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读红楼》29
风之子原创
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贾府，去拜见大舅贾赦。贾赦没见，但是留了一番话：
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甲戌侧批：追魂摄魄。甲戌眉批：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暂且不忍相见。【甲戌侧批：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甲戌侧批：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有人说两位舅舅不见黛玉，是无情。非也，持此论者，涉情未深者也。
贾赦这番话，设若见了，就说不出来了。
诚如批语所言，如果写贾赦见黛玉，重了，不合文章浓妆淡抹之法，先有贾母等内眷见黛玉之重彩，此时亦宜淡写了。
而且，不见，未见得不出彩。贾赦此番话，是难得的一生饱含真情之话，因此频频得到脂批的赞许，所谓追魂摄魄，未免一醒，妙文，叹叹者也。非深情者，是不能说出这番话来的。
大抵年迈之人，是最怕伤感的。贾母也是如此，贾敬之死，心情悲痛，着了风寒，便病倒了。此时贾赦身上不好，也是实情。见到黛玉，想起当年美丽俏皮的妹妹，难免伤感落泪，贾赦非不能见，是不忍见也。由此可以想见，贾敏当年，不仅是贾代善贾母夫妇的掌上明珠，也是两个哥哥的宝贝，不是这样，贾赦说不出这番话来。贾赦这番话，有一个关键处是和在家里一样。贾赦虽然混账，时时处处和贾母不合拍，但此时，却是相当合拍的。
贾赦这个人，虽然混账，却也不是无情之人。他虽然经历了这个欲望世界的浸染，早已经变得铁石心肠，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着柔软的地方。他当年和妹妹的深情，是未经世事未经污染之前的一段骨肉真情，所以有感而发，才说得出连脂砚斋都赞叹的话来。贾宝玉和王熙凤为巫咒之术所魇，生命垂危，即使贾政都已放弃，贾赦仍是急得上串下跳觅医访道的。一个是最得宠的贾府子孙，一个最会见风使舵的儿媳妇，这两人都是常常使得大房难堪之人，可是关键时刻，骨肉之情，跃然纸上矣。
即使对于贾环，这个最不受贾府待见之人，受了父亲的批评，贾赦也会大发感叹，说有些侯门的气派，不可过于在意功名，并说世袭的前程跑不了他。
贾赦这个人，是有情的，只是他的情，没有规矩。他欣赏贾环，一时高兴，居然说出这样不靠谱的话来，岂不是要乱了伦理纲常，可见此人就是个随心所欲没有章法之人。贾宝玉和凤姐病危之时，贾赦除了上串下跳之外，还有一句，和大家一样，怕贾母担心。这句话，把一个儿子对于母亲的孝心表现出来了。贾赦和贾母不合拍之处，在于他的情，总是表达得不太得体。贾赦有个逻辑，大凡母亲的都是好的，所以他要把母亲那里最好的鸳鸯要过来。这一方面说明他的没有规矩，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内里对母亲的依恋。一个那样半百年纪的人了，还有这样的感情，也属难得。在贾赦方面，得不到母亲的爱，才会用笑话来发泄不满，那是一个得不到母爱的儿子再正常不过的酸爽感觉。
他对儿女也是如此。对贾琏，不合意，一顿痛打，欢喜了，就赏妾。即使对于女儿贾迎春，虽然在贾政贾母王夫人看来不合适，但以贾赦的逻辑，除了可免五千两外债，其实也是觉得给女儿找了个好归宿。请注意孙家只有孙绍组在京，也许在贾赦看来，孙绍组有钱有势有未来，家里有没有公公婆婆刁难，对于女儿也算是好的未来。这是贾赦的逻辑。
贾赦一生，虽然有情，却过于放纵，经了世俗的污染，欲望的诱惑，变成了和贾珍贾琏贾蓉一般的皮肤之淫。但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有骨肉亲情的，只是没了章法，所思所想和他所表达的，就南辕北辙，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对于一个国公之家的世袭长子来说，无疑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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