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五味杂陈的《婚宴》
——由“吃”谈起
祥夫老师的短篇小说《婚宴》,我其实早就读过,那篇小说很有味道,开篇写得热热闹闹,细致而夸张,我以为是真是谁家办婚事儿,看到底才知道,原来他们准备那么丰盛甚至是铺张的菜肴,却是为主家死去四年的儿子办阴婚。最后,厨师父子二人莫名其妙地悄悄地走了,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要,留下了令人思考的空间。
它深刻的思想内涵、对旧有习俗的批评精神我就不去说了,他语言的张力和细节的逼真我也不说了,甚至小说中对小人物的底层关照也不说了。
单说他写的“吃”,这样就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虽然已经脱离了散文,脱离了最初的轨道。
我们先来看看这对父子是怎样来开始他们婚宴的准备工作的。
“这父子俩此时就站在案子边收拾这些要上席面的东西。那三片猪肉是先剔骨,剔好的骨头又仔细分开,腿骨腔骨算一份,放在一个大盆子里,排骨算一份,又放在另一个大盆子里。这两种骨头因为要做两道菜,所以要分开煮。腿骨上的肉多一些,算一个菜,乡下普遍受欢迎的菜,叫“侉炖骨头”,里边要加大量芋头和萝卜;排骨要斩成一段一段,时下喜欢的是糖醋排骨,临出锅还要加些菠萝块儿在里边,这排骨要先在锅里用酱油调味煮了,煮八成熟,从汤里捞出来再过一下油,这么一来排骨既是酥烂的,而又有嚼头。讲究一点的还要把排骨里的骨头一根一根抽出来再往里边塞上用油炸过的芋头条,芋头条也必须先用油炸挺了。”
一般地说,婚宴上肉当然是主菜,把猪肉从整片肉到剔骨,到把骨头腿骨腔骨分开,又腿骨做什么,排骨做什么,都考虑好了。如此详细的描写,既让人看出来主家的排场,又看出了父子俩的工作的细致。
接着,小说写道:“做父亲的去问武国权的女人了,问要不要把骨头去了镶芋头?武国权的女人,马上就问现在是不是都讲究这样做?既然讲究这样做就这样做,多用一点芋头有什么了不起?”
这说明主家对铺张浪费无所谓,只要是“时兴”就行。
下面,又开始了对煮骨头的细致描写:“骨头这时已经下了锅,腿骨和排骨是各下各的,是两个锅,是分开煮,要不是这样,就怕腿骨煮熟了而排骨已经稀烂了。这父子俩是规矩手艺人,他们只在后边做,前边是一步不去。这也是谨慎,前边将来有了什么事,比如丢了什么东西或碰磕了什么,和他们就不会有任何关系。晚上呢,这父子俩就睡在灶台边临时支起来的棚里,也算是下夜。这会儿呢,父子俩已经把剔好的纯肉又一块一块分开,五花肉切成一方一方的要下锅煮过,要做扒肉条和腐乳肉方,其他部位的肉还要剁包包子和炸丸子的馅子。六个猪肘子也都齐齐斩了下来,那做儿子的年轻人,已经在案子边把这六个肘子剖得平展展的,是一大块,在里边夹了桂皮和八角又卷起来用麻绳紧紧捆圆了。做父亲的还怕儿子捆不紧,不放心,又过来看了一下,用手死劲攥了攥,这肘子只有捆扎紧了才能煮出型来,切凉盘的时候才会一片一片站得住。这肘子便和那五花方肉块也下了锅,却是和那一锅排骨一处煮。”
他们用两个锅,是分开煮,是怕腿骨煮熟了而排骨已经稀烂了。这就不仅仅是描写的问题了,这实际上是一种经验之谈,说明作者有过实践,至少是有过近距离的观察和了解。
文中还顺便交代父子的为人谨慎,“他们只在后面做,前边是一步不去。”接着写切肉,“五花肉切成一方一方的要下锅煮,要做扒肉条和腐乳肉方,其他部位的肉还要剁包包子和炸丸子的馅子”。特别是那六个肘子成了重点,父亲怕儿子捆不紧,还“过来看了一下,用手死劲攥了攥”。因为这直接涉及下道工序,切凉盘时站不站得住。
关于做炸丸子和蒸包子的肉馅,他这样写道:“做好这些,这父子俩就在那里“嘭嘭嘭嘭”剁馅儿了,猪后屁股那块儿的瘦肉最多,便用来剁馅子,剁好的馅子一是要炸丸子,二是要拌蒸包子的馅。乡下办事讲究的是包包子,大蒸笼已经从饭店那边借了来,一共是十二屉,都已经让人在河里“刷啦刷啦”洗过,现在就立在武国权家后院的墙边,一共十二屉,这就是气派,像个办事的人家。十二屉笼屉还要紧着倒腾着用,先打蒸锅,把要上笼蒸的肉条、肉丸、鸡和鱼都先蒸出来,用这村里的话就是“打蒸锅”,先要用汽“打”出来。到第二天办事的时候才再把包子蒸出来,这是一赶二二赶三三赶四的事,父子俩一直要忙得团团转。但再忙,这父子俩都只显得从容不迫有条有理。骨头和肉都下了锅,八角的香气也渐渐漫开了,村里的狗已经在周围转来转去了,在互相咬,你咬我我咬你,咬出一片锐利的叫声,这亦是办事的气派。”
哈哈,我们跟着这样的风俗一路走下去,你会看到什么?“乡下办事讲究的是包包子”,这包包子真是铺张得可以:十二个笼屉已经在河里洗过,现在就立在武国权家后院墙边。而且是“唰啦唰啦”洗过,还要倒腾着用,用了“这是一干二二赶三三敢四的事”这样几近口语的话来形容,更让人觉出了其中的忙碌。祥夫老师在这里还顺便扔了一个闲笔,烘托气氛:村里的狗闻着肉的香气,已经在周围转来转去,互相咬,咬出一片锐利的叫声。狗们强烈烘托出了“办事的气派”。
鸡,也是宴席上重要的菜肴。那么,我们看祥夫老师对父子俩收拾鸡的过程,又是怎样描写的呢?
“这父子俩呢,这时又开始收拾他们的鸡,把鸡一只一只先杀了,鸡毛按规矩是归他父子俩的,这父子俩便用了一个蛇皮袋子拔鸡毛,在蛇皮袋里拔,外边一点点鸡毛都没有。杀一只鸡就把一只鸡塞到蛇皮袋里去拔,鸡毛都在蛇皮袋里,既干净又利落,而不是用开水烫,把湿漉漉的鸡毛弄得到处都是。一口袋鸡毛能卖多少钱呢?有人在旁边问了一声,那父子也不回答,只管全神贯注地收拾鸡。鸡血却又都小小心心地接在塑料盆里,二十多只鸡,共接了三盆,待会儿是要用鸡血灌小肠的,用鸡的小肠子灌了再上笼蒸了,蒸熟晾晾切成小段是要与韭菜一道炒,这道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老年人又咬得动,只是现在人们的日子富裕了,再也瞧不起那点点鸡血,这道菜现在许多厨子都不再做了。这父子俩在那里接鸡血的时候,武国权的女人还过来看了一下,说那血不要了也行,办这么大的事不在那一个菜!口气是阔气的。但这父子俩还是把血接了,又马上灌起肠来,武国权女人嘴里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是高兴,因为这父子为他们想。二十只鸡的鸡胗,也被这父子俩细细地剥洗了出来,颜色一下子灿烂了起来,黄黄的鸡胗上有很好看的紫蓝色条纹,一个一个地排放在案子上像是要放出光来。过一会儿就要用椒盐细细搓软了晾在那里,这又是一道菜,要与红色的小尖椒一道炒,是道下酒的好菜。主家自然更是高兴,这道菜,一般厨子现在都不敢去做,一是费工,二是炒鸡胗怕掌握不好火候,到时候不是炒老了就是夹生。这鸡胗用盐杀了便会紧起来,紧起来才会切成极薄的片。这又是道看手艺又要看刀工的菜。收拾完了鸡,做儿子的细细把鸡皮上的细毛再用火燎了一回,然后在案上“嘭嘭嘭嘭”切了块儿,然后也下了锅,也是要煮八成熟,然后再过油,再上笼蒸,是黄焖鸡。这武国权家真是阔气,阔气就表现在既舍得油又舍得工夫,一样一样都不肯偷工减料,比如这鸡,原本就可以煮一锅,到时候装盘上桌就是。但武国权女人出来对这父子俩说了,要“足工足料”地做。”
写他们在蛇皮袋里拔鸡毛,既是为了干活干净利索,也是为了节俭,说明厨师父子俩的生活艰辛。因为他们生活艰辛,看不得浪费,所以处处替主家考虑,比如做鸡血灌小肠,别的厨子现在已经瞧不起这点血,已经不做了。武国权女人也口气阔绰表示,“办这么大的事不在那一个菜!”,他们还是不嫌费事儿,执意做了。二十只鸡的鸡胗也被他们剥洗出来,“颜色一下子灿烂了起来,黄黄的鸡胗上有很好看的紫蓝色条纹,一个一个地排放在案子上像是要放出光来。”,这又是道看手艺又要看刀工的菜,他们不怕麻烦费事,一心想把宴席搞好,因为主家要求“足工足料”,舍得油又舍得工夫。
鱼,是结婚宴席必备之物。这成了祥夫老师描写的又一个重点。
“这时候,这父子俩又蹲在那里洗鱼了,是鲫鱼,这里的人却非要叫它“福鱼”不可,简直是岂有此理,但这里的人们喜欢这么叫,你又有什么办法。这里办事最最讲究的就是要吃福鱼,而这一带最有钱的人家吃福鱼讲究的就是吃“荷包福鱼”,也就是把肉馅儿镶在鱼肚子里做的一道菜。这父子俩又请示了主家:“做什么鱼?是炖福鱼还是荷包?”武国权女人马上应声说了:“当然是荷包福鱼!”这才是办事的人家!这父子俩这时就在那里往福鱼的肚子里一点一点填肉馅,这肉馅既要让鱼肚子鼓起来,又不能让肉馅露出来,所以收拾鱼就有讲究,鱼肚子上的口儿不能开得太大,只开两指大个口儿,把鱼的内脏掏出去就行。”
“这里办事最最讲究的就是要吃福鱼,而这一带最有钱的人家吃福鱼讲究的就是吃“荷包福鱼”,他们请示主家做什么鱼,武国权女人一句“当然是荷包福鱼”,只这一句话,主家阔绰的神情毕现。
祥夫老师把做菜和主家的态度夹在一起写,既有场景,也有对话,让人看了个究竟。
这样写来,一整桌的铺张得近乎豪华奢侈的宴席用料就展示在你的面前了,而这豪华的宴席直到最后才点明,是为了一场阴婚准备的。怪不得厨师父子俩悄悄走了。
祥夫老师在这里如此耐心细致地去写这场宴席,“吃”的背后隐含着那么深刻的用意,不能不让人五味杂陈,内心积郁难消。
吃,原来在文学中可以具有如此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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