事了,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我当时想:“那当然!”我六十二岁了,人们觉得这已经很老了,我却不觉得我老了。对我而言,我还年轻,但是其他人认为那是我以前。所以,我是一个老头子,六十一岁,是个诗人,失明了,这让我看起来像是弥尔顿一样的人,像是荷马一样的人。当然,我还是南美洲人,这在德克萨斯就有异域色彩了,对他们来说,我就类似于墨西哥人,这些都是我手里的王牌,对我有利的牌,这不同于我写的东西,都还没有被翻译。所以在我是个又老又瞎的南美诗人这样的实情下,我感到很自信,但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根本都没被注意到过;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人们非常,非常势利,在欧洲的编辑们给我颁了个奖,福门托奖,之后,他们才注意到我。就突然这么地,他们注意到我就在那儿。在那之前,我就是威尔斯的隐身人,那样更轻松,但是突然他们就开始关注到我了。
博尔赫斯和Miguel Gonzalez-Gerth在德克萨斯大学
Photo by Larry Murphey,1982
洛佩兹·勒库贝:
他们开始花更多注意力在你身上之后,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对你腼腆的个性。
博尔赫斯:
我的腼腆确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加严重,就和我对公开演讲的恐惧一样:我现在比我第一次还要畏惧,这么说吧,因为我在恐慌这件事上,是个资深体验者。
洛佩兹·勒库贝:
恐慌?当你站在一位听众面前,你有什么感受?
博尔赫斯:
现在,我都吓坏了,但是,当然了,我的失明是一层保护:我的朋友们会告诉我,没人来,整个大厅都是空的,但是我知道他们这么说是为了减轻我的紧张。然后,有些时候,我走进大厅,听到掌声,就意识到我的朋友们毫不吝啬地对我撒了谎,我又开始感到沮丧了。
演讲中的博尔赫斯,1985 圣费尔南多
洛佩兹·勒库贝:
但是你说话很轻松……
博尔赫斯:
不,不,不,相信我,是很难的,我发现为自己写作尤其困难。
洛佩兹·勒库贝:
你有多少根手杖?
博尔赫斯:
七到八根;它们都相当朴素。
手杖和博尔赫斯
洛佩兹·勒库贝:
都是别人送的吗?
博尔赫斯:
对,都是送的。
洛佩兹·勒库贝:
来自那些你拜访的国家的人们还是……
博尔赫斯:
嗯,有一些是,剩下的来自玛利亚·儿玉,都是阿拉伯牧羊人弯手杖,来自迦南附近。
洛佩兹·勒库贝:
还有,你经常这样穿衣吗,一身西装,打着领带?
博尔赫斯: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这身西装是什么颜色,因为我看不见。
洛佩兹·勒库贝:
嗯……我不打算告诉你。
博尔赫斯:
你可能会告诉我这是一身滑稽戏服,我可以选择是否相信你,但是希望还是不要了。
洛佩兹·勒库贝:
其实你穿的是一身亮红西装,配着粉色衬衫,和一条粉色的领带……
博尔赫斯:
真的?粉色衬衫?这有点太大胆了吧?我没……我还以为是件白衬衫。
洛佩兹·勒库贝:
嗯,没错,我在开玩笑;你穿得很完美。
博尔赫斯:
对啊,我不觉得我们家会有什么粉色衬衫,我决不允许有。
洛佩兹·勒库贝:
没,衬衫是米色的,西装是浅棕色的,你穿着漂亮的伊夫·圣罗兰哔叽西装,系着紫罗兰色的领带。
博尔赫斯:
哦,很好,对我来说听着有点奇怪,但是还好。
洛佩兹·勒库贝:
别担心。
博尔赫斯:
紫罗兰色?
洛佩兹·勒库贝:
很可爱。
博尔赫斯:
好奇怪啊,我不喜欢紫罗兰色,但是如果颜色看着不错,我就不……[笑]
洛佩兹·勒库贝:
谁给你搭配衣服,范妮?
博尔赫斯:
不是,是玛利亚·儿玉。
洛佩兹·勒库贝:
哦,因为在你家里有个女佣人,一个萨尔塔5女人……
博尔赫斯:
不——……
博尔赫斯和Fani在迈普街994号家中
洛佩兹·勒库贝:
……那是谁对我们这些记者说“先生在睡觉”或者“他在睡觉”的。
博尔赫斯:
那个“萨尔塔女人”,实际上是科连特斯6女人。
洛佩兹·勒库贝:
哦,抱歉,我还以为她来自萨尔塔。
博尔赫斯:
她是来自那个省的,而且还说瓜拉尼语,但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译注:
1、Gloria Lopez Lecube歌莉娅·洛佩兹·勒库贝:采访者是阿根廷著名媒体人,岛电台的创始人。在这次电台采访的原声中能听出来,洛佩兹·勒库贝和博尔赫斯更像是一种闲谈,互相插话打断,比较随意。
2、在《老虎的金黄》中,并不是像这里这样说的,书中原文是“el oro del principio”(最初的金黄),但是在这里博尔赫斯却说,自己记得非常准确。
3、Bronca,阿根廷黑话,意思是“挫败”或者“愤怒”。——原注
4、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黑话,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由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作词家和歌手最早创造出来。——原注
5、萨尔塔是阿根廷北部的一个省。——原注
6、来自科连特斯,另一个阿根廷的省。——原注
译文来源: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