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敏
姑姑陈少敏是如何被“嫁”给涂正坤烈士的
孙东平
关于网上盛传的姑姑陈少敏与革命烈士涂正坤有过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婚姻”一事，我查了大量有关姑姑的资料，也问过姑姑曾经身边的工作人员，几乎无人知晓。
姑姑去世时，我才20岁，对长辈们的过往基本上一无所知。在与姑姑的接触中，她不会跟我这个黄毛丫头诉说往事，唯一一次说到了婆婆家，还是姑父任国祯烈士的远房亲戚来家做客，是董阿姨调侃了一句：“她们是你姑姑的婆家人呢。”姑姑竟然羞红了脸，双眼迷离地回忆着那遥远的往事，喃喃道：“婆婆家呢。”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看到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姑姑还有这么羞涩的一面，少不更事的我才知道原来姑姑也不是印象中钢铁般坚强的独行侠女，她也曾有过丈夫有过婆婆家也有过柔情与爱情。也就是那一次，姑姑才告诉我，她有过一个女儿，放在老家让我奶奶带着，后来生病没了。记得姑姑跟我说，很多人是看中了她的身份地位过来找她强行认亲，说自己是那个已经过世多年的“女儿”，是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姑姑嗤之以鼻，笑道，我的女儿埋在哪里我都知道，你奶奶带我去看过的，我要是个没权没地位瘫在炕上的农村老太太，谁会来认我？唉，姑姑身居高位，又是单身女人，竟然也有她的苦恼，这是当年姑姑跟我说了这些话以后，我的感触。
姑姑有过第二次婚姻，我是在网上看到的，最初并没有深究。到了2007年前后，安徽东至县有一个人在网上说他家是陈少敏的“正宗嫡亲后裔”，要求国家承认他家的身份，要求继承陈少敏的所谓“巨额遗产”，要在他家门口竖陈少敏故居碑卖门票，他还在网帖中对姑姑的人品和革命经历进行了恶意编造。看到这些，我深为震惊。讲真，我只知道姑姑是个穷官，她身后也没有留下什么遗产，房子是公家的，家具是公家的，她去世后街道给发的抚恤金也只有区区的520元，至今这张抚恤金发放凭证还在她的养子——我大哥那儿完好地保存着；而我拿到的姑姑的遗产，也就是姑姑常穿的一件旧夹衣而已。2018年，姑姑的这件旧衣服，我已经无偿捐给了老家山东寿光的陈少敏纪念馆。冒充者以为姑姑陈少敏是个高官，她就该家财万贯，“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姑姑的那些“钱财”，就该由他家继承。此事，经我实名向相关部门举报之后，那个人才删除了他的那些造谣贴，但如今网上依然还有“亲祖母陈少敏曾经住过三年的家”的网帖。今后，假如有人再继续侮辱诽谤姑姑陈少敏，我将会拿起法律武器与他对簿公堂！
也正是因为上述举报问题，我开始关注陈少敏姑姑的往事和她的革命经历。
《中共党史人物传》第十四卷《陈少敏》中关于陈少敏在延安时“婚姻”的记述和注释的史料来源
我最先接触的是寿光籍老作家李树高先生。李先生是看过姑姑档案的人，在他写的纪实小说《陈少敏》里，姑姑与一个叫涂振农的人有过一段恋情，李老先生也把从中组部抄写来的陈少敏亲笔简历复印件邮寄给了我。后来，我也曾与姑姑身边工作人员的后代交谈过，人家对那位姓涂的人有点印象，也是从他父母那儿听到的，依稀记得，姑姑对那个姓涂的人印象很不好，姑姑是果断分手的。还有湖北省委党史办的同志，他们看过陈少敏档案，也都知道与陈少敏结婚的是涂振农。
但是，在1984年出版的《中共党史人物传》第十四卷有一篇《陈少敏》，文中写道，陈少敏与涂正坤是延安时期的同学，他俩结过婚，对于这个史料的来源，作者注释说：“转引自魏晓耘：《陈少敏在豫鄂边》。”不过后来该作者再写陈少敏时，这段婚姻被删除了。2016年，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工运历史人物传略·陈少敏》，也写了陈少敏与涂正坤有过婚姻，依据的是《中共党史人物传》第十四卷《陈少敏》，并且还写到“涂正坤1937年刚过完年就千里迢迢奔赴延安，参加这次集中学习。”“陈少敏和涂正坤被党分配到江西从事抗日救亡工作”。该作者可能没有核实过当年与陈少敏一起分配到江西南昌去工作的是江西人涂振农，而不是湖南人、革命烈士涂正坤。这些都是有史可查的。但这两位作者可能既没有全面查阅过陈少敏的档案生平，也没有查阅涂正坤烈士的生平。特别是在1985年时，涂正坤烈士的夫人朱引梅同志曾写有文章回忆涂正坤烈士的生平事迹（朱引梅《回忆嘉义事变和正坤同志》，见中共岳阳地委党史办，中共平江县委党史办编《平江惨案资料汇编》，也可能——编者注），2016年出版的陈少敏传略在编辑时，还是应该能够查到的。应该说，《中共党史人物传》和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工运历史人物传略》，都是具有权威性的人物传记，可能会被其他人编写陈少敏事迹时作为重要参考。所以在许多有关陈少敏的文章中，姑姑陈少敏莫名其妙地被“嫁”给了涂正坤烈士，也就不奇怪了。
朱引梅所著《回忆嘉义事变和正坤同志》文章的截图
从《中共党史人物传》第十四卷《陈少敏》的注释可以看出，姑姑陈少敏被“嫁”涂正坤烈士，其源头是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燎原》第4期中魏晓耘的文章《陈少敏在鄂豫边》。现在，我很幸运地找到了这本书，看完了这位作者写的文章，我感觉文章写的是陈少敏，但写真正写出来的却是与真实生活不符的“陈少敏”。
对于姑姑陈少敏的婚姻，《陈少敏在鄂豫边》有重点描述。在这文章中，姑姑的第一任丈夫不是任国祯烈士，他们结婚的时间也不是1930年，姑姑的丈夫是因“劳累过度”去世，而不是壮烈牺牲的。文中写道：“第二年，陈大姐有了小女儿，姥姥特意从农村赶来带外甥（作者连外甥跟外孙都没搞清楚）”；“陈大姐的丈夫劳累过度，不幸去世了，陈大姐这个纺织女工每天工作12小时，还是养不活老人和孩子，姥姥只好带着'外甥女’回寿光农村”；“丈夫死了，孩子走了，家没了，陈大姐苦苦的想啊想，终于明白了许多道理，一九二七年她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二年就转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在这文章中，陈少敏是先结婚生子，再因家庭变故而想明白了很多道理参加革命。结婚生子的时间大约是在1927年之前。而真实的情况是：1927年至1928年，陈少敏在老家寿光任县团委妇女部长和妇女支部书记并负责接收省委密码指示；1929年底陈少敏调青岛从事工人运动；1930年初任国祯调山东任省委书记，陈少敏被派到任国祯身边假扮夫妻协助工作，当年6月，二人经组织批准结婚。她在青岛打蛋厂打工，并“负责开辟颐中烟草公司的工人运动”。1930年10月，姑姑陈少敏与姑父任国祯被调去北平市委工作。1931年10月，姑父任国祯调山西太原任特派员，姑姑因有孕在身没有同行，一个月后任国祯在太原牺牲。以上内容均有据可查。姑姑与任国祯的婚姻不仅写在了她的简历里，姑姑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我所知道的任国祯》（见寿光文史资料选辑《陈少敏专辑》），文章开篇第一句话就是：“1930年至1931年10月，我和任国祯同志在青岛、北平一块工作和生活。”《陈少敏在鄂豫边》一文竟然无视陈少敏自己写的婚姻，却硬给陈少敏编出来一个子虚乌有的“丈夫”。
除了所谓的婚姻之外，《陈少敏在鄂豫边》一文中还有所谓一床“金不换”的被子和我奶奶去给陈少敏看孩子的事，这也都是无中生有的。文中写道那床被子是我奶奶“自己种棉、自己纺线、又亲自自己一根经一根纬地织成布”做成的，是我奶奶给女儿做的嫁妆，姑姑结婚时，我奶奶特意把布染成大红色，做了床被子送给姑姑的。文章作者不知道的是，我家是佃农，房子和地都是租来的，1929年，我姑姑和我父亲都离家干革命去了，我大伯早年为给家里还债，卖身去法国当劳工，染上肺矽病丧失劳动能力后才回国的，那时家里的那点口粮地，不仅要养活我奶奶和我大伯，还要交租子和还债，哪有多余的地去种棉花？我家也没有纺线织布的机器。至于我奶奶是否外出给我姑姑看孩子，我认为不可能，她若离开老家，我那生病躺在炕上需要人照顾的大伯必死无疑，作为母亲，我奶奶不可能置他于不顾。老家邻居张子元老先生有过一段口述被人整理成文章《陈少敏的家事和她的青少年时代》（见寿光文史资料选辑《陈少敏专辑》），他说，1932年，他看到陈少敏回家，带回来刚满月的小女孩，留给母亲抚养，接着就匆匆离开家乡。试问，姑姑陈少敏的第一位丈夫是任国祯烈士，《陈少敏在鄂豫边》中那个在一九二七年前与陈少敏结婚的男人是谁？那个孩子又在哪里？我奶奶是去了哪里给我姑姑看孩子的？是青岛吗？那时我姑姑还没有结婚生子！是北京吗？任国祯烈士牺牲前还孩子还没出生，孩子是遗腹子，不存在我奶奶看到女婿去世了，姑姑养不活她跟孩子，才抱孩子离开的。
需要说明的是，当时我家的生活是十分贫困的，穷到了年三十连糠窝窝头都吃不起的地步（1966年除夕，陈少敏请山东和青岛的党政军干部吃忆苦饭时亲口讲的，我在她旁边，那年我九岁，此事也有报导）。1934年时，1930年在济南团市委被捕的我父亲出狱，回到了一无所有、一老一病的家里，他承担了养家的重担，在小学教书，在田里劳作，去集市售卖，家境才稍有改善。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后，他的“肇姐”（即陈少敏）写信给他，动员他去延安红大学习，姑姑同时也给山东省主席黎玉同志写了信，请他出面做自己弟弟的工作，去不成延安也要出来参加抗日为党工作。我父亲在自传中写道，终因盘缠无着落而没有去成，可见在生活稍有好转时都拿不出钱来外出。
陈少敏和弟弟孙聿修（曾任新四军第四师九旅民运科长，本文作者孙东平之父）在一起。
其实，《陈少敏在鄂豫边》一文所写我姑姑的第一段“婚姻”是不真实的，也说明作者对任国祯烈士根本就不了解；所写陈少敏的第二段婚姻也没有经过认真考证。陈少敏的第二任丈夫确实姓涂，但不是涂正坤，而是叛徒涂振农。据姑姑身边的工作人员讲，她对那个姓涂的人厌恶至极。在陈少敏自己亲笔写的简历里，1930年到1931年的履历，陈少敏二次提到了她的丈夫任国祯，但是在写1937年的履历时，她都不提涂姓丈夫，也可见她对那位涂姓丈夫很不认可甚至是不屑。再看涂正坤烈士的生平，并没有去延安学习的经历，1937年的经历全部都是在他的家乡湖南平江县进行的，他跟国民党打仗，与国民党谈判，成立游击队，建立新四军通讯处和留守处，开讲座等，都是在他的家乡湖南平江，根本没有去延安和南昌的经历，他的夫人也没有离开过他。
由《陈少敏在鄂豫边》一文，我想研究党史，编写党史人物传记，最重要的是真实。应该遵从历史的真实，有一说一，不人为拔高，也不人为贬低，千万不能道听途说，不能凭空想像，更不能恶意编造。否则，就会像姑姑陈少敏被“嫁”革命烈士涂正坤那样，造成以讹传讹，这不仅是对党史研究宣传的不负责任，在客观上也是对革命先烈的伤害，是千万要不得的！（说明：本文经孙东平同志委托发表，编者在文字上稍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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