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唐山
前不久金庸先生过世，引发大家对武侠小说的追思与怀念。这让我想起了我们的邻居——日本的风格迥然的武侠文学。
“真正的男人，不会为英雄的荣誉去死，而要为心爱的人活着。”这是藤泽周平在代表作《黄昏清兵卫》中写下的话。
清兵卫是一个典型的“反武侠”，他对领主不忠，对同事不诚，经常在值班时打瞌睡，因浑浑噩噩，被大伙谑称为“黄昏”。家有病妻，清兵卫每天承担着买菜、做饭、伺候人这类杂事。
从理论上说，武士应为领主而死，不能讨价还价。然而，当领主让清兵卫效命时，他却拒绝了，直到领主承诺，会为其妻请名医治病。
像藤泽周平大多数小说一样，清兵卫一刀便解决了问题，然后又回到惯常的生活状态中。
《黄昏清兵卫》体现了藤泽周平的标准写作套路——放弃英雄叙事，专注于个体面对选择时的犹豫，并在日常的、静态的描写中，梳理出隐含的美。
藤泽周平笔下的武侠都带有很强的“中年色彩”，他们不相信概念、不愿被激情把持，他们只忠实于生活本身，宁可无方向地活着。他们更像奋斗在现代格子间中的白领，而非改变历史的超人。
这种独特的写法与日本武侠文学（日本称之为时代小说）的多元化相关。
在日本，时代小说近似历史小说，分捕物帐、传奇小说、剑豪小说、市井小说、股旅物等门类。捕物帐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公案小说，传奇小说近似于中国的《水浒传》，剑豪小说有点像金庸式的武侠小说，市井小说则主要刻画普通人，股旅物专注于描写暴力群体。
时代小说分类细密，是日本近代商业繁荣的产物。江户（今东京）盛期时，注册餐馆竟达1.6万家，还不包括游摊，远超同期世界所有城市。商业将人们的需求加以细分，形成了对不同文本样式的持续需求，而藤泽周平继承了其中市井小说的写作传统。
选择这一路径，原因有二。其一，藤泽周平少年多病，开始小说创作时间较晚，30多岁才动笔，加上发妻因癌症去世。在相当长的时期，他不得不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写小说，47岁才成为职业作家。波折的人生经历让他对市井文化产生了亲近感。其二，战后日本逐渐放弃用“文化对抗文明”的思路，被动接受了现代性的改造，随着人人跌落尘埃、理想渐渐远去，人们需要通过日常生活来确认自我存在，而藤泽周平的小说恰好满足了这一时代需要。
对比金庸小说与藤泽周平小说是一件有趣的事，在我看来，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江湖。
金庸的小说离不开江湖，它不仅是侠客们扬名立万的所在，更是道德秩序的指归。金庸小说的固有套路是：恶人在威胁江湖秩序，侠客必须力挽狂澜，因有所不为，所以在与恶人博弈中，侠客总是处于下风，但最终会逆转取胜。
这其中隐含了中国读者的寄托：他们有现实关怀，却找不到实现的路径，只能靠消费江湖来定位自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让如此多普通读者感到愉悦，恰恰说明那是他们心中的渴望。
然而，在藤泽周平的笔下，江湖消失了，武士们活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支撑他们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欲望和最寻常的情感。在他们身后，没有奇迹，没有冒险，也没有莽牯朱蛤之类的神药，一切故事都源于误会和必然，一切结果都是命运和无奈。
这种写法体现了日本的某种民族特点——重视细节。一位留日学者记下了这样的遭遇：他带日本学生到北京什刹海写生，令他惊讶的是，大家都在找一砖一石一门一窗之类来画，很少有人关注全景。即使勉强画全景，也缺乏层次、远近。在这些学生眼中，什刹海是细节拼成的，他们不关心其整体如何。
整体构思平凡，细节描写精彩，这是许多日本作家的写作特点，他们不想启迪读者，只想感染读者。
这就可以理解，藤泽周平的语言为何如此雕琢、优美。他的小说干净、洗练，在拿捏情节时，总是极其小心地躲在叙事背后，几乎看不到居高临下的教训。这种克制陈述既是福楼拜提出的“圆滑如球”的叙事美学需要，又是对现实的一种感悟：生活从来如此，不论怎样挣扎，我们都改变不了什么。
藤泽周平的小说来自传统，但它的感染力却契合于当代。从这个意义上说，越深沉入现代社会，金庸的世界将日渐远离，而藤泽周平的世界将日渐迫近。
读罢金庸读藤泽
他被称为日本时代小说巨匠，获奖无数，大量作品改编为影视剧，多篇入选日本中学课本。
他一生低调严谨，为人和作品“平静有力，平凡至真”。远离狂热与流行，以别具文艺气质的武侠经典，独自吟咏“平凡人的傲骨”。
藤泽周平作品集（共12本）中的首批5本，前不久作为译林出版社2018年度重点书目隆重推出，除了中国读者熟悉的《黄昏清兵卫》，还包括《蝉时雨》《小说周边》《隐剑孤影抄》《隐剑秋风抄》。
日本时代小说界首推“一平二太郎”，但藤泽周平与司马辽太郎、池波正太郎的英雄豪杰风云际会截然相反，其作品世界里，仍是那个旧而美的时代，泥土芬芳，人心恒常；女人沉静刚强，男人情义深藏。天光云影、芒草炊烟、青山青衫，疲惫的都市人，从藤泽周平的书中看到“乡愁”，看到心灵的“原生风景”，获得抚慰和释放。
藤泽周平作品累计总销量超2300万册。日本读者评价他的书“让人舍不得读完”，感慨“与这样的作家生活在同一时代是种幸运”。藤泽作品也是日本影视界翻拍的热门，名导山田洋次三度改编，揽获数十项大奖。古龙、侯孝贤这样的大师，也从藤泽周平的作品中汲取过灵感，对其推崇备至。九把刀、傅月庵、杨照等人也曾联名热荐。
有言道“读罢金庸读藤泽”，其实藤泽武侠与中国武侠风格迥然。对藤泽的主人公来说，权谋相争的俗世社会就是“江湖”。他们怀着隐士之心，行走“朝九晚五”的江湖，练就一身绝技，不为弄潮，只为保有抗拒浪潮的力量。迫不得已施展“秘剑”，火花四射只在须臾之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2016年藤泽周平逝世20周年之际，日本播出了他的传记影片《平凡至上》。诚哉斯名，藤泽武侠写的就是平凡人深藏的傲骨，是普通人为生活、为尊严而战的故事。
平而有真味，淡而有回甘。读过藤泽周平才知道，武侠竟如此润物无声，回味悠长。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