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伸出手去，想摸摸表姐的头，表姐嫌弃的一扭头，父亲的手尴尬的举在半空中，然后“呵呵”笑了一声放下来，讨好的说：“囡囡越来越漂亮了。”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父亲一直都是那么贫穷，因为贫穷，他卑微了一辈子，和他在一起，我觉得特丢脸。别人的父亲能给女儿买漂亮的衣服，而我的父亲，只知道从亲戚家捡别人不要的衣服给我穿，我的童年少年时期都是灰色的，我没有自信心。
学校里那些女同学穿着漂亮的衣服，脚上配一双洁白无瑕的球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我，永远都是一身过时的衣裤，大小不合适，脚上一双旧的蓝色“青年鞋”，走路都勾着头，不敢看别人。
我觉得我的自卑感都是父亲带给我的，所以我一直对他心生怨恨。
10岁的时候，他带我去堂姑家里，在堂姑家里，他那一系列的卑微语气和行为，让我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堂姑家里条件很好，在90年代初，我们都还住在黄泥巴砌成的土房子里，四面漏风，堂姑已经在镇上盖了一栋三层的砖瓦房，宽敞明亮。我不喜欢去堂姑家里，因为堂姑父说话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的样子，我很不习惯。
那天，父亲把我带到堂姑家，堂姑家刚好有朋友过来玩，堂姑烧了一桌子菜招待朋友。吃饭的时候，堂姑叫我们一起上桌吃饭。我正准备上桌，父亲拉住了我，对堂姑说：“我们就不上桌了，不熟悉的人坐一起吃饭，我不习惯，你给盛一点菜，我们就在厨房吃吧。”
父亲陪着笑脸，那样子极尽讨好，堂姑想了想，答应了父亲，给我们用小碗盛了几个菜，放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其实堂姑心里明白，父亲这是没有底气坐上桌吃饭，因为穷，我们父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父亲说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也不过是内心卑微，见到陌生人没有自信心而已。那天中午，我们父女蹲着吃了一顿饭。饭后，父亲还把碗筷收拾洗净，把板凳擦拭干净，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板凳怕疼似的。
堂姑家的朋友走后，父亲对堂姑说：“你家有没有孩子不穿的衣服，给我语儿找几件，这丫头个头窜得快，很多衣服穿不下了。”
堂姑看了父亲一眼，停顿了一下，说：“上次给你们一包衣服了，现在也没有几件了，我去找找吧。”
堂姑说着上楼到卧室里面去找衣服了，我和父亲在一楼等着。我感到很难堪，觉得自己像叫化子似的等着堂姑的施舍。
从小到大，我穿的大部分衣服都是堂姑女儿穿小了不要的。我和堂姑的女儿同一所学校读书，有时候，她会指着我身上的衣服对同学说：“语儿身上那件衣服是我穿过的，哈哈！”
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对父亲说：“我再也不要穿表姐的衣服了。”可父亲说：“好好的衣服为什么不穿？浪费了多可惜。”他永远不知道我在学校受到的羞辱，我不想说，在他心里，会觉得这是孩子间的玩闹，而不会考虑到我的自尊心。
堂姑从楼上翻了几件衣服拿给我们，表姐跟下来，要从堂姑手上把衣服拿回去，说：“这几件衣服都是我最喜欢的，哪怕穿小了我也不送给语儿。”堂姑瞪了表姐一眼，说：“瞎胡闹，你的衣服多得穿不过来，这几件给语儿穿有什么不行的？”
父亲伸出手去，想摸摸表姐的头，表姐嫌弃的一扭头，父亲的手尴尬的举在空中，然后“呵呵”地放下来，说：“囡囡越来越漂亮了。”
我拉着父亲出门，父亲抱上那几件衣服，对堂姑说：“衣服真好，语儿肯定喜欢。语儿谢谢姑姑，那我们就先走了。”我对着堂姑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谢谢姑姑”，表姐白了我一眼。
回家的路上，我生气地一个人走在前面，我说：“我不要穿表姐穿过的衣服。”父亲追上我，牵着我的手，哄我说：“语儿，爹没用，让你穿不上新衣服，你好好学习，长大后有了出息，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了。”
我看着父亲黝黑的脸庞，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怯怯的神情，心里无比厌恶，冲他吼道：“为什么别人的爹都那么会赚钱，你呢？你只会到处讨。”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讨厌看他窝囊的样子，甩开他的手往前跑去。
虽然我极力反感穿表姐的衣服，可还是不得不穿，因为我根本没有新衣服穿。我想改变命运，我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些亲戚。
我们家3个孩子，母亲是家庭主妇，完全没有收入，父亲农闲时打点零工补贴家用。父亲在村里的制砖厂上班，每天只有十几块钱的收入，他每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从不舍得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
父亲长年累月干体力活，风里来雨里去，40多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大半，脸上沟壑纵横，不认识的人都以为他有60岁了。他一件中山装穿了二十年，已经补丁打补丁了，还舍不得扔。脚上的解放鞋已经露出脚趾头了，还是天天穿。
我最怕学校开家长会，因为父亲总是让我很没有面子。
我的成绩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要点名表扬我，顺便也表扬一下家长，让别的家长跟我父亲学习。我不喜欢父亲去开家长会，但他每次都要去，因为母亲要在家带弟弟，也只能是父亲去。
父亲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去学校，从教室后门轻轻走进去，在班上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到了家长和老师沟通的时候，他从来不主动发言，他怕其他家长看他的目光。
老师点到我的名字表扬的时候，要我家长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他才从角落里站起来，紧张得手脚不知道往哪放，话也说不出来，就一个劲的微笑着点头致意，那笑容比哭都难看。
别的家长看我父亲那窘迫的样子，有的当时就笑了，有的则窃窃私语。而父亲不像是站起来让别人学习仰慕的，倒像是市场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老师要他给家长分享经验的时候，他总是那一句话：“我没管过她，全靠她自己自觉。”其他家长便很失望，觉得父亲小气，不肯分享。其实父亲说的没错，他大字不识几个，哪会辅导教育孩子？
父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笨嘴拙舌的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老师便让他坐下，他便重新坐下，归于沉寂。等家长会结束了，所有的家长都走了，他才最后一个走出教室。他从来不跟那些家长一起走，他骨子里透露出来的自卑，让他没有勇气与人交流。
父亲没有朋友，他从来不抽烟喝酒打牌，他说对那些不感兴趣。
我从来没见过父亲抽烟喝酒，别人聚在一起玩牌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去凑热闹。他说自己笨，学不会，其实我知道，他是没有钱，所以他说这话只是借口。
记得有一年正月，父母带着我们去外婆家拜年。吃饭的时候，大姨父和外公、舅舅都有说有笑，推杯换盏，只有父亲低着头，喝着自己面前的糯米甜酒，他说自己不会喝白酒。
外公和舅舅对大姨父很好，因为大姨父家条件好。我们家只有一辆旧的“永久”自行车，还是堂姑家送给我们的，大姨父家却买了“雅马哈”，回外婆家拜年的时候很拉风。在村子里呼啸着穿过，引得村民羡慕不已。
饭后，舅舅叫了邻居一起过来打牌，大姨父也坐上桌了。舅舅问父亲要不要玩两把，父亲说：“你们玩吧，我这个人笨，看都看不懂。”大姨父说：“来，我教你。”父亲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们玩吧，我不想玩。”
父亲帮着外公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又帮着外婆把猪栏里的猪喂了。外公说：“正月头，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干活。”可父亲说：“我这个人劳碌命，一天不干活就全身不舒服。”他硬是把外公家的活都干完了，才肯坐下来休息一下。
舅舅说父亲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啥都不会，其实他哪里明白，父亲是因为贫穷，才没有培养这些兴趣爱好。他的贫穷也让他心生自卑，没有底气和别人一样抽烟喝酒打牌，所以总是在别人吃喝玩乐的时候，他拼命干活。
在我眼里，父亲真是一个窝囊的人，他总是在别人面前唯唯诺诺，自卑而胆怯，从来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然而，这样一个贫穷没出息的父亲，却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一下给我30000块钱，让我成了学校的白富美。
我努力学习，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嘴里一个劲儿说：“好好，终于考上大学了，再也不用受苦了。”破天荒地，父亲第一次带我去县城，给我买了几套衣服。
父亲打量着我，满脸堆笑，说：“我们家语儿真漂亮。”从小到大，他第一次说我漂亮，我都奇怪我是不是他生的。父亲那天心情很好，回家的时候特地带了一瓶白酒，买了几个好菜。
那天晚上，父亲亲自下厨炒菜，吃饭的时候，他倒了一杯白酒，一仰脖全倒进了喉咙里，然后呛得眼泪直流，说：“这白酒原来这么难喝，还好以前没喝过。”他虽然这样说，却又重新倒了一杯。
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一地，说着醉话：
“谁还说我窝囊？我的语儿有出息了。”
“谁说我不会抽烟喝酒？喝给你们看。”
“谁说我不会说话？我只是不想和你们说话。”
母亲把他扶上床，让他休息一下，又把地打扫干净，把门带上。父亲还在屋里自言自语说个不停。
父亲更卖力的干活了，所赚的钱一分一厘都攒着。九月份，我去大学报到的时候，父亲亲自把我送到学校。他给我宿舍安排好，临走的时候，他把裤兜翻出来，用剪子剪开线脚，拆开口袋，拿出厚厚一叠钱，交到我手上，说：
“爹没出息，对不起你，这是我半辈子的积蓄30000块钱，都交给你了。上大学了，记得让自己穿漂亮点，吃好一点。”
我拿着这笔巨款，想起自己以前对父亲的各种误解与埋怨，眼泪就掉了下来，说：“爹，我不要这么多钱，给弟弟妹妹留着，我可以勤工俭学。”
父亲说：“你上大学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弟弟妹妹有我，不会饿着的。只要你有出息，让爹做什么都愿意。”
父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皱纹在九月的阳光里渐渐消散，他转身离去，瘦小微驼的背影却渐渐高大挺拔起来。
这30000块钱，让我成了宿舍乃至全校的白富美。我的自卑感消失了，我变得自信阳光，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我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穿梭于校园中，吸引了很多男同学倾慕的目光。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一个很好的单位上班，每个月的工资发下来，我都交给父亲。我让父亲随便花，别省着，父亲乐呵呵地接过钱，说：“我给你存着一部分，以后做你的嫁妆。”
父亲不再穿破衣服破鞋子，不再自卑，不再唯唯诺诺，他在村子里开始扬眉吐气，走路昂首挺胸。村里人说他变了，我当然知道父亲心里的想法：相比于其他人家里的孩子，初中没读完就出去打工，然后结婚生子，我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底气！
父亲是窝囊的，他大半辈子活得低声下气，来自心底的自卑让他活得没有尊严，但是他又是伟大的，他任劳任怨把我培养成才，让我不再过那种贫穷卑微的生活。从父亲身上，我看到了一个贫穷男人的几个特点：
结束语：
其实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愿意为了改变贫穷而去努力奋斗。物质的贫穷不可怕，精神上的贫穷才是真正的贫穷。
我的父亲物质上是贫穷的，但他的精神世界是富有的，他省吃俭用一辈子活得低声下气，就为了让我们有出息，让我们改变命运。因为我们有出息了，他也就有自信有底气了，下半辈子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的活得有尊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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