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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儿童文学创作获奖作品展播|铜奖作品06: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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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作者:吴新星

获奖作品: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 全文


青石的街道弯弯。

弯到尽头,有一株垂柳,枝枝条条柔软地蓬开来,像一只初生的绿凤凰。隔着垂柳的枝条看,你可以看见一家店面。那店的屋檐下倒挂着一排油纸伞:水红,浅绿,粉蓝,虾红……这里的伞有的撑得圆满,有的收拢着——收拢的伞像长长的尖椒,又似一排奇特的流苏。地上也有撑开来放着的伞,三三两两攒做一处。这里是一家伞店。

这家伞店的地段有些偏,因此略显僻静,终日静悄悄的,使人觉得这里永远处于令人瞌睡的午后。安静中偶尔可以听见“嘣”的一声,是伞匠新扎了一把伞,支开来看看。这里当然也有热闹的时候,是在雨天。

伞匠姓辜。这条街道上的住户很少有姓辜的。镇上的人提起他的时候不说他的名字,而用“辜伞匠”代之,也不清楚人们说的是不是“箍伞匠”。不过辜伞匠也从不计较,横竖是叫他就行了。伞匠是湖南人,说话时湘音很重。家里就一个老母。他曾经有过妻子,也有过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曾经!

那年发洪水,他把妻儿匆匆安置在屋顶上,就心急火燎地赶往母亲家中救老母。老母是背出来了,可是妻儿却被洪水冲走了。那时他才三十七八,如今过了十余年,凭着他的勤学苦干,家中由原来的一贫如洗(真正的“一贫如洗”)到渐渐有了积蓄,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门面。也有媒人登门给他牵线,他老母也劝过。辜伞匠挠挠头,呵呵一笑:“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娶什么媳妇呢?”他一心只想经营好伞店,让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老母安享晚年。老母若有半点儿腰疼头疼的,他就衣不解带地服侍。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辜伞匠是个大孝子。

辜伞匠有个徒弟,这个徒弟是辜伞匠自己认来的。那是几年前,辜伞匠赶集买材料,看到路边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瑟缩地啃着一个白馒头,辜伞匠把肩上扛着的一捆竹片放下来,弯下腰问他。问了几句,才知道他是从乡下来镇上做活的,可是没找到什么活可以干,想回去又没有路费,他家里还有个寡母。辜伞匠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心生怜悯。他摸摸孩子的头问:“跟我回去做伞好不好?”孩子啃着馒头,认真地点点头。这个男孩从此就成了辜伞匠的徒弟。

男孩唤辜伞匠“师父”。可是辜伞匠总不能叫他“徒弟”吧?叫着怪别扭的。辜伞匠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男孩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狗娃。”辜伞匠沉吟道:“狗娃……是个小名吧?”“狗娃”这个名字太村气了,辜伞匠想了一个晚上,给他另起了个小名叫“阿琢”,取“玉不琢,不成器”之意。

辜伞匠对阿琢要求很严格。做生意是良心活,可不能把不好的东西卖给人家。怀着这样的念头,辜伞匠把做伞的步骤一步步细细地教给阿琢:怎样胶丝棉纸,蒙伞骨,给伞面上桐油。这三项小小的活计,辜伞匠却让阿琢练习了几年。因为在辜伞匠心底,是很希望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阿琢的。

阿琢从师父手把手教,渐渐已经能自己一个人完成了,而且做得非常娴熟。辜伞匠又教他怎样在油纸伞上描花,荷花啦,蝴蝶啦,成串的紫葡萄啦……阿琢画得越来越灵动,画的东西也比师父画得新鲜。买“辜家油纸伞”的人越来越多了。

扎伞骨的活是最难的。“千根骨子撑把伞”,要想把“千根骨子”扎得稳稳妥妥又细密精致,一个老手也得费上许多时间。

“嘣——”,是辜伞匠新扎了一把伞,支开来看看。他扎这把伞用的时间比平时要多得多。他的手还是灵活的,可是穿伞眼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撑开了伞,微微叹息了一声:“到底不比当年了。”他的这一声叹息,虽是轻的,阿琢却听得真真的,他抬起头来问:“师父,怎么了?”阿琢还以为辜伞匠对新扎的伞不满意。辜伞匠听到阿琢这样问,略有点惊讶,随即故意虎脸道:“做活这么不专心,三心二意的。”阿琢被师父说得吐了吐舌头。辜伞匠又道:“入了秋,我就要教你做伞的最后一个步骤了,你把伞骨扎好了,就可以自立门户了。”阿琢听得此话,觉得万分不舍,不由有些赌气地说:“那我宁愿不要学。”辜伞匠见他这副样子,只好笑了笑说:“好好,不学不学,那你好好地画花。”

阿琢低下头,忽然“呀”了一声,辜伞匠一看,原来阿琢只顾着说话,不小心把红染料蹭到伞面上了,好大的一块。阿琢先急起来了。辜伞匠忙安慰他:“不要紧,坏了咱们可以自己用。”辜伞匠才说完,阿琢便笑了——他就势画了几笔。辜伞匠一看,原来那块红斑成了一条大红金鱼,它的尾巴飘展如绸。阿琢又画了几根水草。且伞面刚好是水蓝色,那金鱼栩栩如生,犹如在水底游动一般。辜伞匠见了笑着说:“你这个猴孩子,怪机灵的。”

十六七岁的阿琢,坐下来描花,有着女孩子的细心。可是他终究是个男孩,有时也会捣蛋一下。他会把画笔掉过头来,在地上画师父的小像。辜伞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阿琢偷偷用伞面将地上的小像遮住了。有时辜伞匠瞥见阿琢忍着笑的样子,便问:“阿琢,在捣什么鬼?”阿琢慌忙用手把地面上的画像抹平,一面说:“没有,没有啊。”

夏天的伞店,有一种闷热的安静。只有店门外的垂柳上,几只鸣蝉“吱啊——吱啊——”叫得欢。阿琢很希望下雨,那样的话,天会凉快许多。而且,买伞的人也会多起来,阿琢很喜欢人来人往。不然,一个下午,店铺里除了自己就是师父,日子清闲得无趣。

夏日的雨是不用愁的。这天的午后,太阳本是金光烁烁地照着,不一会儿,却渔人收网似的将金网收回去了。天色陡然暗了下来。风没头没脑地吹着,伞店门前的垂柳绿发飞舞,屋檐下挂着的伞打秋千一般摇摆不定,地上撑开着的伞则打着滚直往里面跑。辜伞匠把店铺后面院子里晒着的竹片用油布盖起来,阿琢找来石块压住。辜伞匠一面拉着油纸一面说:“你快去外面收伞吧,别被风吹下来弄脏了,这儿有我呢。”阿琢便跑到外面把伞收拢,一把一把抱在怀里。他正忙着,“轰隆”一声,紧接着一道闪电劈了下来,似乎要把天劈成两半。阿琢连忙缩了缩脖子,抱着一撂伞进屋去了。

街道上的大多数店铺都上了板,以免货物被斜飞进来的雨点打湿。雨下得泼天泼地,看起来完全没有停的迹象,反而下得越发大了。雨点溅起来的水花大得像一朵朵透明的紫云英。街上避雨的行人一看天象,早已叫嚷着,顶着手中有的,不拘报纸、袋子之类,遮遮掩掩地跑回了家。刚才还闹哄哄的一群人,忽然只剩下一个女学生了。她身边可以用来遮雨之物,不是没有——她斜背着一个书包。可是,书包里面都是书呀,还有老师发下来的模拟试卷和晚上回家要写作文用的作文本。这些湿了可是不行的。

今天轮到她值日,不能在雨前跑回家。做完值日已经耽搁了时间,再等下去,她母亲一定会担心的。女学生轻轻皱起眉头,脸上有着一种丁香花般的忧愁。她穿着芙蓉白竹布衫子,雪青百褶棉布裙,上面绣着鹅黄色的小花,一朵朵托着绿梗。她顺着屋檐走着,可雨还是溅起来,污了她的白短袜。她也顾不上怜惜,只是护着书包。看样子只有买一把伞了。

走到街的尽头——辜家伞店,她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鞋子里尽是水,走一步,“哗啦”一声响。她觉得自己真是狼狈!尤其使她感到羞愧的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没带钱。她正要转身,阿琢已抽出两顶雨伞,撑开来问她喜欢哪一顶。一顶是画着金鱼和水草的,一顶是水红的,上面只有几笔简洁干净的兰叶。她不回答。阿琢问道:“这顶好不好?”他只管自己说下去:“我看还是这顶好。”他挑的是那顶水红的。画着金鱼的那顶,因为是“弄拙成巧”,用画笔补救过,他没有选。她见他递过伞来,并没有接,好一会儿,才细声道:“我……没带钱,我不想买了。”正在这时,辜伞匠走出来了,得知情况,便说:“不碍事,你先拿去,钱过几天送来也可以。”女学生还是犹豫道:“这……这似乎不太好。”阿琢见女孩子为难,想了想说:“这样好不好?你把书包押在这里。这样你的书包也不会被打湿了。明天你早点过来。”女学生想了想,道了谢,接过那把水红的油纸伞走了。

辜伞匠看着女学生走远了,笑着转过身来:“嗬!我说了许多还不及你轻轻的一句话。到底是一个年纪的,知道该说什么劝得进去。看来我真是老喽!”辜伞匠是第二次感叹自己年事渐高。阿琢听了,却误会成另外一个美丽的意思。他咬了咬嘴唇,不接话。辜伞匠也没看出他的异样,以为阿琢又担心自己说什么让他自立门户的话,也就顿住不说了。

晚上打理完店铺的事,清算了一天的收入,辜伞匠又忙着给老母做她老人家爱吃的甜软的饭菜。十几年的鳏居,辜伞匠练就了一手好厨艺。阿琢帮着师父在厨房添柴、吹火。辜伞匠只觉得锅热得烤脸,油倒下去“哧啦啦”响,不禁嘱咐阿琢:“太旺了,小点儿。”阿琢响亮地“噢”了一声。没多久,火又旺起来了,照得墙壁一片红。辜伞匠的头上直冒汗,连叫:“阿琢,阿琢!”阿琢慌忙把火退了点。今天阿琢烧火老是心不在焉的。

第二天,阿琢因记着那个女学生要来取书包,所以比平常起得要早。又怕惊醒了师父,因此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唯恐踩疼了地面似的。他也不敢点灯,只是借着清光下了门闩,又轻轻拉开门,提出小火炉子烧水——师父醒了要泡茶喝的。烧火的废竹片昨天淋了雨,不容易着,阿琢拿了把蒲扇扇着,冒出来的滚滚白烟顺着街道往外走。

那个女学生来的时候,阿琢已经把一壶水烧开了。她从如云如梦的白烟中走过来,阿琢当时也没有看见。女学生轻轻咳嗽了两声,也不知是呛着了,还是借此引起伞店小伙计的注意。她微笑着打招呼:“早!”阿琢把那壶水提起来,略有些窘迫地说:“早!呃……我先去灌水,你等等好吗?”女学生点点头:“我不急,你去好了。”阿琢进去了,女学生打量着店内做好的伞,爱惜地摸了摸。墙壁的一个铜钩上挂着她的书包,她走过去把它取了下来。

书包已经风干了,可是上面有草灰。她掸了掸。阿琢正看见,他没作什么解释,径直走到门外,把新灌的一壶水坐到炉子上。

女学生对阿琢道:“真是谢谢你!”他以为她是明白了书包上为何沾有草灰,正想摇头,女学生又说下去,“今天我把钱带来了。”她付了钱,再一次道了谢,朝他微微一笑,走出店门。阿琢朝她挥挥手,顺着白烟的方向,目送着她。

女学生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见他站在店门口,她摩挲着书包带子,脸红红地道:“对不起,能不能借你们的地方,让我写一篇作文?”她昨天没有把作业带回家,现在去学校,还太早,学校还没开门呢。阿琢愣愣地“哦”了一声,忙进去把灯拨得亮亮的,又把桌上的丝棉纸、胶水收拾到一边。

她拿出作业本,皱皱巴巴的,上面的雨痕还清晰可见。她试着用手抚平,却惊奇地发现上面有一个洞,像是火星子溅上去烧的。她不由“咦”的一声叫出来。在一旁整理丝棉纸的阿琢听见,凑过头去一瞧,慢吞吞地说:“是我昨天烤书时不小心弄的。”女学生明亮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旋即又笑了:“那我的书包是不是也是你给我烤干的?”他不语,默认似的。女学生用手又抚了抚本子,道:“真是谢谢你!”一样的道谢,一样的话,却是不一样的轻柔的语气。

他不知道应该答什么,只是答道:“唉。”这样的答非所问,他自己也笑了。他看着她写了几行字,小心地问:“你名字中的第三个字是不是念‘今’?”她把作业本翻到前面,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呢。她笑着点头。阿琢又自嘲似的说:“我是‘秀才识字认半边’,其实那个字我是不认得的,我只认得前面的‘林’和‘子’。”女学生听了莞尔一笑道:“那刚好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有衣字旁的‘衿’刚好也念‘今天’的‘今’。”她同他说完这些话,就低头写起作文来。再延迟些,店铺里的辜伞匠肯定也要起来了。被他看见了,有些不好吧?虽然他是个善心的人,不会不让她写作业,更不会逐她出店的。也不知为什么,女学生——林子衿就是觉得不太好。

她不和他说话,他也就没有问她什么。他只是静静坐在火炉前的矮凳上,听她“沙沙”地用钢笔写字的声音,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愉快。

此后阿琢更盼望下雨了,突如其来的迅猛的雷雨。

可是她再没有来过。阿琢想:“她现在肯定记得天天带伞了。”换了他,有过这样的一次经历,也一定会注意些,做事会“未雨绸缪”一番的。想到这里,阿琢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垂柳上的鸣蝉变成了金黄的蝉壳。垂柳叶子纷纷落了下来,写了一地的“一”字。阿琢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时候,林子衿会携着那把水红的伞来。那是个礼拜天,而且,天又是晴朗的。林子衿一进门就说:“我来找你——”她撑开伞,又说,“你看看这把伞能不能修,有一根伞骨坏了——是被我妹妹玩的时候弄坏的。”阿琢看了看,不是主心骨,是旁边一根细小的枝骨,便说:“能的,一会儿就能修好的。”辜伞匠这个时候在睡午觉,阿琢没有叫他,就自己动手修了,平时他总是看师父扎伞,看着看着也有点会了。

林子衿在他旁边看着,要帮他递递什么。阿琢忙道:“不用的,你坐着等会儿就好。”林子衿果真坐下来,道:“真好,我还以为不能修了,那怪可惜的。”她又站起来,挑着伞道:“我妹妹这样喜欢,我给她也买一顶好了。”她挑了一把水红的,上面的图案却是不一样的。她问他:“画着兰花的没有了吗?”阿琢看了看,说:“有是有,不过伞面是其他颜色的了。”他看了看,师父扎好的伞中正有一把水红的,还没画花呢。阿琢道:“我给你留一把,过几天你放了学来取,好吗?”

第三次见面,他们已像是熟识的朋友了。她听他师父辜伞匠唤他“阿琢”,便笑着问:“哪个琢?‘镯子’的那个‘镯’?”阿琢听了有些负气似的道:“谁说的,是‘玉不琢’的那个‘琢’,‘镯子’的‘镯’这么女孩子气,我才不要叫呢!”林子衿轻轻咬着手指笑着说:“两个字的偏旁,一个‘金’,一个‘玉’,都很女孩子气。”阿琢听了,辩不过她,只说:“我的那个是‘金’字旁的,金子的金才不女孩子气呢。”原来阿琢不会写那两个字,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自己说出来也有点心虚。说到字怎样写,阿琢忽然问子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中秋在即,阿琢要写一封信给住在乡下的母亲,可是遇到笔画复杂的字就不会写了。子衿笑着答应了。

辜伞匠见了,一向称林子衿为“女学生”的他,不由开玩笑地说:“嗬,今日店里来了女先生了,阿琢,你要好好请教。”说得子衿满脸通红。辜伞匠又“呵呵”笑着说:“去吧,店里人进进出出的,你们去里间写吧。”阿琢笨拙地握着笔,吃力地想着问候母亲的话。他老是遇到不会写的字,自己也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不愿把纸移过去一点,怕子衿笑话他的字。子衿有时候听得不清楚,便凑过头,从他肩膀后面看着,然后不由又红了脸,感觉自己的头伸得太近了。

阿琢好不容易写完了,写到祝好的语句,“身体健康”又不会写了。子衿看着他这样费力,便问道:“你隔几时给你母亲写一封信?”阿琢擦着写歪了的字,道:“也不常写,我娘生日的时候、过节的时候,我就写一封信。”子衿又问:“你从前写信,都是自己写的吗?”阿琢有点迟疑地说:“有时候不是——有时我画一张画,我娘就知道了。你看着——”他说着,草草几笔,就在信纸的空白处画了一个酥润的月饼。子衿看了,不由得惊讶起来:真的,看看他的字,再比比他的画,简直使人难以相信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半天才回过神,复又转过头来瞧着他,“扑哧”一声笑了:“那我请教请教你,如果你母亲过生日,你画什么?”阿琢想也不多想便答道:“那就画一对寿桃呗!”“那……”林子衿偏着头想了想,又问:“那如果你在外面受了委屈,比如说你师父打你骂你了,你怎么向你母亲诉说呢?”阿琢听了抬高了声音道:“不会的,师父不会那样的。”林子衿道:“是‘比如’!”阿琢只管自己说下去:“我师父不会打我骂我的,他一向待我很好的。我也没有什么委屈。”他说着,眼睛却分明红了起来。为着什么呢,他师父是待他很好的呀!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连忙眨眨眼,揉了揉眼睛。他总算掩饰过了他隐隐的泪意,在一个女孩子面前掉泪,是很可笑的吧?可是子衿却注意到了。她默然地想:“他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同母亲讲。”尤其像他这样的,长期离家在外,母亲不在身边。想到这儿,子衿便道:“以后你只管找我——如果你画画之外需要写点什么的话。”

以后几次要写信,他果真去找她。她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条街道,他去巷口等她。阿琢忽然觉得他写给母亲的信真是少,太少了。要隔那么长的时间才写一次。有一回他等她的时候,刚好子衿和她的朋友一起回家。子衿的朋友之前碰见过阿琢一次了,这次看见,她便笑嘻嘻地将子衿往阿琢那边一推,道:“等你的人来了。”子衿面红耳赤地说:“胡说些什么,他是我的远房表兄呢!”子衿的朋友笑笑先走了,子衿面对着阿琢,不知为什么有些窘。阿琢觉得有点对不起子衿:都是因为他找她写信,她才无缘无故地被朋友打趣了一番。自从那次,他很久没有找过她。经过郑重又郑重的考虑,他还是选择在信纸上画画。他画画时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的问题——在怎样的情况下,他会画些什么。一想起她那天真的“刁难”,他便笑了。

又隔了些日子,他还是去等她了。是这样的:他接到她母亲托人发来的一封电报,电报是用生冷的文言写的。阿琢看不懂。子衿读了一遍,一字一句讲给他听,然后说:“是你母亲叫你快点回乡去呢。”阿琢诧异地自言自语道:“过年时不是回去过吗?”他问子衿:“我娘在电报里还说什么了没有,为什么急切切地叫我回去?”子衿又看了一回:“没说。”阿琢又问:“也没说我娘病了?”子衿摇摇头。

阿琢思来想去,跺了一下脚说:“我得回去一趟,这样子真叫人不放心。”第二天他便对辜伞匠说明了原委,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回去了。

他这一去,叫辜伞匠心里七上八下的。辜伞匠中年丧子,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把阿琢这个徒弟当成了半个儿子。他们师徒一起扎伞、经营伞店,一起烧火、吃饭,阴晴雨雪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着。他走了,辜伞匠只觉得他的半个儿子又死了一回。他在回家途中可好?平安到家了没有?

一连几个晚上,辜伞匠睡觉时总是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辜伞匠这样替徒弟担心,过了几天阿琢回来,面儿上竟一点事儿也没有。他还带来了乡下的糕点,奉予师父和师父的母亲。辜伞匠没有心思尝鲜,然后问:“阿琢,你家里好吗?”“家里好”等于问“你母亲好”,阿琢只有一个寡母。阿琢道:“好,我母亲很好。”辜伞匠想不明白了,那阿琢娘一个电报把儿子叫回去做什么?问阿琢,阿琢却只说:“我娘说她想我了,要看看我。”辜伞匠又问一句:“真是这样吗?”阿琢肯定地道:“真是这样的,师父!”辜伞匠也就不问了,只从盘中拿了一块糕点,缓缓嚼着。

这天林子衿放学,特地来了辜家伞店一趟。见阿琢已经回来了,有些吃惊。她说:“我还以为你要住一段日子呢。”阿琢心里反问:“那你怎么这样早就过来了?”他心里默默感动着。

阿琢把留着的两块糕点给她:“你吃吃看,我娘自己做的。”她拈了一块稍微小些的,却不咬,看了看上面的万字团花印纹,笑着问:“你怎么料到我会来?”阿琢心底的一句话冒上来,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说完,他只是瞅着她笑。子衿赌气似的道:“我是猜的,我猜得准。”阿琢学她的话道:“我也是猜的,我也猜得和你一样准。”两人一起笑出声来。

子衿尝完了一块糕点,问:“你母亲好吗?”其实她也猜得出,他母亲是好的,若是病歪歪的,做糕点的精神肯定没有。但她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阿琢道:“好。我猜,你下一句定是要问我为什么回去,我猜得很准的。”子衿含笑道:“那我不问了,横竖你代我问了。”

“子衿——”他叫了她一声。自他们认识以来,他从没有这样叫过她的名字。她听得顿住了,抬起头来。他继续说道:“我娘给我相了一个女孩子……”他的母亲是个寡妇,很希望家里多添个人丁,驱逐独居的寂寞吧?尽管这样,子衿听到阿琢这样说,还是有些意外,像那年夏日里的那场暴雨。半晌,她问:“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一定长得很美。”阿琢道:“也许是的,我没有见过。也许——你又要问我为什么,我猜。”他的眼睛朝她看过来,她低下头,把奶白的糕点纸折来折去,折得很皱,她才把纸一推,站起来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我母亲一定以为我关了夜学了。”她说完了玩笑话,像往常一样同他挥挥手。他跟她说的,她到底懂不懂呢?这一回,他猜不准了。

林子衿要忙着考试了。真快,又快到夏天了。他不忍打扰她,母亲生日时他写的信,画着一对水灵灵的红桃。桃子的尖尖处是一点夺目的丹顶红,微微向一边歪着。

阿琢也比平常忙了。他的师父辜伞匠搬竹材时闪了腰,弯不下身子了。店里的存伞是有限的。辜伞匠忧心忡忡地对阿琢说:“怎么办是好?我扎不了伞骨,你又不会。”阿琢咬了一下嘴唇,道:“师父您不用担心,扎伞的活儿以后由我来做。”辜伞匠睁大眼睛,怀疑地问:“你?你行吗?我不曾教过你怎样扎呀。”阿琢自信满满地说:“师父您放心好了,那年我还帮人修了一把伞呢。况且我平时看您扎伞,也有点看会了。”辜伞匠哼了一声道:“你那时修伞,只是换了一根枝骨,那样的活儿是‘张飞吃豆腐——小菜一碟’。现在是要让你自己扎一把完完整整的伞,在还没做成之前可不能说大话。我们做伞的有句俗话——”他还没说完,阿琢便接口道:“千根骨子撑把伞。”辜伞匠“呵呵”笑了:“你倒记得挺牢。行了,说的不算做的算,你去扎一把伞,让我看看。”阿琢有意为师父分担,便沉下心来,一心扎伞。他的指头划破了,含在口里吮了吮,仍旧埋头扎着。辜伞匠看着,真有点心疼,可是他没叫他停下来。

阿琢在梦里都在扎伞哩。他梦见他扎了一把好大好大的伞,可以倒过来当小船划。

至第七日,只听见阿琢兴奋地大叫:“师父,我扎好了。”午睡的辜伞匠从内室走出来,假装埋怨道:“嚷什么?把你师父都给吵醒了。”阿琢忙捂了一下嘴,小声说:“师父,我扎好了。”辜伞匠道:“拿来,给我看了再说。”

他一看:主伞骨与枝伞骨平均地衔接着,既精巧,又结实,而且每根伞骨都被削得光滑细致。辜伞匠把伞收拢、支开,如此反复几次,全不费力。再收拢的时候,阿琢看到师父的脸上淌着泪。阿琢上去搀扶住辜伞匠,问:“师父,您的腰是不是疼得厉害了?”辜伞匠摆摆手,身子轻巧地坐在藤椅上。阿琢看得目瞪口呆:“咦,前段时间师父不是腰疼得弯不下、直不起吗?”

“那是我故意激你的。”辜伞匠明白阿琢的心理,“阿琢,看来你已学成了。很好很好!”辜伞匠连连点头,又说:“你从一块石头琢成了一块玉。阿琢,从今以后,你可以自立门户了。师父可以为你投下本钱。”一席话说得阿琢慌忙跪下了:“师父,我不走,您不要让我走。阿琢要永远和师父一起扎伞。”辜伞匠摇头道:“这怎么行?千里相聚,总有一别。阿琢,你在家乡也有母亲,你回去后,当好好侍奉你的母亲。”

辜伞匠主意已定,阿琢怎么说也动摇不了他。当下,阿琢只有收拾衣物,包好师父给他的本钱,别了师父,回乡下去了。阿琢回乡开了一家伞店,他卖伞时总是记着师父的话——“做生意是良心活,可不能把不好的东西卖给人家。”因此他把每一把伞都扎得既好看又耐用,很符合乡下人买东西的要求。开了几个月,伞店就慢慢赚回本钱了。等到攒下一些钱,阿琢娘便对儿子说:“今天你不用顾着伞店了,店里有我。你去一趟镇上,去看看你师父一家,顺便把本钱还给你师父。”阿琢临出门时,阿琢娘又仔仔细细叮嘱了许多,叫他带上一把伞。阿琢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应该用不上伞。但阿琢娘坚持把伞塞到他手里:“还是带上好,出门带伞总是错不了的。”

来到辜家伞店的街巷口,阿琢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以前他总是在这里等子衿。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考得好不好?阿琢在回乡下之前,也没来得及和子衿道别。其实也没有机会道别,子衿因为要毕业考,住校了。他想起来都觉得怅惋。

他在这儿立了会儿,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他:“测不测字呀?”是个算命先生。真是怪事,这里什么时候有人摆了测字摊呢?难道他回去了,这里的人和事也变了吗?

“测一个字吧,很灵的。”那个穿着灰褐长褂、摇着山水扇面扇子的测字先生又说。阿琢问:“测什么?”他“刷”的一声把扇子合拢,用扇子敲着手心道:“你要测什么都可以。官运黑红,情事黄绿,命脉白青,很灵的。”他款款地说了许多,阿琢不好意思不测了。

测字先生叫他写一个字。阿琢看到手里的伞,便随手写了个“伞”字。那测字先生问:“客人,请问你要测哪方面的?”阿琢欲言又止,只说:“随便,你说好了。”那先生为难了一下,也就“坐地东西南北中,开口金木水火土”地神说起来:“客人如果测的是官运呢,哎呀,不好不好,上面有一个‘人’压着,官儿比你大;如果测的是情事呢,哎呀呀,更不好了,以伞结缘,终究要散;要是测的是……”他摇头晃脑地正要说下去,阿琢打断了他:“这是付你的钱,谢谢你。”测字先生说得意犹未尽:“客人,我还没说完呢,底下还有呢。”可是阿琢已经转身离去了,测字先生脸上一副可惜的神情。不过转过身又高兴起来,反正客人已经付过钱了,多说不如少说。他把扇子插在脖子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再次吆喝起来:“测字!测字!”

阿琢真怕听到他的声音,便加紧了步子,顺着店铺,笔直朝前走去,像被急急的雨点所追逐似的。

青石的街道弯弯。




本次铜奖作品展示就到这里了,不知道大家看了有什么体会呢?有没有想立马拿起笔把脑子里的想法写出来呢?有的话那还等什么呢?现在就来报名参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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