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娃

 

那个年代，乡村的娃儿们的出生都是一茬一茬的，一两年内就十来个。疙瘩娃要算在我们那一茬的人里，我们那一茬里有七八个，小一岁左右的又有七八个。大我们三岁多的四五个基本不是我们的玩伴了。这十多个小伙伴在一起从早到晚，院坝成了我们的纽带。

我们的村子就只有两个很紧凑的两个院子，两个院坝，一个池塘。据说，在我们出生之前的十多年，三四十户人家的大院，周边有很多的果树，一大片的竹林。很好的景致，老人说起这些就不住的摆头，那些年怎么怎么就开始我们先人的故事来。十多年的光景，房舍大都破旧，已找不到一株果树，记忆里，在我们少时，村外还有一株皂角树。

乡村的娃儿在孩童中的地位，一般是根据他们家中有多少兄弟和兄弟们的年轻及大人在村中的地位决定的。疙瘩娃在家中排行老二，有一个比我们大三四岁的大哥，又比我们大几个月，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的小头领，但所有能大声指使同龄人的机会都没有了。个子不算矮小，也没有什么病，但小学就读了一期之后就在也不愿意进学堂了。那个年月读书感觉也没多大用处，娃娃们不愿意读，大人也不十分勉强，况且学校也讲读书无用论，而且交白卷还十分光荣，那年月，光荣比什么都重要。疙瘩娃能认识的字不多，却十分爱说话，别人的话完之后，他总要加上几句，大家也不知他讲些什么。其实谁也没讲过什么重要的话，只是把话讲清楚，能听懂就行。如有人在他讲话之后又说了什么，他一定还会说上几句才会完的。人微言轻的感觉也从那时就有了，但当长大成人，命运注定了我们生活在社会之中，却无法对现实表达我们的想法，发生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却都以我们的名义在进行着，那种悲戚才让我重新体会了疙瘩娃的心境。认真想想，谁又不是疙瘩娃呢，只是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我们所忽视的那个人，在另外的时空何尝又不是自己呢。

娃儿们之间要决斗出谁比谁更勇敢基本上就是手握成紧拳头两个拳背相碰，坚持到最后的就是胜者，从而决定在孩童中的地位。比他小两三岁的也没见他赢过一次。他总是最先放弃的，但他总是会找放弃的理由，谁都知道都是怕痛，但谁又不痛呢。这个谁都不把他当回事的人也就没有谁把他当对手了，到后来谁都不和他比赛了，赢了他没什么任何意义的。大都愿意和他耍，每个人有了玩伴又不和他玩了。整天都可以看到他在讨好每一个人，但分帮结派的游戏中谁也不要他。当游戏的人是单数的时候，他肯定是那个无法参加游戏的人。游戏之前娃儿们选两个人出来，石头剪刀布，赢家选一个，输家拉一个，运气好他成为最后一个。要嘛就只有站在旁边看大家劲头十足的游玩，他同样兴趣十足的在一旁参与。他从来不觉得游戏和他无关。

疙瘩娃成了乡村的多余，四十年过去了，他却成了记忆里最深刻的一部分。同村的人中，同学到初中，天天在一起的人，童年的影像都模糊了，疙瘩娃却记得十分的清晰，我甚至觉记不起和他做过一件能想得起的事，一件完整的事。无数的单个影像却历历在目。

他说过的一句话，三十多年了，却记忆犹新。

七十年代，有一个不可一世的人死了。那时我们是真实的悲切，不知道世界今后的方向，担心起国家的命运，小小的年记自己回家能否吃饱都不知道，却想的是国家的命运。我十岁的弟弟问我，他死了，我们国家杂子办啰？

我记得大慨是九月的十八号吧，印象里就是白纸和青纱，大人们聚在村里仓库的外边宽敞一些的地方，娃娃们就在仓库的里面，并打开了一扇平日从不开的门便于进出。似乎在等待某一个时刻，广播里的音乐在调节着人们的情绪，前几天也哭过了，娃娃们在一起总要玩耍嘻笑的，此时，大家都都在沉默中隐忍着克制的玩耍，这种气氛想起来很是玄妙，老小就有察言观色的天性，知道如何协调心性与环境。每一个人都洽到好处的扮演着悲伤的角色。大家都神情肃穆，静静的听着大人们的地方有什么动静，这中间隔着些距离，只有哀乐的声音让两个空间连在一起。这时疙瘩娃打了一个饱嗝，声音清晰，并且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发出来，顿时让人忍俊不禁，小伙伴们无法忍住也就笑出了声，又低下头，尽量不让人看见，怕别人小看自己不懂事。

打了饱嗝的疙瘩娃，自己也感觉不对，就跑去大人的地方看看动静。一会跑回来很认真的告诉小伙伴们，“大人都开始哭了哦”此时不知谁哭了，也都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厉害，从低泣到放声大哭。

多少年以后，他说“大人都开始哭了哦”时脸上的怪异表情让我穿过岁月，无限的缩小并定格在疙瘩娃脸上并能让我还原那一年发生的那一个大事件。

疙瘩娃单身一人，渡过了四十年左右的时间。

单身汉的生活是没有规律的，生活在乡村的单身汉好多都是邋遢懒散的，很难道见到他们整理卫生，洗澡的。这些对他们而言好像是有些好余，实在是找不到干干净净的衣服和脸面对他们而言而什么作用。

疙瘩娃却是一个算不上特别但比较爱干净的人，在庸常的乡村，每天都能见到，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麻木了，与人在田坎上对面走过他也会热情的招呼，并且随时都有站下来与你长聊的准备。见你没有长聊的意思也会很自然的掩饰过去。

好久没回乡，有次回家在路上见面，打过招呼之后，他居然伸过手来握手，让我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显得从措手不及，之后让我有一种对人忽视的不安。以后的擦肩而过我都会远远的主动打招呼了。

后来听说他的自杀，是与单身汉的生活有关的。

他也常常在外打一些短工和临时搬运工之类的，报酬自然是有限的，勉强还能生存下去，实在没法就在父母那里磨蹭一口饭吃的。

他也去一种娱乐场所解决上帝安排的麻烦事，据说开店老板收四十，女子收一百总共一百四十元，招牌上都写按摩洗浴，取乐的说法叫“百事可乐”。熟了之后，有一次没有钱，办完事之后，对方不让走，说了好话，保证过几天一定来付钱，也被有节制的打了一耳光。从此疙瘩娃觉得自己没脸见人，短期内也拿不出钱去还帐，他对一个熟人讲，我要让他永远收不到钱。就买了一瓶农药下肚，就这样去了。

他的死，平静得就象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