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土砖瓦房。从堂屋进一门,便是灶屋,灶屋往前,是饭屋。饭屋连着三间房和一条通往厕所、猪栏的小甬道。右边,是父母的房间与客房,左边,是奶奶的房间。
五六岁之前,我跟奶奶睡。她的房里,摆着一个老式两门柜。早起梳头呢,则是旁边另一间小房。
小房是我的恶梦之源。
当年的农村,家家都有尿桶。每晚起夜,不得不进小房。我总是进了门就往右看,绝不往左看。因为左边,靠墙的位置,摆着两条小长凳,上面架着一口棺材。
那是奶奶的寿材。
每晚,都做恶梦。
总是梦到,要上厕所了,起床经过那张小门的时候,有几只无形的手从门框里伸出来,扭住我,使我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
就算大白天,我都尽量避免去那间房。因为一看到棺材,就会想起晚上的恶梦,栩栩如生……
当时完全想不通,为何会把棺材放在那间小屋里。
后来才知道,家里房间少,没有地方放。
更听说,放了棺材的房间,不会招老鼠、蛇虫。
但这显然是假的。
有一天,我就看到梳妆台前的木窗上,一条蛇缠着空格,正吐着信子……
于是小房带给我的恐惧,又多一重。
这种不爽的经历,直到1994年才开始消除。
并不是因为我11岁,是大孩子,不怕了。而是,这年家里建了楼房。奶奶的寿材,被放到了余下的两间老屋的阁楼上,堆在横横竖竖的杂物中间,看不到了。
然而,那几间黑乎乎的杂屋,又成了我恐惧的源头。
每次父母要我到里面拿点什么东西,我都是急匆匆地冲进去,急匆匆的冲出来,好几次差点摔了跟头。
父亲总说,慢点跑,你毛躁什么?
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心中害怕啊。
我完全想不通,为何父亲大晚上的,可以连手电都不打,就去老厕所……
奶奶的寿材就那样堆着,二十多年过去,阁楼上的旧东西越来越少,棺材又露出头来了。
只不过,当年它是鲜红鲜红的,上面画着各种图案;而现在,油漆早已干涩剥落,木头也崩开了。奶奶百年之后——这俗话用在这里,其实并不恰当,因为她现在已经一百岁了——光是重新粉刷油漆,估计都得花一两个工……
现在路上常有小面包车,放着高音喇叭,说着殡葬改革,说是要火化,要入公墓。
我问奶奶,你怕不怕火化?
奶奶很豁达地说,人都死了,又不晓得疼,烧就烧了。但——
不烧更好,毕竟几千年的传统了。再说了,就算烧,你们也一定要把我葬到你爷爷身边,别搞到什么要钱的公墓里去。反正埋到土里,最多你父亲还有你们这一代来拜一拜,到了你们的孩子,也不必他们来拜了……
是的,这连续的山地丘陵地带,有必要搞公墓吗?老话讲得好,五百年坟上坟。实际上,一百年以上的坟,基本都没人祭拜了。到两百年,就算墓是水泥的,也扛不过树根的拱挤、落叶泥沙的侵蚀。什么坟墓围村,是很难发生的;至于把移风易俗当成千年大业,就完全是想得太多了。六百多年前,方建立的大明朝因信佛者众,火葬者多,朱元璋不得不下令,土葬才符合华夏文化……现在就替千年后的人打算,太自信了。
当然,几十年的火葬宣传,其实也是深入人心的。比如,公务人员,都很自觉了。两年多前,二伯母去世,就是火化的。火化前,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说,再看一眼,我们要封棺了。
原来,火葬也是有棺的,虽然是厚纸板做的,但它却装着逝者最后的尊严。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