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的笔下，有许多“麻木的看客”的形象，大家不会陌生，说尽了国民性的丑陋。
在那难忘的十年浩劫中，有许多受害者和不少的加害者，有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也有不曾受害也没有加害过别人的大多数。只是充当着看客。我一直认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是受害者，回顾起来，十年时光，并没有时时刻刻在受害，更多的印象是在当看客。 最近，我整理自己刚退休时写的一篇回忆录，其中一段，除了描写那些不堪的过程，恍然发现自己的看客嘴脸。虽然不特别惊心动魄，但是时间长，一幕幕难以忘怀。 看客的心理可能各式各样，我只说我自己，摘录一些片段于下：（有删节） 《三清三反运动记实》
70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获得决定性的胜利，牛鬼蛇神们也大都被打翻在地 ，踏上一只脚， 永世不得翻身了。然而，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县革命委员会又号令开展“三清三反运动”，把全县干部轮流集中到县城的大礼堂办学习班。
且说这个所谓“三清三反”，我早已忘记是什么内容 ，在写这一篇文章时，问及曾经参加过学习班的老同事，没有一个说得出是哪三清哪三反；在百度上查：即“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反贪污、反浪费、反投机倒把”。一次次的运动、学习，都已如过眼云烟 ，但在“三清三反“学习班期间的一些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一）我是可以教育改造，“拉一拉过来，推一推过去”的一部分人。 当年我所在的公社卫生院的一个青年医生，参加了第一期学习班。据他回来后私下介绍 ，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查经济，凡是与经济打交道的都得小心，所谓“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是也。
学习班在县城的大礼堂内，气氛确实不同凡响，进入那一小片天地，宣传阶级斗争的大横幅、标语铺天盖地，生活与外界隔绝，上街买日用品需请假，且须三人同行。 我们这个小组有七八个人，主要是卫生系统的女同志 ，和一两个商业系统的职工。小组长三十岁左右，面色铁青无表情，目光锐利如鹰隼。
我们除了听报告开大会在大礼堂外，日常小组学习、讨论等活动就在宿舍进行 。宿舍是一间大房间，开着可容一二十个人的大通铺 ，平常是县城开什么“三级扩干会”给基层干部住宿的。开会时，大伙儿盘腿坐在铺板上，虽然不敢东倒西歪，实在困倦时也可靠在墙上，或是铺盖卷上伸伸腰，倒也不甚辛苦。一日三餐也不太坏。
学习开始不久，就划清了阶级队伍阵线，一些人是运动的重点对象，多为可能有经济问题的。一些人是积极分子，出身好，根红苗正，正宗的革命接班人。还有第三种人是属于可以教育改造，“拉一拉过来，推一推过去”的一部分人，（注：推过去是阶级敌人，拉过来是人民内部矛盾。）这些人或家庭出身、或社会关系、或个人历史等等有“问题”，我以为自己照例属于这第三种人。前两种人最忙，可能有经济问题的人忙检查交代，积极分子忙开小会，这两种人早晚都得加班，因此常常不见踪影。 也并不是只清查经济，有的小组已经在院子里拉起了大横幅，赫然白纸黑字、掷地有声： “把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某某某揪出来斗垮斗臭！” “把书写反动诗词，坚持反动立场的某某某揪出来示众！” 所谓书写反动诗词，是指另外一个小组的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医生，因为她名字中间有一个梅字，而她曾经写了一首励志述怀的小诗，其中有“寒梅傲雪”这样几个字 ，则被认定为坚持反动立场，仇恨社会主义社会而受到批判。
以下略 （二）差一点被“推过去了”。
见博文；《历史的微尘》，《历史的微尘2》，此处从略
(三）亲历目睹宣判大会枪毙犯人。
学习班期间，为展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声威，县革命委员会和县公检法布置，在大礼堂前的大操坪里开了一场宣判大会 ，当场处决一名犯人。犯人是一个为地主子弟的农村青年，罪行是殴打生产队长，不清楚是否打伤或致残，定为阶级报复罪。宣判之后，一个清脆嘹亮的女声带领着喊起了口号，把犯人押到群众队伍的前面。
见这个犯人很年轻，面红耳赤，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部，给人的印象十分强烈。在全场群众一次次举手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犯人立即被枪决。我随着大家机械地举手，动着嘴唇，在血溅刑场的一刹那，（离我不到十步）大脑一片空白，高举的手竟不知道放下。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血腥场面，十分震撼，可见其“威慑”的力量！……
会后，下起了倾盆大雨，且滂沱不止。直到深夜，还可以从我们宿舍的窗子，向外看到路灯下大雨中的操坪上，背插牌子被反绑的尸体，在血泊和污泥中滚得一片狼藉。直到次日下午，尸体才被拉走。 （四）猫捉老鼠。 除了上面这几段插曲外，我们这个小组比较平淡，别的小组比我们这一组热闹多了，因为多是商业、供销、粮食等与钱打交道的部门的职工。所谓“常到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句不知道什么人发明的话，现在暂时代替毛主席语录而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因此不断深挖经济问题。不过角色变换很快，有的交代好的，马上可以加入积极分子队伍，批判、深挖别人。也有人昨天还在唾沫横飞批判别人，今天就成了被审查和批判的对象。 我们这个小组批判和“帮助”了几个人，都不是大鱼。女厕所发现主席像纸事件也没有在我们这里找到证据，失去找“突破口”的机会。大都是卫生系统的，不可能有什么经济问题。最后剩下一个有“经济问题”，但不是很重大的对象 。
这个人是我工作的这个公社肉食品供应点的职工，我平素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从来休想在他手上得到一点肥肉星子的优惠。（想想也是，像我这样地位，凭什么要给你优惠呢？）这个人长得五大三粗 ，没有多少文化，言语也比较迟钝。平素只知道杀猪刮毛、操刀剁肉，做梦也没想到轮到自己当运动对象，这次可叫他懵了。
“某某某，交代你的问题的时候到了 ，不要装聋作哑！”
“某某某 ，你是老贫农，老工人，你要认清形势，放下资产阶级包袱，站到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来！”
他被勒令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 、我 ……..我实在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好哇！你的思想觉悟蛮高嘛！天天河边站，一点不湿鞋呀！你一个人收猪、卖肉、收钱，你没有问题？那你是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我们大家要向你学习，对不？” 小组长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眯缝着眼睛，手里玩弄着一支钢笔，嘴边浮现出揶揄的笑意，转过头去看了积极分子们一眼。积极分子们也露出心领神会的神情，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老实点！交代你的问题 ！”
“不要幻想蒙混过关！”
“. . . . . . . . . ”
他慌了，讷讷地：“我……我拿过几回钱……”
“拿了多少钱？说！”
“记……记不清了 ，没钱用了，就拿几角钱……”
“记不清？你记得吃饭不？你一餐吃几碗饭，也数不清？” 被批斗的人，高高站在铺板上，傍着墙壁，搭拉着脑袋。其他人在他的周围，各人靠定墙壁或铺盖卷，或歪坐或盘腿箕坐。我们这几个目前已被“拉一拉”过来了的人，如释重负心安理得地在一旁呆坐，打发着时光。 时间一长，眼看他的身子靠在墙上渐渐矮了下去。 “站好！老实点！” 小组长怒目一睁，精光四射。他悚然一 惊，又离开墙壁伸直腰板。对这个批斗对象，小组长也不再念毛主席语录咬文嚼字引经据典了，显得满不在乎。
第二天，他交代了一个数字，不行，又开始敲打，到下午，又交代一点。 “好哇！你是在这里挤牙膏哇！我们就和你奉陪到底！” 小组长 一字一板地向他发话。休息时间到，宣布散会。
过了休息时间，大伙儿懒洋洋聚拢来，脱掉鞋子爬上铺板。各人占好位置，尽量使自己坐得舒服一点。有人不经意地偷偷打着哈欠，有的人，当然是积极分子们，露出逗乐的笑容，准备又来观看这猫抓老鼠的游戏。这样的场景，一次次地重复。 这次他交代了一个数字，可能比较符合要求，小组长和积极分子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色，换了口气，喝道： “这些钱是从什么时候起，分多少次拿的？一次拿多少？说！” 这下他又懵了，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小组长斜眼瞪着他，连损带敲了好一通，积极分子也个个把他斥责不已。 一晚过去了，第二天他交出了一页长长的清单： 《某月某日，贪污肉款×角×分。 某月某日， . . . . . .×元×角。
某月某日， . . . . . .×角。
. . . . . . . . . （略，约二三十条）
合计： 人民币×××元 》
把这张清单一念，大伙儿正一头雾水，小组长面如秋霜，厉声说： “还说你没有文化，没有算盘，帐都算得不差分毫呀！你这笔帐是怎样算拢来的？唵！” 他两只穿着乌黑臭袜子的大脚，不安地扭动着互相摩擦着，嘴里嗫嗫嚅嚅不知道说些什么，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宽大多肉的脸显着地松弛和憔悴了。 这一场闹剧，后来不记得是怎样收场的。我揣想，我们这个小组没有什么惊人的革命业绩，小组长和积极分子们多少有些感到意兴阑珊，已经是在混日子了。 学习班按期结束，开了总结大会，大长了无产阶级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威风，清理了经济问题若干元，打退了资产阶级在经济领域里的猖狂进攻。这笔数字中，自然也包括我们小组那位屠匠师傅的一笔。 少数交代问题不好的，学习班不能毕业，被送入五七干校“留学”，其中也有我们公社那个自己跑步上台亮相的年轻人。后来见到那人留学归来，神情泰然，据说经正式的查账审计，没有能够发现问题，最后不了了之。 在学习班交代了经济问题的，回单位后，纷纷拿出 一些小家具杂物等拍卖，以作退赔。我去看了一下，都是一些粗陋之物，不值几个钱的，我捡便宜买了一张小饭桌，至今放在厨房放杂物。
（五）尾声 略 1992初稿，2015，9，10，最后修改
文革以后在县城，曾经遇见当年这个屠匠师傅，已经退休当大爷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那一段峥嵘岁月。 在重录本文时，电影《芙蓉镇》里的那个敲着破锣，沙哑的嗓子叫喊着：“运动啦！运动啦！......”的声音，依稀又到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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