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治病到治心：兰学为何能在闭关锁国的日本杀出一条血路？

日本遣隋使、遣唐使的历史，说明这个国家，曾经是十分希望学习外国先进文化与制度的。近代葡萄牙、西班牙取得海上霸权后，曾与日本进行过贸易。日本将之称为南蛮贸易。因为西葡的船只，是从吕宋岛而来。按着华夷之辨，那里属于南蛮地区。然，这种贸易并未维持多久。德川家康建立江户幕府之后，其子孙为排除外国影响，开始闭关锁国。这种政策持续了两百多年，一直到1853年美国海军少将马休·佩里率船闯进江户湾，史称黑船事件。

但日本的闭关锁国，却又并非如铁桶一般滴水不进，实际上，除了本来就有的汉学之外，在此期间，兴起了一门深刻影响了日本近代史的学问，那就是兰学。尽管其发展过程十分曲折，甚至倍受打击，但仍成为日本近代史上的关键少数。

一、何谓兰学

兰学顾名思义，就是荷兰之学。

原来，德川幕府虽然闭关，但仍准许清朝与荷兰商人跟日本进行有限的贸易。他们居住在长崎，受到严密监视，不得与日本普通人交往。

荷兰人所居之处，是出岛。这是专为他们填海造出的人工岛，目的是最大程度地断绝他们对日本一般百姓的影响。

（明治末期的出岛）

幕府之所以留下了个小小的出气口，自然是他们知道，不可能跟世界完全断绝。且，他们需要从外国进口日本所无的商品。除了做生意之外，清朝和荷兰商人还有一个重要任务。

那就是帮幕府带来外界的各种消息。

清朝商人会向长崎奉行献上《唐人风说书》，荷兰人则献上《阿兰陀风说书》。这成为幕府了解鲜活世界的唯一管道。

王家骅在《幕末日本人的西洋观变迁》一文中说到：

随着1633年起的5次“锁国令”……一个商业经济有所发展，自17世纪初即可驾船横渡太平洋，具有吸引外来优秀文明传统的有活力的民族，就这样被禁锢起来了。

王家骅并写到，德川幕府锁国令之根基，正是华夷之辨思想。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他们认为自己是礼仪之邦，国富地广，无须与外国来往。

无疑，相较于确实地大物博可以自给自足的中原王朝，日本的华夷之辨，其实是种畸形的想象，把根本不存在的事，当成了真理。

王家骅提到，以一种外来思想作为排斥外来文明的根据，是多么可笑的逻辑。

然而，尽管德川幕府费尽心机，但因为他们无法完全封闭，导致兰学在夹缝中，慢慢成长了起来。

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是，谁都会生病。

生病就要治病。

汉医、和医治不好时，免不得就会病急乱投医。

这时，兰医就成为一种必要的选择。

兰学之形成，正是从医学切入的。

1774年，前野良泽和杉田玄白翻译荷兰文的医学著作，命名为《解体新书》。此事成为兰学正式形成的标志。

（五脏六腑人体内景图）

之后，发生了一些和汉医学与荷兰医学之争，医生们通过解剖，认识到，荷兰人所编著的书，确实契合了人体的结构。

杉田玄白在《兰学事始》里说到：

荷兰精于医术及诸般技艺，渐为世人所知。

司马江汉则在《和兰天说》里讲到：

远西诸州……学格物穷理，不为天性空言，虚谈妄说……且万巧精妙，为他州所不及。

从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到，司马江汉的说法，不但及于器物层面，更开始探入精神也就是思想层面。

二、兰学与朱子学的消涨

德川幕府的立政之基，乃是源于宋儒朱熹的朱子学。朱子学被奉为官学，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然，兰学出现了。

尽管能学兰学者，只是极少数；通晓兰学者，更是少数中的少数，但作为一种新兴思想，他们产生的冲击不容小觑。

我们知道，日本在吸收中华文化时，未能引进科举制度。这使得日本的阶层固化极为严重，将军家几百年都是将军，高级武士与低级武士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农民的儿女，一辈子都是农民；更何况，那些杀猪的，制皮的，根本不被归入人类，而称为非人。

德川时代的日本，投胎是个技术活，得到完全的体现。

日本化的儒学，正是这一切的支撑。

不得不说，德川幕府的前几代将军是有远见的。他们尽一切努力排除外来影响，保证了各阶层各安天命，保证了社会的稳定。

当然，这种好处，只是对于他们而言，谁能保证，小百姓里，不生出一二英豪，他们有着改变自己命运的热切期盼呢？

是故，兰学之传，虽然范围很小，但对人的冲击力是巨大的。

司马江汉说到：

上由天子、将军，下至士农工商，非人，乞食，皆人也。

把从来被认为跟动物一样下贱的“秽多”贱民，与天皇、将军并列，都称其为人，这是那些自认为高贵者，所能忍受的吗？

一旦这种思想广泛传播，那还得了？撞击的将是整个社会架构啊。

（幕末女医 楠本稻子）

在兰学缓慢却坚强传播之时，以水户藩主德川齐昭为代表的传统学派，仍在“空言妄说”，甚至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

水户学认为，日本才是世界最优秀文化的代表，明朝与清朝，自称华夏，中国，是陋儒俗学，不通大体，昧于名义，任意谈说。

面对越来越常出现在日本沿海的外国船，他们不但赞成幕府以激烈手段对付，用大炮击打，更认为，要拯救日本，得“明夏夷之邪正”，推崇万世一系的天皇。

一句话，继续锁国。

水户学的思想，正是德川幕府所需要的。

面对兰学的冲击，面对兰学生、学者们竟然对炮打外国船提出异议，甚至要求更多开放，德川幕府决定以强力手段对付学术论争。

1830年代，一些有远见的幕府官员及兰学者渡边华山、高野长英、川路圣谟等组织尚齿会（亦称蛮社），交换新知，激荡思考，想为日本的发展，寻求一条明路。

他们的行动，击中了幕府的软肋，惹怒了一众幕府高官。

他们以意图偷渡到小笠原群岛等罪名，逮捕了渡边华山，听到消息的高野长英迅即逃亡，受到追捕。

1841年，渡边华山自杀，9年后，逃亡中的高野长英亦拒捕自杀。

此时，清朝因在鸦片战争中失败，被迫开放港口，开始了近代化历程，而本来可以为日本指明方向的兰学，却因幕府的重压与捕杀，而日渐式微。

《日本思想大系》里写到：

蛮学者流一时大为畏缩，蛮学顿时哀退。

三、从东洋道德到三代治教

兰学虽然一时受到打压，但并未断绝。尤其是鸦片战争的消息传来，他们知道，总有一天，这种命运，也会掉落到日本头上。是一味锁国消极被动地等待最后的审判还是主动开国，跟上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

显然，有着开放传统的兰学者们，选择的会是后一条路。

尤其，当《海国图志》等书传到日本后，他们如获至宝，更深刻地认识了日本在世界中的位置。

但是，他们比前代兰学者更有策略了。

那就是兰学与儒学的结合。

松代藩学者佐久间象山认识到：

清朝之败，在于“唯知本国之善，视外国为贱物，侮为夷狄蛮貂，而不知彼之熟练于实事、兴国利、盛兵力、妙火技、巧航海，遥出己国之上”。

（佐久间象山 图源网络，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他从朱子学学者，慢慢转变成开国派，认为华夷之辨不适合这个时代，当以“夷人之技防夷”——也就是林则徐、魏源等人所言的师夷长技以制夷。

他提出，东洋道德，西洋艺术。以儒家思想为规范，学习西方的技术。他并认为——

彼人也，我亦人也，奚有彼之所行，于我则不可行之理？

他教弟子们西洋炮术，带领他们建新式冶炼炉，力求摆脱兰学只是医学的认知，让人们认识到，兰学其实就是整个格物致知之学，是实学，不是虚学。

佐久间象山的和魂洋才思想，符合已经回过神来的幕府官员们的观念，却被保守派视为寇仇。

1864年7月11日，他被幕末四大人斩之一的河上彦斋当街砍杀。

但跟天诛其他开国派以及幕府官员不同，佐久间象山名气太大了，很多攘夷派，亦曾受教于他。他之死，反而派起了攘夷派内部的分化，自然，也更使开国派坚定了祛除愚昧的决心。

当时与佐久间象山齐名的兰学者，还有横井小楠。

他亦将兰学与儒学结合，提出英美制度，符合中国上古的三代治教，因此，并非不可接受的。

他说：

在墨利坚，华盛顿以来，立三大规模: 一曰因天地间修毒莫过于杀戮，故则天意以息宇内战争为务；一曰，取智识于世界各国，以裨益治教为务；一曰，全国大总统之权柄，让贤不传子，废君 臣之义，尽以公共和平为务。政法治术，以至于其他百般技艺、器械，凡地球上称善美者，悉取为己有，大扬好生之仁风。

他认为，三代之教在欧美，则欧美可称中华；三代之教不为我国所用，那日本就是夷狄。

他的观点，看似仍以华夷作为叙事词汇，但其实质，却是消解华夷之辨，认为华与夷不是固定的，谁更先进，谁就是华；谁不思进取，谁就是夷。

维新群像

（坂本龙马、胜海舟、横井小楠、松平春岳、细川护久 图源网络，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从中可知，横井小楠的思想，比起佐久间象山更进了一步，看到了更深层次的差距。

横井小楠的开国立场，同样引起保守派的恐慌。

他两次遇刺。

一次在1862年。他对刺客说，请容许我拿刀来对战，结果，他逃了，导致朋友被杀，因而受到所在藩的处分；

一次在1869年，此时，明治政府已经成立，开国思想占了上风，横井小楠被请入朝廷帮忙改革。但，保守派仍没有放过他。这次，他以60岁之身，抽刀抵抗4名年轻刺客，终不敌而死。

德高望重的横井小楠被杀，天皇大为震骇。

两年多后，刺杀佐久间象山的河上彦斋因顽固地坚持攘夷立场，而被明治政府处死。

之后，明治维新轰轰烈烈，兰学杀开一条血路，成为正统之一。不过，此时，曾经的海上霸主荷兰，已让位于英美新兴帝国。兰学亦汇入英美之学为主的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