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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幸存的革命者-57(曾志)

杨顺清千里送亮亮到东北

1947年秋天,陶铸来第五地委检查工作,顺便告诉我;女儿已到省委所在地白城子了,他还带来一张亮亮与杨顺清的合影。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喜讯啊! 这样的战争环境,老杨竟然能带着亮亮从那么遥远的延安来到吉林白城子,这简直是奇迹。

在延安时,我们就知道老杨对亮亮比我们还亲,他养了只鸡,生下蛋来,自己舍不得吃,一个个都填进了亮亮的小肚子里。他纺线得来的工钱自己一个不花,全部为亮亮买了解馋的零食。

有这样一位好叔叔,这既是亮亮的福气,也是我和陶铸的福气!

陶铸告诉我:老杨和亮亮在路上走了一年多,经过了好几个解放区,后来是经过朝鲜平壤才转到东北的。一路上,他们碰到过敌人多次轰炸,遇到 了不知多少危险,可谓历尽千难万险。

我多么想立即见到我的亮亮和可敬的杨顺清啊!

初冬,省委召开地委书记会议。 这个会本来应当是刘莱夫参加的,他却要我去,说是第五地委在冬季攻势中任务繁重,他脱不开身。我明白,其实他是让我公私兼顾,去省委看看女儿。我在心里默默感谢他的这番善意。

离开延安奔赴湘粤桂去开辟敌后战场时,我是抱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心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女儿或者至少要五年十年才能团聚的,没想 到,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我的心里 每天都充满了喜悦。

我在省委报了到,就去陶铸那儿看亮亮。

听到我的喊声,亮亮立即跑了出来,但见了我又马上躲到爸爸的房门后面去了。伸手拉她,她不出来,我去抱她,她竟害怕得哭了。杨顺清来了告诉她:“这是妈妈呀,你不是天天想妈妈吗?见了妈妈怎么不让抱呢?

唉,这就是我6岁的女儿,在战火中生长,不认识妈妈的宝贝女儿! 但是过了不到一刻钟,她就和我很要好、很亲热了。

省委组织部部长陈曾固告诉我,亮亮听说我要来,几天前就在他面前不断念叨:“妈妈来了,我该怎样同妈妈见面呢?我要对妈妈讲些什么 呢?”像个小大人似的,煞是可爱。

陈曾固又转身取笑亮亮:“怎么真的见到妈妈,倒把准备好的话都忘啦?还哭!亮亮,羞不羞呀?”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老杨怎么会带着亮亮从延安来东北的呢?

原来,1946年6月,国民党军队向我解放区大举进攻,战火随时可能烧到延安。中央决定,延安的非战斗单位一律撤离,转移别处。

王家坪托儿所的丑子刚所长告诉老杨,领导决定他和作战部副参谋长朱军的男保姆一起,带两个孩子去东北找父母亲(据说这是在东北工作的一位同志的美意,可事后我们一直没有打听到这位好心的同志是谁)。组织上给了一头毛驴子,替他们炒了两袋米面粉。毛驴子驮着两个柳条筐,一边坐着亮亮,一边坐着朱军的女儿妞妞。他们是七八月间从延安起程的,刚走出 30里地,在距延安机场四五里的地方,就遇到了国民党飞机的空袭。幸好这里到处都是青纱帐,他们立即钻进了一片玉米地。敌机轰炸、扫射了好几圈才飞走,等到天将黑了,他们才从玉米地里出来。

亮亮告诉我说:“那时我们吓得直哭,杨叔叔说:'别哭了,飞机听到,会来丢炸弹的。’我们就都不敢哭了。”

老杨是贵州清镇人,1935年参加长征,是一个在长征中打瘸了腿,打掉了一半牙齿的二级残疾军人,曾给朱老总当过马夫。亮亮2岁时,被组织上派来照顾我们的孩子。那时革命只有分工的不同,我们没有一分钱给老杨 我们拿老杨当同志当亲人,并没有什么保姆的概念。

送亮亮来东北,老杨等于又一次长征。在那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月,已经40多岁的他,独自一人,带着一个5岁小女孩,没有钱,缺衣少食,甚至要沿街乞讨,经常找不到组织,孤独无助,颠沛流离。但凭着坚定信念,他们历经了中国北方几乎所有省份(还去了朝鲜),几千公里的漫长路途,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到达辽西。他们坐过火车、汽车、驴车、轮船……而更多的是老杨用他的背和肩膀,背着亮亮挑着亮亮,用他那残疾的腿,艰难地走过万水千山,硬是把我们认为已不在人世的女儿送到了我们身边。

客人们离开后,老杨和亮亮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我说起了一年多来他们的经历。让我感到吃惊的是,这时亮亮才6岁多,可是沿途的事她却记得一清二楚,而且叙述得绘声绘色,颇能传情达意,就像讲故事。

他们把一路上的经过叙述得很详细,许多我已忘记,现在只记得下面几件事了。

第一件事: 亮亮说,在一个什么村子里,杨叔叔他们上街买东西,我和小妞妞在屋外玩,突然飞机来了,还听到“啪啪”的枪响。叔叔阿姨们都往村子后面的山上跑,我同妞妞也跟着跑。我们跑到山脚下,寻到一棵小树就趴下躲了起来,不让飞机看见。隔了好久,叔叔阿姨都走了,我同妞妞也蹦蹦跳跳一路玩着走了回去。

老杨说:“啊呀,那天飞机轰炸,我们正在镇子上,孩子不在身边,可把我们吓坏了!哪里还管飞机扫射轰炸,我们一溜烟跑回村里,却到处找不到两个小丫头,急得团团转。过了很久,看到她们欢欢喜喜回来了,大家都好高兴。两个孩子经受了几次轰炸,已经知道怎样躲飞机了。”

亮亮说:“妞妞见了飞机还不躲,是我告诉她,赶快躲起来,不然飞机看见了,会炸死你。妞妞就跟着我躲起来了。”

我问亮亮:“看到飞机害怕吗?哭了没有?”

“没哭,飞机丢炸弹见多了,不怕!”亮亮回答。

第二件事: 老杨说,有一阵子,敌机经常来轰炸、扫射,我们白天不敢走, 天黑了才上路。老百姓是用牛车送我们的,孩子睡在车上,大人则跟着牛车走。这时朱军的女儿妞妞和她的男保姆已经不与我们同行了。有一天牛车里还躺着两个大人,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听到亮亮在车里时不时发出哼哼叽叽、似哭非哭的声音。初时没在意,以为她 (在做梦,后来发觉不对劲,立即跑上前去问:亮亮怎么啦?她带着哭 声说:“叔叔的脚,压在我身上, 好痛!”我往车里一瞧,顿时气坏了,一个大汉的两条腿都压在亮亮的身子上。我冲着大汉大叫: “喂,大个子!你一百六七十斤的膘,却把两条腿压在小孩身上,有良心吗?你没病没伤,躺在牛车上睡大觉还嫌不舒服,还要这么丁点大的娃儿为你垫脚吗?”那家伙一声不吭,把脚从亮亮身上挪开,翻转身又睡了。

老杨说:“亮亮就是太软弱,大汉的腿那么重,她就是不敢大声叫。平日里妞妞欺负她,打了她,都不敢哭,即使打得很痛,甚至打出了血,也要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敢哭。四五岁年纪就这样,活像个小媳妇儿。”

第三件事:老杨说,有一次我们清晨到了一个县城。找到一家旅馆,把亮亮一个人锁在房间里面之后,我去找当地组织接洽。因为找不到人,所以去了大半天。过午很久了,我才急匆匆赶回旅店,心想锁了这么久,又饿了这么久还不定亮亮会闹成啥样呢。打开房门一看,亮亮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跟我早晨离开时一模一样。见到我紧张的面孔,亮亮一下子跳起来扑倒我身上,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又像哭又像笑,真是可怜噢!

我问亮亮:“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怕不怕?”她说:“怕。杨叔叔老不回来,我肚子很饿,饿得好难受。听到门外脚步声,总以为是杨叔叔,可总不是。老等不回来,我就害怕了,又不敢大声哭,怕外面有坏人听见。后来我想,杨叔叔肯定会回来的,我就不怕了,就自己玩儿。”

第四件事:老杨说,有一次坐火车,到一个小站后我下车去买吃的,还没买好车就开了。这下可把亮亮吓坏了,她看到车开了我跟着车跑却没有上来,就趴在窗口上号啕大哭起来。

听到这里我也大吃一惊,忙问:那后来是怎样赶上车的?

老杨说,我是从后面的车厢跳上车的。经过了许多节车厢回到原来座位时,看到亮亮还趴在窗口放声大哭。我叫了声“亮亮!”她回头见是我,眼泪又像串珠一般直滚下来,紧紧抱住我,“叔叔叔叔”直叫,叫得我心里一阵阵发酸。亮亮说,“叔叔你是怎么上来的呀?我还以为你上不来了呢!” 我告诉她我是从后面车厢上来的,她又破涕为笑了:“叔叔,你真棒!”

第五件事:老杨说,由烟台到大连坐的是木帆船,船小浪大,我和亮亮都晕船了, 不断呕吐,什么东西也不想吃。亮亮很乖,躺在船舱里,闭着眼不吃不喝, 一声不吭,像是生了大病,一连两天都这样。我看着有些怕,担心亮亮熬不过这一关。到了大连,休息了好几天,她才恢复过来。

老杨又说,由大连去平壤,乘的是大海轮,比小帆船平稳多了。但大海轮不能靠岸,泊在海上,我们要坐小划子到大船下面,然后攀着大船放下来 的软梯才能上去。亮亮不能上,我也不让她自己上。我是用绑带把亮亮绑在身上背着,臂弯里拐着大行李包上软梯的。软梯是用粗绳子结的,软软乎乎,脚和手都使不上劲儿,上一步,梯子就要晃荡几下,两只脚好像随时会落空一般。软梯上人又多,一个个都在催促上面的快爬。还不敢往下看,因为下面是翻滚的海水,一看心里就更悬。爬那段绳梯可把我紧张坏了,就怕 脚踏空、手抓不牢掉下海去。我死了没关系,可我还背着亮亮呢!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大海轮,放下亮亮,一看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了,那可是个大冷天哩!

我问女儿;“上大海轮时你怕不怕掉下海去?” 女儿回答:“不怕,我紧紧抱着杨叔叔脖子呢!” 老杨告诉我,一年多里,亮亮得过几次病,还发了高烧。他急得要命,想尽办法求医找药,为孩子治病。有一次亮亮烧得迷迷糊糊,几天里没有吃东西,不睁眼也不说话,附近又没有医院,这可怎 么办?他用手摸亮亮皮肤,烫得很, 看亮亮的脸,通红通红,而且呼吸急促。他急得哭了, 手按着亮亮的额头说:“亮亮啊亮亮,你病成这样,叔叔怕是不能把你送到你爸、妈跟前了, 叔叔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父母啊!”还算好,他在村里求爷爷告奶奶, 央这家给个偏方,央那家拿点草药,吃了半个月,孩子总算慢慢好起来了。大病之后,亮亮很虚弱,他们便在那里住了三个月,等身体完全复原后,又再上路。

听了这些事情,我百感交集。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老杨的崇敬与感激,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但是,谈起这一年多的日子,他只谈亮亮怎么乖,只说一路上党组织和老首长怎么为他们写介绍信,怎么安排他们行程,怎么关心、帮助、照顾他们。而一年多里,他是怎么克服伤残的困难,行程几千里,怎么饿肚子,怎么战胜疲劳,自己生病怎么挨过来,他却一点儿没说,连一句也不提。这样崇高的境界,令我肃然起敬。

尤其重要的是,老杨赋予了亮亮温柔的性格、善良的心肠,赋予了她事事想着别人,做事总要做好的秉性。杨叔叔没有文化也讲不了许多大道理、 但他用无私的爱和自己的行动教会了亮亮这一切。

到东北后,亮亮在哈尔滨上幼儿园,老杨便要求在幼儿园工作;几年之后亮亮先后在天津和武汉上小学,他又相继要求到天津和武汉那两所小学工作,目的都是为了照顾亮亮,让我们安心把工作做好。

再后来,亮亮大了,不需要特别照顾了,正好陈曾固调任贵州省委副书记,就把老杨带走了。之后老杨一直在贵州的省委招待所当所长,由于身体不好,又没有文化,因此始终没有提拔。不过,他干招待所工作是很称职的,上上下下都十分敬重他,甚至朱老总、伍修权、胡耀邦等中央领导去贵州时都会去看望他。胡耀邦1984年在“贵州省干部大会”上讲了这样一段话:“我昨天见到一位老红军,他是1935年参加红军的,1945年用个筐筐背着陶铸同志的小孩,从延安背到哈尔滨。确实没有功劳有苦劳 没有苦劳有疲劳,你说把小孩从延安背到哈尔滨去,还不疲劳?那是大大的疲劳呀!”

打倒“四人帮”之后,老杨不顾年老体弱,专程从贵州坐火车来北京看望亮亮和我这个大难不死、幸存下来的老战友,不料在车上患了阑尾炎,只 好一路强忍着。到了北京我们马上把他送进医院,并在当晚就动了手术。由于在火车上耽误了,因此差一点造成阑尾穿孔,病情挺重,出院后又在我家养了三个月。

以前都是老杨照顾亮亮,这一次像是命运有情有义的安排,在老杨晚年时让亮亮也尽心尽力照顾了他一次。我们亮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无论老杨住院还是在家休养,她都天天侍奉在侧,端水喂药,问寒问暖,买这买那, 一停下来又陪杨叔叔说话,一老一少仍像四十年前那么亲热。老杨病好之后,我们全家陪着他又游览了北京城的一些风景名胜。

我觉得,这次亮亮对杨叔叔的感情有点儿像女儿对父亲。亮亮一直为陶铸病重和临终时未能在旁守护而抱憾自责,这次她把对父亲的负疚之心化作了一颗炽热的爱心,加倍地奉献给了在战火中保护她,如同父亲那样从小抚养她教育她、亲她疼她的杨叔叔。

1984年,湖南祁阳县为陶铸铜像举行落成典礼,我和亮亮应邀前往参加了纪念活动。会后亮亮转道去贵阳看望老杨。亮亮回来说:“杨叔叔家的好东西都让我吃光啦!”

杨顺清现已去世了,我们永远怀念他!怀念他的恩情,怀念他的人品, 怀念他崇高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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