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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碗也疯狂

子鱼说:

这是大师叶广芩的小稿子,很有趣,读来不累,推给大家。叶广芩是满清叶赫那拉家族后裔,爷爷是慈禧弟弟,姑妈是隆裕皇后。1968年下放陕西,喂过猪,种过地,葬礼上吹过笙。90年代留学日本,饭店刷过碗,工厂贴过标签,宠物店洗过狗。这是她日本刷碗的经历。


作者:叶广芩

初到日本,为学费所迫,不得不进一家高级宾馆操刷碗业。刚一去谈工作,领班的就把我留下了,让我立马上阵。我说我今天连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说今天缺人,既然来了就干,干完了回去怎么准备都行,那是你自己的事。

穿上了领班给的白工作服,扎上白头巾,我对镜中自己的形象很是得意了一阵。若不是领班扔过来一条长到脚面的塑料围裙,我的好心情不会被破坏。领班把我带进操做间,将我丢给几个日本老娘们儿,我向她们做自我介绍,说我是研究国际经济问题的。她们很不以为然,甚至没问问国际经济是怎么回事。

我被一个抹着蓝眼圈的女人推到大水池前,那里头泡着许多碗碟,水面上飘着一层黄油,是婚礼上撤下的奶油蛋糕所致。我将手伸进油腻腻的污水,感觉十分不良,但一想到下了班就可以挣到数千日元,心里立即轻松了许多。原以为科学技术发达的日本,刷碗也一定是自动化,现在才知道,再怎么自动化,这第一道工序也得由手来完成。我刷过的盘子被人一排排码在塑料架子里,推进蒸气消毒清洗机,进行再次清洗消毒后用布搌干,方可收藏。真正的自动化只是消毒机里那么一小段儿,就这,也是世界级的先进设备了。

我刷碗的速度要以秒计算,平均每两秒钟刷三个盘子。一天工作五个小时,就是一千二百个,一千多个盘碗放在那里该是多大的一堆,很难想象出来。领班之所以让我仓促上阵,是因为这天有四家婚礼,分别在四个大厅举行,共计六百余人。这些人吃一道菜换一个碟,喝几口汤换一个勺。只是换得痛快,却全不顾刷碗池前受苦受难的我,从而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万恶的旧社会。婚礼大厅内乐声四起,笑语喧喧,高帽厨师如上战场,华服侍者跑进跑出,装满脏餐具的小车亦相应而来,流水线般推到我面前。一个跟我一样穿戴的小伙,负责把盘内残物倒进污桶,把盘子放进水池。他的动作很敏捷,也很顾及到我,放盘时尽量不让那脏水溅到我身上。但我顾及不到他,我的脑子完全为脏盘子占据,只是两个字“快刷",否则那些盘子会像山一样堆起来。

从中午刷到天黑,一双手泡得惨白肿胀,两条腿站得酸疼僵直,当最后一个盘子从池里捞出时,领班来了,他向我很有力度地弯了一下身子说:叶桑辛苦了。我才明白,他一直在办公室里用电视在监视,这就是日本的现代化!

我说我这个下午把一辈子的碗都刷完了。池对面的黝黑小伙说,岂止一辈子,连孙子的碗都刷了。我说你是谁?他说他叫姆基加纳,印尼人,在攻社会比较学博士学位。我说叫姆基挺好,怎又添加纳?他说一个是名,一个是姓。我说“母鸡”顺口,对方不懂汉语,只是发愣,碗架子后头倒有笑声传过来,那是武汉来的硕士生曹勇。

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也摸出此行中的规矩,大凡新来者,没有坚硬的后台,都得站在水池边刷碗,就像监狱的新犯人得睡在尿桶旁边一样。加纳的位置是特定的,不允许别人替代,是日本娘们儿的安排。因为他长得漂亮,她们都爱他,就让他倒剩饭,这是很高级的工作。工间休息时,她们都争着跟他说话,这个高大粗壮的印尼小伙把日本男人比得没了颜色,就引得女人们有些神魂颠倒。外国女人不善掩饰感情,又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大妈,话便说得很露。无奈加纳的日语比我还糟,她们的话他大部分听不懂,煽不起情来。加纳跟我讲话又常用英文,这就使得那帮老娘们儿十分恼火,她们讨厌我就老让我站在池边刷碗,来了新人也不替换。

曹勇是学工业管理的,他说既然我们上午的课都不多,不如上早班,十点半下班了,剩下一整天时间可以干很多事。加纳非常赞成,他说我们这些学问者终日被一群文盲呼来喝去太有辱斯文,太令人沮丧。我也同意上早班,主要是我想从水池子里解放出来,伸伸腰。

我们三个都改了早班,上早班的还有一个姓黑田的日本研究生,他主要研究李贺的诗,汉语口语不敢恭维。我们的到来,使宾馆早班刷碗组的人文化水平上升到世界的、历史的最高档次。基点最差也在硕士生以上,这实在是饭店经理应该引以为荣,大可吹牛的事。

早餐是自助式,装满各种吃食的餐具在长桌上一溜摆开,任人挑选。客人早餐时间一过,我们就进入大厅,坐在桌前舞刀弄叉,大模大样地吃上一顿,这是饭店认可的。满厅的食物都归我们几人所有,那情景简直比国王还辉煌,气氛也像童话书里的描述。吃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要填满肚子并且将中午的一顿也提前装入,还要用塑料袋将银盘里的火腿片,竹筐里的小面包之类兜回去,以作晚饭。不拿白不拿,撤下之后这些食物将全部被倒掉,浪费是惊人的。

有利就有弊,早班的劳动量更是惊人的,那些巨大的银盘沉重无比,甭说刷,连搬动都十分困难,有时得两个人抬。所以除了刷碗以外,我们还得充当搬运工的角色。但这一切被学工业管理的曹勇安排得有条不紊,我还是在水池边管刷,黑田和加纳负责搬运清理,曹勇管理清洗消毒,最后集体擦拭、收藏。大家对这个分工都满意,心情愉快,工作效率也高,更可喜的是每人体重都开始大增。曹勇说叶桑脸上的肉都长横了,我说看看你的肚子吧,那还能叫肚子吗?最惨的是加纳,胖出了美男子之列,损失难以计算。但他说他不后悔,黑田也说不后悔,跟我们在一起,他的中文论文答辩顺利通过了。

有一天领班发话,早班要减掉两个人。

我们知道,曹勇犯了一个错误,他将这一切安排得太科学了,我们也干得太出色了,这是我们事先没有料到的。倘若像那些“糊涂”、“好色”的大妈们一样,或许不会如此。

于是我和黑田撤去。告别的时候黑田说了一句很地道的中国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是天下却有刷不完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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