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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 于香菊
原发《阳光》2012年第12期,获得第八届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青萍
于香菊


  一
  那夜,坐在炕上做鞋的青萍,不时透过玻璃窗,看着门灯照耀得通明的院子。万庭福在外喝酒一直没有回来,实在是不像话。她有点儿生气,还有点儿惦记,一直给他留个灯。终于看到推门进院的万庭福了,显然没少喝。嘴里唱咧咧的,肩上竟然还扛着一棵胳膊粗的小树。左摇右晃,绊绊磕磕,宛若在跳舞。青萍心里来气,不愿再往院子里看,只管低头纳鞋底。随着“嘭”的一声响,青萍知道万庭福将树扔到了地上。抬头看看,发现万庭福也摔在地上。此时他正一边往起爬,一边骂咧咧地踢树。口中说,你这家伙要摔死我呀!青萍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心说这就是醉鬼,丑态百出。看到万庭福还不进屋,继续小鬼一样在树边耍把式,她“啪”的一下,把门灯闭了。院子立刻一片漆黑,她想这样将万庭福逼进屋子来。
  万庭福果然停下来,懵晕了一阵,明白这是老婆的手段,知道该回屋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趔趄一下,摇晃着站住,拍拍手说,这星星怎么都会转悠呢?听没人理会,翘翘腿,向屋子走来。“咣当”推开虚掩的屋门,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堂屋,撩开里屋的门帘,却不进屋。一脚踏着门槛,将身子斜倚在门框上,冲着青萍傻笑,一副没正经的模样。青萍撇一眼,心里厌烦,忍忍没有发作,低头用锥子扎鞋底,手上多了几分力度。
  万庭福冲着她说,做、做、做,就知道做你的破鞋。你的老爷们儿喝多了,也不知下地扶一把,侍候!侍候!青萍不理他,继续手中活。多少年了,万庭福就告诉她不要再做鞋。现在集市上什么样的鞋子都有,花不多俩钱就买来了。她就是不听。早先做鞋,因为养父养母穿不了买的鞋;后来他们没了,还是想做。他不穿,自己穿。从小就跟万妈妈学做鞋,二十多年已经习惯了。再说这大长夜,不做鞋干啥?青萍从来不愿像别家女人那样,吃了晚饭,串门儿打扑克唠闲嗑,或者拉帮结伙地去扭秧歌看小戏。青萍和万妈妈活着时一样,喜欢独处,喜欢清静。倘若生活中不见波澜,她愿意一辈子就这样静悄悄地活着。
  嘻……哏,万庭福见青萍不理他,故意发出鸭子叫样的笑声。这笑声没完全释放开来,“嘎地”一声停住了,像被掐住了脖子。青萍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到万庭福的身后冒出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影子。青萍定睛一看,竟然是村长吴德发。
  好在洗漱后的万青萍没有早睡的习惯,要不,突然来了客人多难堪!此时坐在炕上卷起的被窝边,清秀的脸庞辉映在白炽灯泡下,端庄里格外添了一种妩媚;坐姿端直,背影清晰地印在身后的墙壁上,如一只美丽的细腰花瓶。难怪那个从万庭福头顶上探进来的大光头,盯着看着,眼睛睁大了,嘴也张大了,嘎巴老半天牙,呆呆地说出一句,咱凌水湾,这里还藏着一朵花啊!
  凌河边的青蛙突然呱呱地鸣叫起来;有一只叫老鹞子的大鸟,将它难听的叫声箭一样射向凌水湾的上空。青萍的心,宛若被这种种叫声刺穿了。疼痛使两根细长的眉毛急遽跳动了一下,簇起的眉宇含着怒气刚要爆发,瞥眼看到丈夫一张丝瓜样的瘦脸更加难看,知道这个家鬼酒后做错事惹来了外鬼。刚才树木落地的声音是多么不祥,你喝你的酒,喝完就回家,为啥偏偏扛回一棵小树来?青萍气归气,无奈归无奈。想到不管怎么样,都得先以家为重,总是还得向着家里人。于是从炕上敏捷地跳下地,忙乎着,找烟倒水,嘴里说着,村长大哥来了,快到炕上坐。
  吴德发推开面前绊脚的万庭福大步进屋,不理青萍的烟和水,黑塔样戳在屋地中央。青萍觉得这黑塔使房梁都显得矮了,担心他的个子会把房盖顶起来。
  站着的客人难打发,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青萍和万庭福都有蒙的感觉,蚂蚁样转在黑塔面前不知怎么办才好。
  照顾照顾,村长大哥!真的是拣的,不是砍的。你知道我手里没有工具。万庭福的身体弯曲着,声音里充满了乞求,点头哈腰地将烟送上去。
  吴德发手一挥,那烟就从万庭福的手上滚落了,卑微地躺在地上,如一具死尸。吴德发的大脚过去就碾碎了,细碎的烟末和纸屑散在水泥地上,被灯光照成一堆鸡屎。
  我照顾谁?管谁砍的?树在你手里,被你扛到家里来了,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村委会早有规定,一棵树,罚款一百元,十五天拘留。你考虑是明早跟我去乡派出所,还是让人来,捆了你去?吴德发粗壮的声音像大炮,将小屋震得摇摇晃晃。
  万庭福是个教书匠,平时自认为也能说。此时,不管怎么说,怎么哀求,都不顶事。这个吴德发村长站在那里,一张脸阴着,就是不开晴。实在没办法,夫妻俩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头一低,膝盖一弯,双双跪在了那里。问题实在严重啊,不是心疼一百元,而是丢人丢不起。一旦送到乡里,背上偷窃的名声不说,十五天的拘留足可以让教书的公职被撸掉。这么多年好不易熬个民办转正,要是被撸下来能干什么?
  这样想着的青萍小声哭起来,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万庭福的酒意早没了,此时说话也是哽哽咽咽,说今晚村长要是能放一马,以后保证当恩人供着,逢年过节必将孝敬送过去。别说一百,就是一百个一百都行。青萍不知自己该怎么许诺,她觉得自己除了种庄稼养些鸡鸭鹅猪,就是会做鞋,所以很愚蠢地说,往后你家大人孩子的鞋我包了。
  按理说,女人的泪和愚蠢能让铁打的男人软化的。谁知道这个吴德发,直接跟到家来就没安好心。此时他弯下腰,伸出粗笨的手指,似乎要去给青萍擦泪。青萍一躲,吴德发的手从旁边滑过。这让吴德发怔了一怔,发出一声冷笑,转身面对墙壁,双手一背,阴沉沉地说,万庭福,你出去!让我和你媳妇住一宿,天亮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世界突然间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包括锅台上养的那只金黄色的蝈蝈,还有炕围炕角团团叫的蛐蛐。青萍的心像被猫抓了一样,嘴里说着,有这么欺侮人的吗?起身就向那铁塔样的背影挥起拳头。吴德发一转身,青萍被推倒在一边,头颅磕在墙角的椅子上,瞬间就在头发上顶出一个包。青萍摸着头上的包,转头去看自己的丈夫,他还迟钝地跪在那里。瞬间发生的一切,只是让他那肉眼泡下的两条小眯缝眼眯得更细,嘴巴倒傻傻地张着,似乎要流出口水来。青萍刚想骂他窝囊废,看他小老鼠样的眼睛,早已游弋着躲藏起来。心想大敌当前骂也无用,贪上这种蒸不熟煮不烂的男人,你有什么法?转身看吴德发,他那牛样的大眼珠子,一只眼睛隐藏着狡诈的笑意,一只眼睛散发着贪婪的欲望,不由得冷笑一声,心说,真是色胆包天,你想睡我,还看你有没有这份能耐?
  说不上万庭福是怎么想的,青萍看他像小老鼠,他就真的在瞬间化成了一只小老鼠。低头偷看青萍一眼,佝偻的肩膀,夹着缩在袖筒里的两只手,站起来,跑出去了。青萍觉得眼前一黑,好险晕了过去。是吴德发的一声笑,让眩晕的青萍一点点清醒起来的。在房梁投下来的巨大暗影中,她那瘦尖的下颌和细长的脖颈发出清冷的白光。拄地的手在暗影中抬起,悄悄抓住了炕沿边那把绱鞋的锥子。锥子上头,那雪白的大针闪烁在白炽灯照不到的地面上,聚着一团耀眼的寒光。
  锅台上的蝈蝈和墙角炕围子边的蛐蛐,哗的一声,集体喧闹起来,和着凌河边传来的蛙声。此时那只大鸟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二
  天亮时,吴德发从容地耸着那件撅肚子的黑上衣,手上夹了半截香烟,撮着口哨,从万家大门口踱了出去。到碾道的矮墙边,将趿拉的大瓢样皮鞋提上。回头看看,将半截没抽完的香烟扔在了万家大门口的正中间。万家父亲活着的时候,决不允许自家大门口有一根鸡毛,半根草叶。现在尽管青萍也常打扫,墙角窝风的地方还是聚集了一些草棍鸡毛干枯的树叶细碎的纸片。一阵小风打着圈儿溜过,烟头迅速点燃那堆杂碎,火苗燃起来,又迅速熄灭了。吴德发回头看着火苗愣了愣,嘴里嘀咕一句,真他妈的邪行!
  一整天,万庭福都没有回家。青萍没有哭,从玻璃窗看着吴德发的影子在门前消失了,她才下炕。和往常一样,先将昨晚早早提进来的尿盆提出去,那里有吴德发的一泡尿。出门口,青萍就连盆带尿一起踢到粪坑里去了。回身依次打开鸡窝门鸭窝门鹅窝门,将拦猪的矮栅栏也一脚踢开。这鸡鸭鹅猪就像解放的囚徒,一窝蜂地冲出来。青萍无心打理它们,刚想回屋转,突然看一红一黄两只公鸡互相啄扯着,在磨道边闹起来。就知道这两只公鸡是为一只母鸡打架。心中不由对万庭福来气,说声人不如鸡。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根树条子就向那两只公鸡抽去。那公鸡一跳分开了,青萍却不放手,追着这两只公鸡左一下右一下使劲打。两只公鸡身上的羽毛掉了,一根根,落在院子里,又随青萍搅动的空气急遽地飞起来,飘了满院子。青萍依然不放手,脚步依然快快地,身体依然旋转着,看到什么打什么,一条子抽在猪身上,猪嗖地一下窜了;抽在鸭身上,鸭嘎嘎叫着,张开短小的翅膀,抖着两条小短腿,冲到大门口被栅栏门截住,叫做一团;倒是大白鹅有几分英雄豪气,眼看着那两只羽毛凋零的公鸡,一只逃到草棚顶,一只逃到杏树上去了,它们一个个张开宽大雪白的翅膀,抻着长长的脖颈,飞过高高的院墙、成片的树林,到河边去了。看院子里的活物都被自己抽跑了,青萍才觉出累。将树条子撇在窗户下,一屁股坐在磨盘上,双手扶着磨盘顶,就开始哭。
  哭自己狠心的生身父母,不知什么原因将刚出生的自己放在木盆中弃在凌水上;哭自己善良的养父养母,一辈子不生育,凌水迂回的旋涡边抱回木盆中的自己养在凌水湾。更哭自己不幸的命运,长大后就知道自己的命不是自己的,养父母的养育之恩要用招养老女婿来报答。凌水湾有多少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好小伙,就因为人家不肯将姓改成万字,从此失去婚姻的缘分。倒是这个万庭福,被父亲拎回来,像从集上称回的二斤白条肉。名字由着父亲改,王福庭改叫了万庭福;工作也让父亲来安排,托人找关系插进学校当了民办教师。知道的是万家招的养老女婿,不知道的以为他又拣回一个儿。养父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从这辈起,万家世代的庄稼种要改换门庭为书香家。因为他知道这王姓的外乡小子是个差两分没跳龙门的大学漏子,却不知这男子有文化有知识,就是缺少古代圣贤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天生的软骨病,常让青萍恨。没本事的人,天生老实胆怯,都知道守住本分不惹事。这个万庭福,自己没本事,偏偏惹娄子。嘴唆手唆,惹出娄子,偏还不敢担当。早时养父养母在时还好,两个老人护孩子,凌水湾没人敢把他怎么样。自打两个老人相继离世去,再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边。好在他命好,不管谁看上看不上,民办教师转了正,铁饭碗端在手,旱涝不用怕。苦就苦了青萍,天天看他除了上班,就在酒缸泡着心头恼。出来进去觉得他就是父亲称回的二斤白条肉,永远上不了大菜席。但缺了还真不行,因为万家的门庭由他在这儿立。养父母的期望就是自己的责任。不管怎样,这日子总得过下去。
  从来没在白天睡过觉的青萍,这一天使劲睡了一场。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青萍恍惚记得该起来做晚饭,一天没吃饭的肚皮有气撑着,没有塌,可心饿得火烧火燎。摇晃着来到堂屋,心里盘算做点儿什么吃,看到饭桌上已经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大米饭炒白菜还有一盆黄灿灿的鸡蛋羹。白条肉坐在那里,眼睛不看她,只是盯着饭桌子说,饿了吧,快吃吧,我的手艺没有你的手艺好……似乎要开玩笑,见青萍气囊囊地看着他,他的头就更低了,下巴颏几乎戳在饭碗里。唉,青萍不由得长长叹出一口气,碰上这样的男人,你能把他怎么样?既然他连这事都能容,还将他看做什么男人,还制的什么气?吃吧,青萍想着坐在那里,使劲为自己扣了一碗饭。
  夜晚睡觉的时候,青萍才觉得不对。以往粘粘糊糊忙上忙下一点儿不老实的他,今天倒安静了。晚饭后坐在那里看电视,挨到很晚才上炕。眼睛也不看青萍,小心地挪到被窝中,翻个身就把虾米样的脊背弓给了青萍。青萍这个气呀,本想将昨夜的故事,全部讲给他听,心里又黯然。就他这个德行,讲给他,他会相信吗?再说危难的时候,他比老鼠跑得还快,为啥还要将一切告诉他?呵呵,青萍咬错着上下牙齿,发出一声笑。
  三
  大家都说凌水湾这个地方邪行,阴盛阳衰。长大的闺女一个比一个美丽,嫁进来的媳妇一个比一个厉害。青萍不知自己在凌水湾到底是闺女还是媳妇?或者说,她在凌水湾身兼双职,既是在这儿长大的闺女,又变成了这儿的媳妇。有人说,她不是这儿生的,但这儿的山水滋养了她;也有人说,她就是本地生,脸上的模样和当年的某个戏子颇多相似。记得小时候,知道不是万家父母亲生的,也曾哭着起过寻找亲爹亲妈的念头。万家母亲说,女孩子其实就是浮萍,在哪儿落了根,就在哪儿过。万家爸爸说,你这个小小木盆载来的小浮萍,遇到我俩就有了根,就成了万家的青萍。我们这样心疼你,你还能漂到别家去吗?那时两个老人都哭了,青萍哭得更厉害。哭过之后,她就没再起过那个念头。生下来就被弃,或许有父母的许多无奈,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旦重新扯出来,定然都是伤痛,为啥还要理它?
  人生中有了特殊的一夜,青萍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青萍。过去的青萍,不管眼睛怎么眯缝,嘴巴下颌怎么上扬,都是安分守己的;现在的青萍样子没变,但是身体变了,像被注入了某种毒素。变得敏感,变得娇气,变得总想发脾气,变得什么闲事都想管,变得在自家坐不住,总想往外跑。虽然她不想为自己过多地解释什么。但她就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认清了自己,觉得自己注定要换一个人,换一种活法。
  再见吴德发,青萍不说话,就是微笑。笑的时候,和以往一样,先把眼睛眯上,然后嘴巴和下颌就扬了起来。吴德发瞪着眼睛看半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凑上去,还不敢。后来看到了那吊梢的柳叶眉丹凤眼,像看到一把悬在那里的柳叶刀,吓了一跳,明白了人家那是胜者的微笑。这微笑让吴德发猛地后退一步,站稳的时候,想装得很坦然,做不到,就有点儿局促了。再后来,就想赶紧溜。以后不敢见青萍,窄道相逢的时候,恨不得跳墙跑。
  青萍就像一块粘糖,偏偏粘上了他。凌水湾人谁看过万家这个抱养来的女儿出过几次大门口啊?现在的青萍动不动浮云一样绕着山根河边转;凌水湾主管文艺的人,从来没敢进万家的大门找万青萍去扭秧歌去唱戏。万家那对老人一生没生育,脾气非常各色,没人敢去招惹。今天的青萍常常站在村子里的秧歌场。或许因为那一夜,她心里有太多的积郁,她在寻找排遣的机会。
  这一天,村长来下场了。站在一边看的青萍,从一个嫂子手中借过两把扇子,跟着下了场。当着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半大老太太的面,专门和村长扭对手。你往左边摆扇子,我就往右边摆。粉红色的扇子面轻轻抖动,如两朵对称的花瓣;倘若你村长将自己站成一棵塔松,青萍就将自己化成一只花蝴蝶,绕着塔松翩翩飞。周围的观众拍着巴掌笑,吴德发不笑,青萍也不笑。一个眼神涣散成沙丘,一个眼神凌厉如宝剑。宝剑插在沙丘上,心空里震得嗡嗡响。谁让你住在我家?谁让你上了我的炕?走出大门你把口哨打得全村响,这世界都知道青萍成了婊子,从此是个不洁的女人。这是青萍眼睛里的笑。吴德发心里在想什么,青萍不想知道,但是青萍听到了隆隆的声音,如天空的雷,就响在他的心空里。
  青萍和吴德发没事,这个事只有头顶三尺的神明知道,别人不知道。如果青萍对别人说,我和吴德发没有事,他只是在我家住一宿。别人只会笑,但什么都不会说。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青萍,连万庭福都不相信青萍,还会有其他人相信青萍吗?这个事,只有吴德发知道。但吴德发去说,也是睁眼说瞎话。谁会相信孤男寡女在一个炕上睡到天亮,能够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就因为那一夜,青萍的确完全变了,变成一个谁都不认识的陌生女人。难怪有老人对万庭福说,找人给你媳妇看看。她不是鬼魂附体吧?万庭福听到这话时,脸色愈加青白,猛地打了个激灵。
  那夜,他拣回一棵小树之前,总觉得后边跟着一个女人。看不清脸面,月光下只看见穿着暗红的花袄。想自己刚从孤女坟前过,莫不是……村子里流传着各样关于孤女出坟迷惑人的传说。他害怕起来,急得小跑,跑到前面就遇到这棵树。他拎起来,再回头看,什么都没有了。只是周围依然阴森森地可怕。全仗这根光秃秃的小树壮胆,他回到家中。谁想,身后跟着村长吴德发。难道那个女人或者是鬼也跟进来了?附在自己媳妇身上?万庭福不由得毛骨悚然。回家看青萍,瞅哪儿都害怕。还不敢说什么。
  这一天,青萍将吴德发截在河边柳树行子的小窄道上。青萍还是那样眯着眼睛抬着下颌笑。吴德发说,我并没有将你怎么样,你还缠着我干什么?青萍说,谢谢村长大哥呀——一个呀字拉得很长,结尾还带着颤音。吴德发觉得特像柳枝上那个蓝蜻蜓在抖着细长的尾部。或许是他此时不敢看青萍,眼睛一直盯着柳枝上的那只蓝蜻蜓的缘故。
  青萍伸手过去,就将那只蜻蜓的两只翅膀捏在两根手指间。提着蜻蜓,冲着太阳看半天。突然,手一扬,吹出一口气,就将蜻蜓送上了天。
  呀,吴德发发出一声叫,不知道是赞,还是可惜。
  青萍冷笑道,小傻瓜就该飞在天空才干净,为何落在这里遭人欺?
  吴德发说,谁呀?谁欺侮它了。
  青萍说,你,你呗!一村之长欺万物!
  吴德发说,我没有。
  青萍说,你有。
  吴德发说,我真的没有。
  青萍说,你就是有。
  吴德发说,你说说我怎么有的?
  青萍说,村里的小媳妇你霸了多少?
  吴德发,都是上赶找的我。
  青萍说,上边来的救济款你占多少?
  吴德发说,我也发下去不少。
  青萍说,你发的都是真正困难的人家吗?
  吴德发说,过两天还来电脑呢,到时我给你家抱一台。
  青萍说,凌水湾的林子被你卖光了?
  吴德发说,春天栽上新树苗,几年又成林。
  青萍说,银行存下几十万,够花了吧!
  吴德发说,谁当谁不捞点儿?换个人捞得更多呢!
  青萍说,那老百姓呢?
  吴德发说,你说,自打我当上村长,哪家日子不比原来强。
  只有这句话,青萍觉得无话说。的确,自打这个吴德发当上村长,大伙儿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
  但是离小康还差很远呢!青萍的感叹像河边的小风。青萍的身影也像河边的风,一溜闪进柳树行子不见了。吴德发愣怔半天,骂了一句,见鬼!
  四
  以前,万庭福在外喝酒的时候,青萍没少找过。有时在门口站着不走,更有时被请吃酒的主妇叫进家去。和那主妇一起,站在酒桌边,或是帮助添些酒菜,或是闲唠。后来知道怎么找,万庭福不喝够都不会回来,青萍就不再去找了。一个人在家胡乱吃点儿东西,再把家里饲养的那群活物喂饱,就开始做鞋。两个老人走了,青萍还是每年给他们做两双鞋,上坟时烧在坟前。自己要穿的鞋,攒一包袱了,再不做也够穿了。万庭福从来不愿穿她做的鞋,青萍还是给他做一些,留他晚年的时候再穿。人到老年时,不好俏了,就该认舒服了。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更多的时候是不知在给谁做鞋,只是心里想着有那么一个人,该穿这样一双鞋子就做了。这个人很多时候是意识中的孩子,一直没有生出来的。一岁时什么样?小脚丫该穿什么鞋?若是男孩就穿虎头鞋,若是女孩就让她穿兔子鞋。三岁时,孩子的脚丫该长大了,夏天穿的单鞋,应该多点儿花样;冬天穿的棉鞋帮靿要高一些。七岁时,是半大小子和半大丫头了,河边山头到处跑,鞋底子可得加厚,鞋帮子也要做得结实。要不河边的河卵石会硌脚,山上的野蒺藜会刺破肌肤。九岁时该上学了,做鞋的样子一定要考究。看到集市上有什么样子就学着做,万不可让孩子觉得穿家做鞋就矮人一等,要让他常常翘着脚跟同学炫耀才行。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哎吆,到现在自己还没怀个孕呢,鞋子怎么能做得太多?谁知道那时候时兴什么样的鞋子呀?到时勤到市场上走走,看到什么新式样再学着做吧。还是多做老年鞋,每个人都有老,老了的人,不好俏了,就认舒服!青萍这样想着自己就笑了起来。手上的针线不停地穿梭,针脚还是一针连一针,匀称周正。难怪许多老年人看见青萍的针线都说好,青萍自己更得意,自打十二岁就跟万妈妈做鞋,到如今整整二十年了,早做熟了。就是闭着眼睛做,也能做得很好!
  一做鞋就会忘记一切的青萍,正高兴地坐在自家的磨盘上飞针走线。后街的冯文媳妇就找了进来。在青萍的眼前一站,青萍就打了一根针。断针刺破皮肤,鲜血像个小红蘑,从手指上快速生长出来。
  冯文媳妇说,青萍姐哦,你还在这里神悠,你不知你家万庭福干啥事去了?
  青萍将红蘑菇从自己的手上甩去,将手指放在嘴里使劲吸吮了一口说,什么事那样着急?
  冯文媳妇将嘴巴对在青萍的耳朵边说,听说河东车站来了许多小姐,你家万庭福请我们家的冯文和几个人去那里打泡了。
  是起石头吗?青萍无辜地问。她讨厌冯文媳妇嘴巴上的那股大葱味儿,将脖子梗得远远的。
  天啊,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城里扫黄呢,那帮小姐被扫得无处去,都跑到咱乡下来了。万庭福是带着他们找小姐干那事,现在那事就叫打泡。不是放炮的炮,是水泡的泡。打小姐就跟打车是一个意思。
  在冯文媳妇挤眉弄眼的解释中,青萍终于明白了打泡的意思,也明白了万庭福的勾当,不由得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说打小姐也没有这样打法,领着一帮人去,一个个裤兜没有几个钱,穷酸酸的。那些小姐都是看惯了权贵的人,谁会搭理他们?由他们去吧!青萍说着手底下的针线又开始噌噌飞。那冯文媳妇看怎么说也勾不起青萍的兴趣,便无聊地走了。
  青萍将人送出家门,回身就将门口扣着的一个瓦盆摔了,心里恨恨地说,干脆不过算了。刚才的轻松都是给外人看的,青萍的心里其实早就结成了大疙瘩。从那个月起,万庭福的工资就不再上交给她了。当年两个老人双双离世后,万庭福就不想再往青萍的手里交工资。当时万庭福提到这事时,青萍在做饭。青萍说,行啊!不交工资,以后不许在这个家里吃饭!咱家的地本来就没有你的,地里的活你也从来不干,所以你不交工资在家里吃的什么饭?万庭福不吱声。青萍将手里的菜刀往菜墩上一剁,那菜刀就立住了。青萍用围裙擦擦手说,想在家吃饭也行。吃一块豆腐,交一块豆腐钱;吃一把小葱,交一把小葱钱。拿来吧!今天晚上就有小葱拌大豆腐,你先交一块五,米饭和白菜汤先不跟你要钱。青萍把围裙一甩,手就伸在了万庭福面前。一双大眼睛没有眯缝,像蝴蝶一样忽闪着。将万庭福忽闪毛了,小声说,那还过得啥意思?从兜里乖乖掏出一个月的工资交给了青萍。
  这一次万庭福不交工资,什么也不说。或许是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说也说不过青萍。所以干脆不说。青萍想,你不说,我也不说,看你拖到什么时候?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男人不交工资,给家庭积攒着也行,你却用它来喝酒,喝到一定程度竟然去打什么泡。这不就是有俩钱支的吗?看来这日子还真的是没法过了。进屋四处转转,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抬头看看墙上养父养母的照片,青萍好个难过。说,爸爸,妈妈,你们托付给我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你们选择的上门女婿实在是不争气啊!说着趴在柜子上又流起眼泪来。
  人在郁闷的时候,流流眼泪真是一个好办法。心里的一团乱麻,刷地一下被冲得贼顺溜;堵在灵宫里的淤塞,刹那间清明了。此时看着万妈妈和万爸爸慈祥和蔼的面容,青萍似乎找到了依靠。遇到困难就哭鼻子是不是?万家爸爸活着的时候,就会这样抬着手指说青萍。青萍总是在他面前抹着眼泪笑。现在哭过的青萍在两个老人的目光里又一次忍不住笑了。答应养父养母将万家的日子过下去,这是在两个老人未瞑目前的承诺,青萍怎么能遇到一点小困难就放弃呢。想想这前因后果,还不是因为那一夜。知道了是那一夜就好办了,青萍紧抿的嘴角发出天崩地裂的声音。
  五
  这一天,青萍给吴德发送来一双鞋。黑色的条绒面,雪白的千层底。很大却不垮塌,端正透着精致。吴德发捧着这双鞋一边看一边说,好鞋!好手艺!说着脱掉自己的鞋就往脚上套。一边踩动,一边说,真舒服,好跟脚!
  青萍说,现在几乎没人穿家做的鞋子,村长大哥不嫌弃吗?
  吴德发说,不是没人穿而是没有老娘们儿做。
  青萍说,你家嫂子不会做吗?
  吴德发说,她就会吃。
  青萍捂着嘴笑。她知道村长娘子是个愚讷巴喘的老实人,说话没有生气,连走道都是静悄悄的。难怪人家说,村长是老虎,他家娘子是只猫,是在老虎胳肢窝下生存的猫。
  吴德发指着他脱下来的那双鞋说,去城里花一百五十元买的呢。穿几天,鞋膛底就出了格。垫双鞋垫都是硌得慌。
  青萍瞅着那双已经垮塌得大瓢样的鞋子直撇嘴,心说哪儿值一百五十元?农村人进城就挨骗。别说底子,就是鞋帮子也早走样了。
  妹子哦,对不起。那天大哥真是喝多了,竟然稀里糊涂跑你家作一场。吴德发穿新鞋试着走道,一边对青萍道起歉来。
  青萍的脸本来是笑着的,听吴德发提起这话,脸就耷拉下来了,像结了一层冰。吴德发想要说什么,真诚点儿说,或许能暖化那层冰。可是青萍不让他说,也不允许他说。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就抹眼泪。在早晨的天光中,青萍的背影跳跃着一些水波样的光点,整个人显得湿润而忧伤,宛如凌水中的一棵水草。
  吴德发的心就是在这刹那儿被触动了。他觉得自己错了,将凝视青萍的目光拉上天,就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必须做点儿什么才好。
  那夜,吴德发本来是和另一个女人在孤女坟旁幽会的。谁知道事刚做完就遇到了喝醉酒回来的万庭福,站在他们俩的身后唱咧咧地撒了一泡尿。真是将他这个村长不当事。不整治整治他,自己还有威信吗?何况那女人在自己怀里已经吓得筛了糠,自己得做个堂堂的男人给她看。
  被人撞破天机,自己倒霉,那人也该倒霉。于是自己就让那女人跟在万庭福的身后扮鬼,想吓吓他。自己跑到前面砍断一棵小树,本来是想给他一棍子,打蔫他,不许他乱说。谁知道又急于解决一泡尿,那棍子就被万庭福扛起来了,唱咧咧地扛回家。自己跟到他家去,本来是想套套他,到底看见多少?怎么也没想到,他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更没想到自己瞎扯淡,吓唬吓唬他们,竟然弄假成真。唉,你看这事弄的?吴德发在心里后悔。在人家炕上睡了一觉,再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弄不好,那个家庭就毁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吴德发恨得直拍大腿。
  拍大腿的时候,看见脚上的新鞋子,眼睛就直了。心说,这老娘们儿都闲在凌水湾扯闲篇,怎么就不做鞋呢?看看河套山坡沟渠旁边,到处扔着从集上买来的鞋。不是帮子开裂就是鞋底子出格。虽说钱不多,但聚起来每个人一年为鞋子花的钱都是一个大数。外面的男人本来挣钱就不容易,老娘们和孩子在穿鞋上还败家,这怎么行?我这个村长得想法让这帮老娘们忙起来,省的闲着没事扯咸淡。怎么忙?都让她们做鞋吗?保证谁都不做。干脆给咱村办个鞋厂?这想法一出来,先吓了自己一跳。伸手抓掉自己的帽子,伸着乌龟样的头颅冲窗户往外四处撒磨,宛如那天有了大钱想往河东银行存,在窗口往外撒磨半天,才敢将那捆钱夹在胳肢窝冲出门。这次有了这样的想法也是这样,撒磨半天冲出去,就是去找刚走的青萍,办鞋厂的事得和她商量好,自己当厂长去,让她当技术员。因为在凌水湾她的鞋是做得最好的。但是走到门口他就停住了,心说办鞋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那得上面批,找乡里上报,找银行弄钱,找土地局批厂地,到外地鞋厂去考察,找厂家进设备……一大摊子的事哦,就是万事俱备,回来还得招工人,最关键得找到销路……这一大摊子事,你跟一个老娘们儿说,她知道啥?等自己将一切布置好,再找她来上任吧!看看没希望,可别瞎冒泡,到时让人家笑话。这样想着就在院子里绕圈。
  南头魏良的媳妇翠柳从门前来回过了两趟,冲着院子里的吴德发咳嗽两声,还打了一个手势。吴德发看见了,愣是装着没看见。心里骂道,只跟你睡一次,你还没完没了呢?显然知道翠柳这次找来,决不是想他吴德发这个人,不外乎想要点儿什么。这女人啊,一旦将身子给了你,就觉得你欠她十万八千赃。今天跟你要点儿这个,明天要点那个。妈的,谁该你的?那个时候,我快乐,你也快乐了。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一点儿好处都不给。爱咋样就咋样!
  还是像人家青萍这样的有意思,手握一把大锥子坐到天亮,任你许诺将半个凌水湾给她,她都不动心。反正就是不管别人咋样,只要你敢碰我,我就自己先死。
  得得得,吴德发缩头耸肩吐吐舌头,说,不让就拉倒,别死啊活啊的。反正我说在你家住一宿,怎样我都不走了。和衣钻进人家早铺好的被子里,用手摸摸自己的小弟弟,心里好个侥幸。好在碰到一个烈性的,要不人家就势顺了汤,自己还真不好交代。东西早在孤女坟给了别人,想再给已经没有了。怎么说自己也是过四十的人了,怎能像刚结婚那会儿,子弹射得快,上膛更快!现在做一次总得歇个一两天才能有下一次。
  门口的咳嗽声听不见了,吴德发才敢伸个脖子往那个方向看。翠柳走得风吹杨柳,屁股像那水中的木盆来回晃。以往这木盆总是晃得自己心里发痒,现在这个感觉没有了,心里想,什么铁子?什么情人?当女人的财欲之蛇抬起头来时,就是分手的时候了。嘿嘿!
  六
  青萍没事的时候,就爱鼓捣自己做的鞋。结婚时置办的一个大衣柜,没有好衣服存放,就让它变成了一个鞋柜。一层层,一格格装的全是自己做的鞋。大人的小孩的,还有许多是少男少女该穿的。捣动这些鞋子的时候,青萍特别伤感,都是心血凝成的,咋就放在这里没有用处呢?看看这凌水湾大人孩子脚上的鞋,虽然说是异彩纷呈,但看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哪只都不舒服。明知道不舒服也要穿,为的就是跟时髦。其实有啥时髦的?不就是假皮子的面,塑胶的底吗。
  这次青萍捣动这些鞋,有点儿想法。万庭福的工资不交给家,家里的油盐酱醋鸡猪饲料都成了问题。虽说偶尔可以到集市上卖一些鸭蛋鸡蛋鹅蛋,还是感觉供应不上。怎么办呢?不能说因为男人不过日子,这日子就不过了。另外青萍这次也真的不想不惦记万庭福那点儿工资了。从小就听万妈妈说,好女子谁指望男人那俩钱?现在自己的想法和万妈妈一个样,我自己想法挣钱,看你那点儿钱能夹多少时候?等我青萍能自立,你给我,我还不要了呢。这世事都讲个优胜劣淘,从那一夜你就已经不再配做青萍的丈夫,谁被扫地出门还不一定呢。养父母活着,自己的婚姻归他们管;他们死了,自己的日子要自己来做主。反正医院查出你的精子成活率低。就是为了万家的后代,我换一个丈夫,他们也不会怪罪我。
  青萍想把自己做的鞋子拿到集市上试一试,兴许有人相中一双两双卖了出去,那就把自己成全了。要是真的没人买也没有什么,自己再拿回来,想别的法。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不都是开通人的道理吗?
  将结婚时的红包袱皮平铺在炕上,从柜子里拿出一堆孩子的鞋,整齐地摆在上面。拽起包袱皮的对角往中间系。系好一对,再系另一面时,就变了卦。这些鞋子小巧玲珑五彩纷呈,一个个可以当艺术品来观看,保证能吸引集市上人的眼球。可是想想集市上那些眼睛,可都是熟悉的。自己结婚十年没小孩,去卖小孩的鞋,不是太荒唐了吗?这样想着又解开系好的扣子,将这些彩球样的小鞋子抱回柜子里,看看十四五半大孩子的鞋也没敢拿,拿的一律是大人的。有男人穿的懒汉鞋,解放鞋,圆口鞋,方口鞋;有女人穿的小筐鞋,花布鞋,高跟鞋,浅帮鞋;还有一些样子特殊的,如厚厚底子船形的,弯弯帮的月牙鞋等。她想总会有人喜欢买了一双去的。
  挎上包袱的青萍,往出走。脚步刚迈出屋门口,她的身子一晃,好险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她看到了,从大门口进来的吴德发。自那夜后,这人还没有再走进这个小院子。自己却有事无事地缠过他几次。为什么去缠他,青萍实在说不清。万庭福自那夜后,再也没有沾过她。有些时候,她想要;还有些时候后悔。早知万庭福那个德行,那夜不如遂了村长的愿,还兴许借种怀个娃,对地下的两个老人也有个交代。可是哦,当时那种情形,要是让他得了手,不是显得我万青萍太软弱吗?现在,机会错过,就再也难以找到。难道他这次来?这次来……青萍觉得这身子好无力,真的希望有人将自己抱起来。可是看看站在面前的村长,脸上带着许多正气,就知道是没有什么戏。冲着院子里的杏树轻轻地吹出一口气,杏子早没了,只有蓊郁的杏树叶子呼啦啦孤自茂盛。身子勉强站住了,全仗了那门框。幽幽的眼神丢过去,人家还是以为自己为那夜哀怨,却全弄不懂自己这时候有几分相思。不想说话,就这样站着。偏偏院外传来村人的对话,我找村长呢,你看见吗?哦,看到了,去万老师家。吴德发脑袋扑棱了一下,看着青萍说,我找你,是想要鞋子。不白要的,我让会计给你做账给钱。
  青萍的幽怨突然间没有了,人从门框间挺立起来,就有了凛然的神情。想刚才的自己,不觉有点儿后怕,心说,要死吆,鬼魂缠身!脸上羞成了红布,不敢抬头,伸手将怀中的包袱塞给了吴德发说,给你!转身回屋,随手就关上了屋门。
  大门外传来村邻和村长的对话,哎吆,村长大人这么快就出来啦?也不多待会儿?
  我找万老师媳妇要鞋,要到就走呗!
  哎吆,村长要这一包袱鞋子干什么?现在谁还穿家做的鞋子呀?
  我干什么都是村里的事情,还用和你商量吗?
  不用,不用!哈哈哈哈……
  两颗泪珠从专心听话的青萍脸颊上滚下来。她知道自打那一夜,自家的门口就多了眼睛,自己在村民的眼睛里再也洗不清。
  七
  乡里县里来很多人到凌水湾开现场会,吴德发派服务的小伙子给每个到这儿的领导先发一双鞋。领导手里拿着鞋子一副不解的样子。吴德发大嗓门一开,大家便都笑了,各个低头弯腰脱掉皮鞋换布鞋。人家吴德发说得好,到凌水湾来,不是走河滩就是上山路,几百块钱的皮鞋走瞎了不说,还非常不得劲,换一双布鞋舒服舒服吧!
  一天的沙滩山岗走下来,傍晚都坐在了酒座上。领导们称赞吴德发说,你们的河滩树林都让你办成了绿色植物养殖场,可真不容易。还说小孤山上的果园蜂园办在一起真是合理利用,一举双得。难得满山坡的大枣,家家户户都有,要是都属于一个人,那可发了。最后的话题就都聚在了脚上穿的布鞋上,说吴德发脑子里都是讨好领导的好点子,从哪儿掏弄来这些布鞋?穿一天,感觉越穿越舒服。莫不是为了这次会议专门到老北京布鞋厂去了一趟?吴德发一听急了,辩解说,各位领导,你们低头好好看看脚上的鞋子,可有什么老北京的标志?这是咱们凌水湾地道的土特产,凌水湾的女人抹糨子打袼褙搓麻绳一针一线缝制的。有领导便笑吴德发,你们这个凌水湾哪,真是出人才的地方。早年唱戏唱得出名,前几年秧歌又扭得出名,最近听说出个民间艺术家专门搞刺绣,都卖到国外了,庙里喇嘛绣的千手观音进了国家博物馆……怎么今天,这女人做鞋,这么平凡的事情,也要做出名堂吗?
  吴德发最擅长的就是顺竿往上爬,说领导啊,大家酒后都别走,我给咱们领导好好展示一把,让大家过一个终生难忘的凌水湾之夜如何?
  有人喝多了就开玩笑问,怎么难忘?听说凌水湾的女人非常出色,莫不是给我们每个人找个女伴吧。
  吴德发说,不是找一个,而是找一群。今夜先唱戏,然后扭秧歌,明早欣赏欣赏我们的刺绣和布鞋再上路行不?
  好!刚看了农副产业,再看看我们吴村长的农村文化产业也不错!一个大领导发话,满屋子都是叫好声!
  大家觥筹交错,吴德发偷偷溜出去布置。好在外面待命的小兵多,一个个领命而去。吴德发到房山边撒一泡尿,回来继续跟大伙儿喝。大嘴一张,一大杯白酒举到高处,瀑布般倒下去,就滚进了喉咙,好像那嘴巴喉咙胃肠都是直腔的。难怪酒桌上的人各个睁大眼睛望着他,像看怪物一般。吴德发巴掌一拍,说你们看个鸟啊?都给我喝。这样说完觉得不对劲,这帮人不是平时的哥们,都是领导啊,自己怎么能如此放肆?于是赶紧点头哈腰道歉,说喝酣了,喝傻了!好在酒喝到酣畅之时,什么领导小兵下属,都成了平等的,大家并不怪罪,反而各个跷起大拇指,说吴德发率性可交。
  凌水湾那个大酒桌外的世界倏然间忙开了,人们嗖嗖往村委村部跑,往小学校跑。往大队部跑的,是准备扭秧歌的;往小学校跑,是准备上装唱戏的。民间艺术家的展览厅忙乎开了,有几个人帮孙艺术家在布置。青萍的家里去了几个小伙,说村长交代了,要青萍将她做的所有鞋子全部往大队部搬,那里空出一间办公室,专门展览鞋子。
  万庭福这会儿正在家,坐在那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洗脚。来客人了,也懒得站起来,自打那一夜,他整个人都蔫,除了经常喝酒的那班朋友,很少和村里人说话。一看来人都是吴德发的狗腿子,更是头不抬,眼不睁。听了几个人对青萍说话,知道青萍用眼睛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也不管有没有外人,阴阳怪气地说,女人养汉好办事,破鞋自成金缕履!这句话前面半句他说得含糊,后半句清楚。几个小青年第一次来青萍家,好奇地东看西看没听懂万庭福的这句话。青萍听得真切,觉得一个字是一个铁蛋丸啪啪啪砸入自己耳朵里。本来是想拒绝这几个人的,就说没有了。此时气得身子晃了晃,眼前黑了一下,又亮了起来。看一眼故意抻着长脖子的万庭福,眼睛含泪,牙关紧咬,一转身,冲到了装鞋子的大衣柜边,一把拉开了柜子门,指着里面说,这里都是,需要多少?随便拿吧!
  妈呀!这么多!不知是哪个小伙子的惊叫。几个脑袋便一齐挤在大柜子边,望着灯光照射下的大柜子里层层叠叠的鞋子愣怔了好半天,才有人问青萍,姑姑,你啥时做了这么多的鞋子?青萍微笑着说,唉,做了二十年了。
  你做这么多鞋子干啥?
  青萍说,早先是自己穿,后来穿不过来,就不知道干啥,做着玩儿呗,打发光阴,要不干啥?
  哎呀,做着玩儿,做得这么好啊!我觉得该当艺术品,穿在脚下蹚在泥土路上都瞎了。
  你看这双!哎吆,像弯弯的月亮船,五彩的。我妹妹要是看见,保证喜欢得不行。
  哎吆,你看这双,跟垫得这么高,帮子俏俏的,可比集上那些革造的高跟鞋强。
  哎吆,你看这底子上纳的是莲花,我奶奶死时就要莲花底子的鞋,我妈妈和我姑姑淘弄遍了,都没找到。她老人家遗憾着走了。
  哎吆,这是一双新娘子穿的大红绣花鞋吧?一个小子拿起来,就往怀里揣。另一个小子过来抢,给我看看。两个人抢了起来,被另一个小伙扯开了,训斥道,你们来干啥来了?要是耽误了村长的大事,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人静了,让青萍帮着他们数数量打包袱。
  万庭福站了起来说,数什么数,赶快给我抱走。
  一个小伙子说,必须数清,打好包袱带走。万一丢了,村长问起来,我们解释不清。
  青萍不理万庭福,关键是心里也想知道自己这多年到底做了多少双鞋子。到柜子里找出几个包袱皮,交给几个小伙子,你包男子的,你包女子的,你包小孩的,你包老人的。于是分得分,查的查,算的算,一共七百二十双。那个叫大良的好心细,他惊讶地对青萍说,姑啊,这些鞋子,做二十年,说明你每月正好做三双呢。青萍想想说,哦,是啊,早些年,没啥事,我每月做四五双,好的时候七八双也是有的呢。
  几个小伙扛着包袱走了,青萍站在门口送时就有点儿发呆。那感觉像当年将养父母从这个家抬出去,心里好空也好难过。身后传来万庭福的话,真是闲的,竟然做那么多鞋!我说家里的钱老也攒不下呢,原来都让你做这些破东西了。
  做这些破东西咋的?总比你喝酒强。做这些破东西留下的还是物呢,你喝酒都变了一肚子尿。鞋子被抱走,青萍的心本就空,此时看万庭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言辞激烈地发作起来。心里不由得感叹,这女人啊,你弱一点儿,男人就想欺。
  八
  凌水湾的夜晚,静谧如水,一袭白衣的青萍走在水里,像一个影子,一个梦,更像一根漂浮的水草。天上的月亮是圆的,俗语说,天上月圆,人间月半。青萍感觉自己就是被水波揉碎掰开的圆月,飘飘浮浮在这暗夜里半人半鬼。
  刚才和万庭福干架是自己引起来的,心里不痛快,就想发泄发泄。哪知惹恼了万庭福,那瘦弱的人变成了索命的恶鬼。嘴上占不到便宜,就动起手来,将青萍摁在柜子边就是一顿暴打。青萍当然打不过她,骂他只在老婆身上耍威风,有能耐那夜别像老鼠样溜走啊?和那村长干一仗,还显得你是一个男人呢。万庭福一边打,一边骂青萍是骚货。说自己虽然还生活在这个家中,是看万老爷子的面子,要不早一走了之了。那一夜我为什么跑出去?是因为知道你青萍厉害。你喊村长强暴你,你挣扎,你撕打,然后我带着人抓他一个现行,不是很好嘛?可是你倒好,一点动静没有,似乎还发出一声浪笑。有你这样的老娘们吗?说跟人家睡就睡上了。被人日过的骚货,你还指望花好月圆啊?家里也要,外头挂着。你以为你活得美,想把我万庭福这个人民教师当乌龟王八蛋,你想得美!这世上没有这好事。告诉你,别看天天还和你一个桌上吃饭,一个炕上睡觉,但是我忘不了你带给我的耻辱,万家的房宅地产都是我的。是死,还是你自己离开?你自己一定想好,反正今生我绝不会原谅你!
  听到万庭福的怒斥,青萍反而清醒了。自己一直以为万庭福是老鼠是窝囊废,原来他有他的想法和算计啊!只是那时夫妻误会了,没整到一块儿去。要是自己那夜真的喊起来叫起来,万庭福带着人来抓个现行,那吴德发村长可真要够呛。虽说起因是村长抓住万庭福扛回家一棵小树,但是就是再大的一棵树,你村长趁机奸淫人家妇女也是不该的。这事情如果闹大,吴德发的村长保证保不住。唉,万庭福还真是个人才,好计谋啊!青萍捂着自己腰上的伤痛,回身看气冲冲的万庭福露出赞赏的目光。她真想扑到他的怀里,与他重新和好。但是看到万庭福还是那样充满厌恶和鄙视地看着自己,她要往前扑的脚步就停止了。她本想将自己那夜的事情讲给万庭福说,知道说出来,他也不会信。不由得长叹一声。万庭福打开门,指着外面说,若有点儿骨气,你就从这里走出去,从此别再让我看到你。恶心!
  青萍本来是不想离开家的,黑灯瞎火到哪儿去?看万庭福打完骂完,赶自己走,又觉得他太绝情。赌气穿着一身睡衣就往出走,走向圆月的凌水边。
  青萍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死去的养父养母。他们为啥将自己的名字取个萍字?你看那水中的浮萍,在水中摇呀摆呀,哪有什么根,不过是水流到哪里,那浮萍就飘到哪里。万家父母老说,当年凌水飘来的一叶青萍在万家生了根。其实看看凌水,你就知道,在那里不动的浮萍都是要枯要被水泡烂的,只有随水漂的青萍才会生命常青。如果自己和万庭福继续这样过下去,自己一定会枯会烂会失去生命。唉,活着真是没个啥意思,人为啥要活着呢?抬头问问天上的圆月,那个月儿像个白衣鬼魂在天上嗖嗖跑。低头看看自己,也是一身白衣,突然觉得自己也是鬼魂。这身白衣是养母娘家陪送的一匹家织布做的,本是压在箱子底留着自己作古的时候穿的。凌水湾有活人为自己做死衣的习俗,预防人生无常,害怕到时抓挠不着,那可就永远做了无衣的鬼。风俗里说,人咽气时没穿衣裳,做鬼就没有衣裳。魂魄离开躯体后,不管活着的人给那身体穿什么样的绫罗绸缎,鬼魂都得不到。青萍可不想死后做个无衣的鬼。自打那一夜后,青萍就总预感不好。想到万妈妈说,丧衣活穿能改改运气,就把它找出来穿在身上,意思是想冲冲晦气,也预防突然无常。谁想今夜出来,怎么就感觉一身白衣的自己变成了鬼魂呢?
  觉得自己是鬼的青萍,就这样走在如水的月光中。大地汩汩的阴气,蛇一样在身边游动。青萍觉得身心都在抽缩,双手抱紧胳臂,长发遮蔽脸颊,还是躲不掉鬼魂的感觉。她将目光投向河流,小凌河如一只鹿,跑着跳着似乎在招唤她,来吧来吧!河水的清凉和腥气一团一团涌向她,青萍感觉有一股吸力将她往河里卷。一只野鸭从河沿飞起来,在天空嘶叫着盘旋。青萍想它也是和伴偶打架无家可归吧?它在天空比自己孤寂,四面没有依托,空旷旷啊!自己的脚下至少有沙土和艾蒿散发着一种热烘烘的暖意。只是仰着头走道的青萍没有想到,这沙土和艾蒿更是迷惑人的鬼。脚下一滑,沙土坍塌,“扑通”一声,人顺溜地滑进水里。青萍依然嗅着艾蒿,觉得好香,这水床好舒服。
  九
  吴德发打发走上面来考察的,就想犒劳犒劳自己。两天一夜,实在高兴过了头。凌水湾让自己搞得有声有色,在全县当了典型,特别是文化产业,真是让自己的身上光环照耀。不说那山头还是河滩,更不说那秧歌和小戏,单是孙艺术家的刺绣和青萍的鞋子就让那些人开了眼界。那些人走时,一边赞叹,一边给吴德发出主意,说抓住这两项好好开发开发,凌水湾办个美鞋厂不成问题。只要这个鞋厂办起来,你这个小小村长可是前途远大……吴德发本就是架不住忽悠的人,何况这是一群上面的人。再说自己本就有办鞋厂的意愿啊!这下好了,有了这些人的支持,万事就可能俱备。乐颠颠的吴德发,吃过晚饭看电视,电视上的镜头都是男欢女爱。看看身边的媳妇,邋邋遢遢地窝在那里,如一床旧棉絮,觉得无趣。心说这些日子都在忙着这个现场会,将自身的需求都忘了。唉,今晚出去打打牙祭吧!
  只是找谁呢?可得掂量好。再去找南头那个翠柳吗?开会时好像看到她丈夫魏良在街上转悠,可能是出外打工回来了。找北头那个金枝美吗?那个骚货一做就哭,好像谁欺侮她似的。找腰街的尹小杰吗?那个娘们儿听说查出来子宫肌瘤了,还是少惹事。唉,要是青萍从了该有多好!她偏偏是个烈性子。转念一想,这样的女人值得尊敬,值得尊敬啊。哈哈哈,吴德发想兴奋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老伴看了他一眼,以为看电视看得兴奋呢,又觉得刚才演的也没啥可笑的,就剜了他一眼说,神经病!
  吴德发知道老伴是在说他,懒得理会。起身穿鞋说,想出去溜达溜达。这种没有目标地出去溜达,比有目标更吸引人。凌水湾夜归的女子多,或许能碰上一个艳遇,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这夜,碰到徐芬芬还真是吴德发的艳遇。这个小媳妇来到凌水湾还不到三年,每每看到他,眼睛含笑,总亲热地喊他一声叔。这时看到他一个人背着手闲溜达,在打着手电筒急匆匆走过时,又返回来问吴德发,叔啊,你干啥去?吴德发说,没事闲逛逛,你呢?徐芬芬说,我想去供销点买袋洗衣粉。吴德发说,王胜利干啥去了?要你出来。徐芬芬说,他今早进城到大姨家去了,想买个冰箱回来。吴德发说,小日子不错,竟然要买冰箱了?徐芬芬说,还不是托您的福,您给的奖金嘛。吴德发想起来了,这个王胜利帮他跑动跑西很勤快,前些日子,是给他两千块钱。没想到这小子挺顾家,没乱花,竟然跑去买冰箱了。其实买不买冰箱,吴德发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王胜利不在家。于是问徐芬芬,叔到到你家坐坐行不?徐芬芬低着头用脚尖在地上划圈,吭哧半天才说,不行,我妈来了,哄孩子已经睡了,我洗半道衣服。哦!那叔陪你去买!吴德发说着凑近了,手就往那徐芬芬的身前一勾,嘤咛一声,徐芬芬呻吟一声,就瘫在了吴德发的怀里。吴德发将嘴巴对准她的耳朵说,陪叔亲热亲热行不?徐芬芬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去河边吧!
  谁想来到河边就碰到了青萍,僵直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吓得徐芬芬差点儿惊叫起来。好在吴德发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待青萍过去,吴德发松开手,徐芬芬哆嗦着呢喃,鬼鬼!整个人有吓傻的样子。吴德发用手巴拉巴拉她的脸蛋,训斥道,什么鬼?哪有鬼?那是万老师的媳妇,万青萍。徐芬芬说,穿一身白衣,真是吓人呢。她为什么要这么晚出来,莫不是和万老师又干架了?吴德发说,两口子干架,有什么稀罕?徐芬芬说,以前没听说干架,最近似乎老打,大家都说和村长你有关呢。吴德发正将自己的外衣铺在柳树丛下的草甸子上,听徐芬芬这样说,停了下来说,关我什么事?徐芬芬说,你到处拈花拈到人家炕上,难道人家两口子还不干架?吴德发说,别听他们瞎嚼舌头根,我跟万青萍什么事情都没有。徐芬芬说,你跟她什么事情都没有?你会买下她做的鞋子?而且将她捧成全县知晓的名人?听说县长都赞扬她是巧女子。吴德发说,我真的和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徐芬芬撇嘴说,鬼才信!吴德发说,你为什么要跟我来到这里?徐芬芬说,叔,帮帮我,我也想像万青萍那样出名!吴德发说,你会什么?徐芬芬说,我会做饭,我还会打扑克……吴德发笑,看着徐芬芬仰面躺到那件衣服上去,嘴里说着,叔,我这就是你的人了,以后你得好好疼我。我满足你,你也得满足我。……徐芬芬躺在那里,一边等待着,一边絮絮不止。吴德发的动作没有进展,耳朵支楞着,样子像没听清跟前人在说什么。其实早听清了,心里骂道,操,还没呢,就想先要好处。徐芬芬说,叔,快呀!起身要帮吴德发解衣带。吴德发一转身躲开了。
  “咚”的一声从不远处的河边传来,吴德发急促地说,不好!万青萍跳水了!一把将徐芬芬拎起来扶其站稳说,快回村叫人,我去救她!说着拎起自己的衣裳转身要跑。徐芬芬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服说,还说和她没事,看你这个急样,可能吗?吴德发不耐烦,一把推开她说,别胡搅蛮缠,人命关天。徐芬芬说,那我们呢?吴德发急切地说,你家胜利帮我跑东跑西不容易,我们不能对不起他。徐芬芬说,刚才你不这样?吴德发说,那时喝酒的酒劲没过,心里糊涂呢。气得徐芬芬嘤咛一声,恨恨地跺跺脚往村里跑去。
  被吴德发从水中抱起来的青萍神智依然很清醒,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自杀的想法。只是这一天天活得太累了,想躺在水里歇一会儿,所以滑进水里不想起来。此时,从偶露天光的眼眸中认出抱她的人就是吴德发,她的胳膊一扬就钩住了吴德发的脖子。好在凌河水没有没顶的深度,要不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都得玩完。吴德发像铁塔一样粗壮,万青萍的缠绕不过像条蛇。吴德发忍住被缠的窒息,几个大步蹿出河水,到岸边的大石上,想把青萍放下,却怎么都不能放下。吴德发以为那是溺水人对死亡的恐惧。青萍的脑海中,却是自己的生生世世。想当年作闺女时,也曾在这凌水湾有过几次爱恋。万家的父亲眼睛一瞪,吓得她哪次都没敢往深处走。还是万家母亲说得对,这世界没啥爱情,有的就是伴。遇到乡村土路上的,是要一起去赶集的伴;遇到婚姻里,就是要一起走完人生的伴。她和万庭福就是万家父亲捏在一起的伴。从来就没有过爱情,有的就是责任和义务。真想和他带着责任和义务生活到底,谁知婚姻的路上偏偏有了那一夜,这路就有点儿不叫路,伴也有点儿伴不成。都赖这个吴德发呀,好好的各过各的日子,为啥非在别家住一夜?如果那一夜有过肌肤之亲还好,偏偏自己手拿锥子坐一夜。吴德发和衣躺在那里睡大觉,半夜起来撒泡尿,回身跳到炕上接着睡。人家说得好啊,你不愿意就拉倒,我睡觉了。拉开万庭福的被子钻进去,就响起粗大的鼾声。倒是自己陷入了尴尬局面,手里拿着锥子,不知道放下好,还是举着好?那一夜,真是一个鬼夜。万青萍拿定主意,不想让一个男人玷污自己的身子。你不是说,让我和你媳妇住一宿,天亮就当啥事都没有吗?住就住呗,只要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怎么住都没事。可是事情的发展与她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看到他睡觉的样子还挺可爱呢,摊手摊脚,仰面朝天,像电视上演的鲁智深,率性中显得拙朴。不像万庭福,一睡觉就缩成虾样或者耗子样。就说他半夜起来撒尿,可能是睡糊涂了,将这儿当成自己家了。跳下地,解开裤子,掏出东西就对准了尿盆,尿完还抖两抖,才塞回去,拉上裤门,跳上炕。看到自己拿着锥子抵着喉咙,还奇怪地看了看问,你,这是干啥呢?话没说完,躺在那里又呼呼上了。
  唉,这些本都是羞辱的记忆,不知为啥总在自己的脑海中重演?更奇怪的是,一重演就没了气,有时还觉得挺可笑或者挺好玩儿的,更多是引来身体里的缱绻,或许她真切地看到了吴德发的物件,不像万庭福的鸟,人家那是兽。天啊!青萍抱住自己的头颅,不敢往下想,她真害怕自己也变成兽。不由得使劲骂自己,不要脸,怎么能这样想?让地下的养父养母知道,还不得气死他们;就是让旁人知道,自己也得羞臊死。
  责怪自己之后,还是管不住自己的那个想法。唉,就是因此粉身碎骨天翻地覆揭了皮割了肉碎骨见髓都好!天啊,这是怎么啦?万青萍用双手捂住自己变成火盆的脸颊,在地上转半天磨磨。想明白了,觉得这是爱,是被万家父母掐死的爱复活了,在一夜间迅速成长,转眼间变成参天大树。用一句最土最实在的话说,她爱,爱上了村长吴德发!就在那一夜。
  人都说,女人的命是不可轻易被救的。死过一次的人,谁给他第二次生命,谁就是她的爱人。双手搂住吴德发脖子的万青萍,眼睛紧紧地闭着,胸腹却一次次激荡起来,一挺一挺的,似乎那里有个小人,不断地扯着嗓子喊,我要——我要啊——吴德发以为那胸腹是水灌的,所以才会这样饱满,要胀裂。他将青萍的头颈放低,在肚子上用手使劲一压,以为能控出水来,却发现根本没进去多少水。想到溺水的人都该做人工呼吸抢救,用手扒拉扒拉青萍的脸颊,感觉脸颊温热,呼吸急促,便知完全是正常人一个,根本用不着什么人工呼吸。这个发现并不令吴德发奇怪,他知道如果心里不想死,在凌水边长大的人,在水下躺一天都没事。运气避水他从小就会。但是他也奇怪,好好的人,怎么还赖着不起身?莫不是跳进河后就以为自己死了,神智不清吧?
  踏踏的脚步声急促又杂乱地从村子里跑来,在万青萍的耳朵里像乌云遮顶,电闪雷鸣,轰隆轰隆的;也像万马奔腾,无数的铁蹄在自己的脑门上践踏而过。一阵失望,水一样漫过来,她的双臂一松,人就昏厥了过去。吴德发不知道,河水淹不着的青萍,为啥被救后挺长时间了才昏厥。只有青萍自己知道,是爱的无望,使她真正地死去了。
  十
  当一个女人在爱情上极为失望的时候,她的心会极度钟情于事业。吴德发让万青萍当凌水湾制鞋厂的业务副厂长兼技术员,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懒洋洋地斜睨着吴德发,心里说,你有那么多女人不用,为啥会用我?吴德发知道青萍心里的疑惑,这样那样地老是解释。青萍看他的样子很诚恳,不像戏耍她,便欣然接受了。当不当副厂长无所谓,关键是她喜欢做鞋。当真正走到凌水湾新建的大厂房里,万青萍觉得自己就是一棵吸足了水的花秧,从脚底到头芯都有一种猛蹿的感觉。四肢清爽,浑身都是力量,整个人似乎瞬间就要开放。
  到打袼褙作坊,看见一群大妈熬米汤理碎布打袼褙,有的大妈要用高粱或者玉米的粉面子来代替地瓜粉面子,说那样能节省开支。万青萍坚决地制止了。谁都知道地瓜贵,但是要想鞋做得结实,必须得用地瓜粉面子才行。那样粘好的鞋底干净透明还罡罡的硬,任你怎么踢,都踢不坏。到纳鞋底的作坊,她更注意纳的是大针脚还是小针脚。纳得不像样的,只能做学徒,是不能真正上手干活的。青萍的认真劲,让几个小姑娘忍不住哭起来。青萍不理会她们的哭,只说哭没用,赶紧让自己的手巧起来。青萍最钟情的就是做帮作坊,一双鞋的好看与否,是否新颖精致都在这里。所以大多时间都泡在这里,每一双鞋帮子出来,是否是成品必须过自己的眼睛,谁马虎都不行。大家背后都说她是铁面包公。就是晚上回家,万青萍都在琢磨鞋样子。巴掌厚的一叠大包装纸,让她用剪刀裁得满屋地乱纸,柜子上则摆满了她认为满意的鞋样子。
  万庭福不和青萍生气了。吴德发到处说万青萍是凌水湾最贞洁的女人,让他咽下了心中的那口恶气。喝酒打麻将的事忌了,没事在课外还带了几个学生给他们做辅导。至于找小姐打泡的事也没了。回家看青萍在忙着活计,他就做饭;有时还凑到跟前,看一下这个,瞅一眼那个,或是赞美,或是将自己的意见说出来。竟然也换来青萍嘴角的几丝微笑。
  青萍不知道对万庭福还有没有爱,但是知道这个家还得维持下去。凌水湾的老人们都爱嘱咐刚结婚的年轻人说,别老觉得自己嫁的男人不好,离开他再找一个可能还不如他呢。青萍就用这句话安慰自己,打算稀里糊涂地这样过下去。
  至于对吴德发的爱,她也能控制了。因为发生一些事,让他看到了吴德发的自私和无情,特别是翠柳那件事,让青萍理智起来。翠柳想仗着和吴德发有关系,就事事站在别人前面,贪便宜,不出力。就是自己也考虑她和厂长的关系,没少说她。谁知让吴德发知道了,当着众人面将翠柳好个羞辱。吴德发还告诉青萍,对这种活计不行还不要脸的老娘们儿,你该开就开。这话让青萍好心寒,看着吴德发愣怔半天。心里庆幸多亏自己没跟他。要是跟他了,保证比翠柳还惨。唉,这人生还是遇到谁,谁就是伴吧。这样想着,心里多了许多的无奈和沧桑,因为实在有看破看透的感觉。再说自己自打有了业务副厂长这个事做,就没工夫怄气,没工夫看谁好与坏,更没工夫想这想那,就是一门心思想带着大伙儿做出好鞋子。
  万青萍最怕吴德发对别人说她是凌水湾最贞洁的女人。可是自打那夜从水中被他抱起来,他就到处这样说。在村子里说,在厂子里也说;开会时说,会后还说;上边来检查的,他那样介绍青萍,这是我们的业务副厂长,凌水湾最贞洁的女人;陪客人到饭店吃饭时,也总是在酒桌上提起青萍拿着锥子坐一夜的故事。吴德发讲得绘声绘色,客人看她的目光总是怪怪地含着一种笑。青萍真是有点儿怕了。一听到贞洁两个字,就觉得心和身体一起缩缩,脸颊本是笑颜盛开的,一下就板正起来,严肃起来,似乎要变成冰脸;身体本来热情奔放的,也变硬变冷,变成了呆木头或者活化石。
  那一夜,青萍承认自己是贞洁的。一把锥子抵在喉咙上,你动我,我就死给你看。可是后来,自己并不贞洁,各种荒唐的想法和畸形的爱恋,自己都觉得可笑,还谈什么贞洁?到底做个什么样的女人,真是令自己困惑;哪个是最真实的自己?更令自己难以辨识。
  沉醉在工作中,青萍才会觉得真是很快乐。和大家一谈起工作,缩缩的青萍就大方起来,宛若见水的菊花茶。每当这个时候,周围那些人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大家都说,有真本事的女人才最可爱。而青萍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那夜就已经真正成为凌河水中的一片浮萍,有时被理智的清流载着,顺水漂游;有时被感情的漩涡卷起来,拼命挣扎。爱和不爱,是两艘同样大小的龙船在竞赛。一会儿这个冲在前方,一会儿那个超过这个。青萍觉得,自己真是很难驾驭自己。
  为了厂里的业务,青萍经常很晚才回家。一个人走在凌水湾静静的夜街上,看天上的弦月,听河边的蛙声,心总会再次缠绵起来。不管吴德发有什么样的缺点,她还是感觉自己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浓,越来越炙热了。不管她要和万庭福过下去的决心有多大,也大不过对吴德发的思念。看破看透那都是糊弄别人的话,是理智占上风时候的无奈和沧桑。有个女作家说过,男人的爱情是女人的鸦片,一旦染上,想戒掉也难。而女人对男人的爱,也是鸦片,一旦染上,想戒也没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青萍的命,也是这世上所有女人的命。吴德发会懂得万青萍的心吗?他是个被青萍的贞洁镇住的男人哦!

  【作家简介】于香菊:女,大学本科毕业,中学高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鸭绿江》《芒种》《章回小说》《飞天》《福建文学》《小说界》《青年文学家》《山东文学》《清明》《阳光》《山西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32篇,约52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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