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尖脑袋，尖下巴的年轻人随着呼叫声，跑来跑去地奔忙，太阳晒得黑黑的脸上带着笑。二娃把烟或盒子什么的递到呼喝人的手上，总要认真地纠正一遍，我叫建德。红了脸的二娃看起来更像个孩子了。
别看那些人喜欢支使二娃，其实他们对二娃挺好的。二娃跟施工队出来的前一天，爹把二娃叫到跟前说，二娃，你到城里打工，要记得手脚勤，不贪嘴。最重要的一点是，一定不能起贪心，城里的好东西多的是，不该是咱的不能拿，要记得咱老一辈的规矩。
二娃记着爹的话，人勤快，干活不惜力气，也不计较长短，这让当初勉强带他出来的工头老六打心眼里喜欢，更别提一块干活的弟兄们了。头两个月，二娃只做粗工，搬水泥，搬砖，拉水管子。渐渐地，老六见二娃手巧，人老实，就让他到室内打下手，抹浆，喷水，刮腻子。有才照应着他，不到半年，二娃居然能当半个师傅了。
房子快装修好了，二娃做完了手边的活，满屋子转悠，“啧啧”惊叹，真漂亮，快完工了吧。有才笑，这样就算漂亮了？还没装灯具呢，要摆上家具，再安上窗帘，就更好了。装灯具也要好几天呢。
不是一个房间装一盏灯么，哪用得了好几天？二娃有点不明白。傻小子，城里人讲究着呢，整套房子的灯具要好多呢，你看着就是了。二娃睁大了眼，不再说话。
灯饰送到了，老六开始忙了，二娃这回可算开了眼了，什么隐形灯，羊皮灯，水晶灯，一盏一盏地往上装，看得二娃目眩神迷，几乎忘了干活。二娃指着客厅最大的一个盒子问老六，这灯要很多钱吧？
老六笑笑，傻小子，这灯漂亮吧？这是高级水晶灯，要这个数。
老六说出的数字让二娃伸长了舌头，半天缩不回来，娘哎，他一年的工钱只够买半盏灯。二娃做事更加小心谨慎了，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哪盏灯的角，自己赔不起啊。
晚饭时，二娃端着饭盒，一溜烟跑了，连老六在后面叫他喝汤也没听到。有才边吹气边吸溜着热汤，挥了挥手，别管他，他让那些灯勾了魂了。可不是，二娃捧着饭盒，溜上了套房，把安上的灯一一打开，在一片五光十色的灯光中坐下，背靠着墙，眯着眼，微微地笑。饭菜里的热气便毫不留情地散发到空中，留给他满口的冰凉。
第二天，老六说，要安客厅的吊灯了，二娃兴奋得早饭也没吃好，忙着给老六背工具箱，催着老六开工。有才笑骂道，这小子，真是让那些灯迷住了。
灯从盒子里取出，连有才都“呀”了一声，二娃眼睛更是一眨不眨。透明的水晶，美丽的流苏，黑色珠链缠绕着漂亮的镂空雕花，乌金底座映出冷冷的光芒，细数竟有五层。老六皱着眉说，装这灯恐怕费劲。果不其然，好几个人忙了一上午，才把底层安上，剩下的就是一层层往上装。老六说，大家轮流吃饭吧，吃完饭继续干，二娃，你看着点，我上完这俩螺栓就下来了。
二娃答应了一声，伸手扶着梯子。不大一会，老六叫了声，不好。二娃仰面一看，一把锤子直直地朝着地面的灯砸下来。二娃一旋身，猛地扑向灯盏。随着老六的惊叫声，尖头锤子砸进了二娃的背，血渗出来，慢慢洇湿了背心。
老六扶起二娃，懊恼得捶胸顿足，二娃，你小子怎么那么傻呀？二娃笑着，说，那灯，那灯挺漂亮的，不能就这么毁了。
二娃出院时，背上多了一条口子。那盏水晶灯已经装上，一按开关，晕黄的灯光把二娃的脸映得发亮。雇主特意来看望了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是为了我的灯受伤的。说吧，要什么报酬。
二娃忸怩了半天，说，那，您能不能，送我一盏灯。
雇主一愣，接着又笑了，说，行啊，你想要哪一盏？二娃环顾了一下四周，指了指墙角，说，就是那一盏。
雇主一愣，不相信地问，你只要那一盏？那是普通的照明灯，我这里随便一盏，都比那盏值钱。
是，我只要那一盏。二娃坚决地点点头。雇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真是个实诚的兄弟。
过后，工友们把二娃吵得睡不着觉，二娃忍无可忍，爬起来大吼，我就喜欢这灯，我就是傻，怎么着吧？
到了年底，二娃和工友们回来了，二娃小心地把那盏灯挂在堂屋的房梁上，学着老六的样子，一拉灯绳。
灯没亮。灯没亮不是因为那盏灯坏了，而是那个时候村里还没通电呢。
二娃是我爹。这个故事是我娘讲给我听的。我问爹，为什么你只要那一盏灯呢？爹说，你爷告诉爹，做人不贪心，才是有福之人。当时爹已经有了你，就想，要是你奶奶能在这盏灯下缝补，你能在这盏灯下读书写字，就是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了。
后来，搬新房的时候，那盏灯也随着进了新房。我把它挂在书房的天花板上。我想，等我儿子再长大一点，我就给他讲这盏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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