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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3炮击金门(15)

作者:刘白羽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者。指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他们又同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咱们五个可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灵,平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所蓄含的伟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线。周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把他们向相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你把力气用尽,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随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海鸟瞅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八月天,人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游了十几个小时了吧?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天开云雾,旭日灿烂。
  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了。周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点钟。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岛。长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恰似在浩瀚的沙漠之中, 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 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语言来诉说的。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动作,一下一下向小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怎么,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上,还飘扬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是位于金门之东,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身后,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记着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法,到了战场上,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的那两字——“忠”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拉一下水的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木头,能搂抱着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公一母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一对蜜意正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美的食物了,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它的吝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遇难者们。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侧着小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一下子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骋纵横,不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人只要心理坚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窝囊。他的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四个战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你是这个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后一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他的政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胃病,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刺猖,有千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民,说:
  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浪头打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紧紧搂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躯体。经受了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涛怒浪应该懂得,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身上滑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但就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
  “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
  不论什么时候, 一想起175,最让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 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的世界。
  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 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 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朝阳, 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历史意志。

  在南京张逸民老人处了解到175艇轮机长李茂勤的确切住址,我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北上。于是,在美丽的滨海城市青岛见到了当年差一点就当了烈士、现任市外贸机械设备公司副经理的李茂勤老人。
  微胖、鼻梁上架一副方框眼镜的老人俨然一副“老板”派头。显然,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很感惊讶,175,在他的记忆中已是一段相当久远的往事了,现在,居然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惦记这桩事,为此专门来拜访他,他笑出了一脸的不解和勉强。他说:六十年代,我还到学校、工厂去乱吹一吹,可能有一些教育意义,这些年,没有人再讲这段了,我也不愿唠叨这段事,在单位从来不讲,回家同老伴、孩子们也不讲,再讲这些事没有意思啦。
  轮到我困惑不解了: 1958年8月24日、25日两天,明明是他平凡一生中刻骨铭心的高潮,但他却希望将这一段生与死的激烈角逐深埋心底,悄然淡去。而且,许多被采访的老人也都极不情愿谈及1958年,为什么?
  我不得不发表鸿论、大侃高调,向老人阐述了回顾这段旧事,并把它写出来对于以史为鉴、和平统一祖国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
  老人的笑终于不再拒绝和具有排斥性,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单位政工科一名同志参加旁听,理由:这次采访不应是我俩之间的私事,而应是由组织出面安排的公事。
  那个时代的老人组织观念都特强。我似乎从中也窥见了老人微妙的心态,他希望工作了已近七、八年的单位对他的过去能够有所了解。
  我很高兴。老人将一段往事锁进心的保密箱,但他并未失却对这段往事的光荣感,因为,无论谁,只有光彩的故事才能够才愿意重新翻开示人的。
  在青岛,我不但采撷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也迈进了李茂勤老人依然大海般丰富充沛的感情世界。  就如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视母校为终生的骄傲,在英雄部队摸爬滚打过的军人那份优越良好的自我感觉同别人就是不一般,“我们鱼雷一大队”在老人的记忆中永远是一枚熠熠生辉的金质奖章,拥有她是一种长久的荣幸与自豪,因为曾为获得她付出过血和汗。
  不谦虚地说我们鱼雷艇一大队应该算是海军的王牌了,小艇打大仗,谁也没我们多,击沉敌舰,谁也没我们多。好多大艇大舰不服气,说,上级对你们偏心眼老把重要任务给你们嘛。我认为干啥事确实有个机会问题,但机遇绝不是天上掉馅饼白来的,要不是我们训练严格仗打得好,先后打掉了“太平”号,“洞庭”号,上级把重要任务交给你能放心?一大队各方面过硬,岸上靠刘建廷,海上靠张逸民。张逸民这个家伙比较有才,战术技术确实好。
  我们一大队长期驻宁波。福建沿海一直没摆海空军,制空制海权没拿到,在老百姓心目中,共产党的力量还是不大行,国民党仍是很吓人的。
  1958年中东形势紧张,中央确定打这一仗,拿金门示众,惩罚教训美蒋,海军把我们一大队派往厦门,我们九条艇可以说是海军的尖兵连,构成了前线主要海上突击力量。这回又叫我们一大队上,别的部队都挺眼热。我心说:打铁还得榔头硬,是金刚钻才敢揽这个瓷器活,攻坚任务,不给我们一大队给谁?那个时代的人,好胜、单纯、可爱,任务越困难越艰险,越觉着光荣、体面、来劲儿。
  一首《战士与枪》的小诗写道:
  战士有一个忠贞的伴侣——枪,
  像爱护自己的眼睛般爱护她夜晚抚摸着她才能进入甜美的梦乡,
  硝烟战火让伟大的爱变得更深沉更专注更真挚,
  流血负伤不哭唯与枪道一声再见时泪水才会顺着男子汉的脸颊流淌。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在海上跑多大的速度都不会晕船,天生一副鱼雷快艇体格。
  分配到快艇部队工作, 我挺高兴。第一回上175,这摸摸,那看看,
  但思想上顶多也就是新奇吧,这玩艺不过是在大海上跑得跟飞一样的一条船一部机器呗,和它还没建立什么感情。后来,吃在艇睡在艇,感情慢慢就起了变化, 觉得175就是自己的家啦,上岸办事真要有几天不见面,还怪想它的。再后来,越来越觉得这艇除了不会说话,和人是一样的,它也有心脏胳膊腿,也得吃喝拉撒睡,而且,也有个性和脾气,你悠着使唤它,勤着保养它,它乖乖听你的,你要把它不当一码事。不好好侍弄它,到时候,它就给你扔挑子撂蹶子出难题,干没治。特别是,你只要驾艇出海参加一回战斗,和它的感情就更深了,说是战友情也不过分,它安全地把你驮去驮回,又按照你的意志把敌舰捅个大窟窿,没有它,你能干啥,屁也干不成。
  在175上, 我是轮机长。电影《海鹰》你看过吧?从前边看驾驶舱,中间站着艇长,右手是水手长,管信号、联络,轮机长站在艇长左边,负责艇上的电器机械维护。 平常,我只要一听175的发动声,就知道它哪正常哪不舒服,我就像保健医生一样对它的五脏六腑心里全有一本账。
  “八·二四” 海战,175和指挥艇在主攻方向,其它艇担任侧攻,防止“台生”号转弯。快艇就这么一招,放了雷,赶紧掉头向后跑。敌人护卫舰的速射炮也很厉害,梅花枪一样打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如果我们能开最高速五十几节,我估计得了便宜开溜没啥大问题。可惜艇底结了许多海蛎子,我们又有一发鱼雷因故障没射出去,艇身重,我心说,伙计,争点气, 快跑呀,可175就是跑不快啦,真恨不得拿鞭子抽它。我们赶紧给剩下的一条鱼雷排除故障,想把它打出去,但没有成功。《海鹰》演的是把故障排除后又击沉了一艘敌舰,纯属艺术加工。
  跑着跑着, 艇身猛地震动,接着底舱冒出烟来。175被敌炮击中了。
  我赶紧下去,底舱进水已经齐腰,露在水面上的弹洞大大小小可以看到三、四处。我用一个水泵排水,同时组织堵漏。搞完,上去报告艇长,已经堵好了。底舱又叫,“仍在进水,很快”实际上,水线以下还有好几个较大的洞,但看不到。
  这时, 艇长向指挥艇报告: 我艇故障,可以自己返航。事后分析,175明明不行了, 艇长为什么这样报告呢,估计他考虑我们正在敌人的火力范围内,他不愿其他艇来救我们受损失。
  后来, 蓄电池也泡汤了,175完全停下来,可以感觉到它在慢慢往下沉。我们12个人都到了后甲板,谁也不愿离开艇,真是恋恋不舍,都围聚在一起。艇长把国旗降下。175先是头扎下去。屁股蹶起来,倒栽葱站直,又一头倒下去,很快,一个漩涡水花就不见了。
  人甩到海里,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当时,根本就没想我们自己该怎么办,能不能活着回去,只想着175,一个相处了几个春秋的好伙计,哎,它,战死了,牺牲啦。
  人生大戏各不相同,却有着完全相同的终场——死。心理学家分析: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明白死神已经向他走近的时刻会产生恐惧、绝望、悲观、痛苦的意识,并伴随有怜悯、忏悔、自嘲、原谅等潜意识。只有大约百分之一的人面对死亡能够比较镇定自若泰然处之,这部分人在个性表现上一般都具有坚忍顽强对所有对手包括死神无所畏惧的特征。长久以来,宣传媒体和文艺作品告诉我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确实是有的,他们很少凡夫俗子,不是英雄,便是枭雄。而通过采访本节主人公,我发现,在即将死亡的绝境中,他既没有达到顶天立地傲视万物的高度,却超越了茫茫众生凡胎肉躯的局限,我不晓得他究竟属于百分之大多数还是百分之极少数。大概,生活中的真实人都是虎气与鼠气兼备的综合体,两气间的运动消长构成了复杂变幻的人生,使得同是碳水化合物组合的个体看上去也就有了或大或小的差异。
  刚落海时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12个人无死无伤,战斗集体很完整,互相鼓励,没有孤独感。另外,绝对相信组织上不会丢掉我们不管,肯定会派舰艇来救我们。月亮已经升空,我们分成三个梯队,向月亮方向游。我当时身体不算好,猴瘦猴瘦,一米七的个头, 只有103斤,被分在中间一组。艇长的分工是,前边一组处理敌情,后边一组保证中间的不掉队。我心里挺踏实、挺有信心的。
  一艘国民党炮舰为被击中的“中海”担任警戒,来回转,接近我们时,我们就把头埋进水里,不让它发现。最后一次,它就从我们的队形中间横冲直撞开过去,连它的舷号都看得很清楚。这个家伙跑远了,战友们都找不到啦,喊、叫,也没有人回答。这个时候,心里开始有点发毛发怵了,觉得情况不大妙。我会不会给淹死?这个念头跑出来纠缠了。你想象一下,黑冷黑冷的大海上,就你一人被困在那是啥滋味?说不害怕,那是瞎话。
  岸上派高速炮艇寻找营救我们,我知道。国民党的美制舰同我们的苏制舰机器声完全不一样,一听马达响,便知道是自己的船出来了。可惜,营救艇没有想到175已经沉了,他判断是迷航,所以只注意打开雷达找船,不注意找落水的人。他妈的本来离我们很近,眼看着它呼噜呼噜兜圈子回去了,气得够呛。但不管咋样,又有了一些希望吧,总想着他可能还会再来找。我体会,人在险境中,绝对不能没有希望,希望就是动力就是精神支柱啊。
  25日天亮,希望好像又多了一些,我和周方顺、季德山、赵庆福、尤志民又游到了一起,而且远远能够望到大陆海岸线了,互相鼓励一下,情绪好了一点。人在大海里,真是沧海一叶,你会觉得自然的力量是那般强大,而你自己却没有一点能力,纯粹废物一个。实际上,掉进汪洋大海,“游”没有任何意义,还白白损耗体力,只能“漂”涨潮时,你会发现离大陆越来越近,顿时干劲倍增,总想快些游过去,游着游着,你会发现怎么离大陆又越来越远啦?后来才明白,龙王爷又改落潮了,落潮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哎,如果身上装一个锚就好了,现在把锚放下去固定在一个点上,涨潮时再收锚接着向岸边漂。现在回忆,困境中的幻想可能是一种还没有绝望的表现吧。
  待到25日太阳落山,天完全黑下来,人一下子就彻底绝望了,明白没有多少活的可能了。八月天的海水,已是冰冰凉的,加上一整天未进食,又冷又饿,全身整个麻木了,四肢是不是还属于自己好像都觉不到了。尤志民本来胃病就很严重,哪经得住这么折腾,他一阵哼哼一阵惨叫,那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人在垂死挣扎状态中才会发出的声音,听了难受得不行。我们慢慢拢过去,轮流解开救生衣抱紧他给他暖胃,其实也就是一个安慰吧,每个人这会儿都成了“冷血动物”啦,哪里还有热乎气呀。
  我记得尤志民最后说出的话是他存了二百几十元钱,二百元给他妈,剩下的交团费。以后怎么跟他分开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们都筋疲力尽,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我估计,要是再不遇救,三几个小时之后,肯定就淹死了。你问人在快死的时候想到什么?开始感到恐惧、懊丧,后来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家里人一个都没想到过,另外,什么活着回来继续为党为祖国做贡献呀,压根就没想过。可能还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求生欲,主动的死仍不值得,管球呢,随它漂吧。那时候,头脑一会儿空白一会儿清楚,我还记得叫一个浪头拍醒了,觉到救生衣里滑溜溜的,下意识去抓,抓到了一条小鱼,我很想拧下它的头来,吃了它,后来又想,吃它有什么用,也是一条可怜的小生命,一撒手,把它放走了。我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可直到今天都有个迷信的想法:本来八月,是鲨鱼的发情期,调皮的季节,最爱攻击人啦,我没碰上鲨鱼,是不是发慈悲救了小鱼一命的缘故?现在,我也基本上不吃鱼,尤其是海鱼。它们不吃你,你干嘛要去吃它们!
  人在奄奄一息的状况里,哪还有力气去胡思乱想呀。后来看一些小说、杂志,说英雄人物在最后关头一会儿想到人民一会儿想起党的,还不都是作者拔高乱编的,胡扯蛋嘛!可你说啥也没想吧,党多年来的培养教育还是起作用的。 大概到了后半夜了, 我昏昏睡睡听见有人说话。一个说:
  “哎,看到了一个死的。”另一个说:“死的也给捞上来。”过一会儿,就觉得有人捅巴捅巴我。我睁开眼,一看不认识,马上意识到可能是敌人来抓我了,就叫:“我不上去,我不上去!”可见,宁死也决不当俘虏,这个观念在头脑中扎根很深的。后来,硬被渔民拽到小船上去了。
  上了渔船,我和周方顺、赵庆福、季德山警惕性仍然蛮高的,由于语言不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大陆渔民还不敢完全相信。我们悄悄商量,如果是国民党特务,情况不妙,咱们都马上跳海。我们在大海里已整整泡了三十六、七个小时了,肚子里灌饱了苦水,浑身的皮都泡脱了一层,躺在船板上冷得发抖动弹不得,但仍有那么一股子气,宁愿二次回到大海去,死也不上他们那里去。现在回想,当时虽算不上什么英勇壮举吧,对党赤胆忠心那是没说的。
  今年(1994)美、英、法张张扬扬举行了诺曼底登陆五十周年纪念活动,向盟军烈士墓敬献了鲜花。是否可以说,毛泽东所言“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的论断并末过时,为正义流血永远不朽?
  虽然今天中国人谋求统一已不再倡言战争,但谁也不能否认,历史上,凡谋求统一的战争均为正义,为统一而流淌的鲜血不会枉流,永远不朽。
  因此, 我有一个相当冒昧的建议, 在百部优秀爱国主义影片之后再加一个第101部——《海鹰》 。“海鹰”那神勇矫健的形象有理由亦有资格为人们所深深铭记。

 我承认,在青岛听到的委婉的牢骚曾触动了我。但我的建议绝非仅仅为了平息那些可以理解值得同情的牢骚。
  开始,各级都准备大大宣扬我们175的,海军也考虑给175授“英雄艇”
  荣誉称号。后来听说,有三个被国民党逮过去了,一个姓陈的电信兵,一个鱼雷兵于德和,一个轮机兵杨永金,被俘了,可能向敌人供了什么,于是,175只能甘当无名英雄了。
  死了四个。艇长徐凤鸣,鱼雷业务长尤志民,雷达副业务长朱××,雷达兵邱玉煌。听说邱玉煌是游到了金门又往回游,被敌人的机枪打死的。
  牺牲的几个人里,我对徐凤鸣印象、感情更深一些。我跟他共事两年多,他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东北人那种耿直干脆的特点,人挺实,实干精神很可以,张张罗罗很能讲,和大家打成一片也不错,思想作风很正,服从命令坚决,就是性子急,有时脾气挺大,讲领导方法艺术好像一般。打仗那年,他刚成的亲。七十年代,听说他的没见过父亲的儿子找到部队要求参军,当没当成我不清楚,没见到人。
  我们活着回来的五个人,当时都记了一等功。就是一个喜报。我寄回家,事后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可能糊了墙了。
  我在部队的最后职务是支队政治部副主任,正团职。周方顺转业在宁波,季德山在山东菏泽,赵庆福在家乡体委工作,黄忠义在温州。前几年我出差到温州见过黄,一块泡过海水的战友,见面特别亲热。几个人里边,季德山的境况最差, 今年4月,我从山东农民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报道菏泽地方政府给季德山解决了吃商品粮的问题,他晚年的生活,总算有了一点保障吧。
  过去的事,我实在不愿唠叨。现在九十年代的形势可不是1958年了。
  我们这些人,摆那个光荣历史干啥。我们还不错,还没掉胳膊断腿的,断了又怎么样?想想过去,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老婆孩子,不亏良心,问心无愧就行了。
  我们打过仗的,爱提个意见,发发牢骚,人家不喜欢。现在,他妈谁能吹、捧、送,就是好家伙,就不知道南北东西了……
  这几年工作上同台湾商人经常打交道,你看现在台湾人有几个臭钱神气的。有时我想,当初让台湾抓去了没准还不错呢,现在八成也是个台商大款啦,人都羡慕你,……你不要记录,话只能说到这了!
  我这个人怪话、牢骚多,你别认真。其实,最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
  对被抓过去那三个人,以前保持一种政治界限,就是今天,感情上仍然认为他们不可信任,朋友也不值得交。他们是不是回来过不清楚,哪一天真碰上了,你就是天下首富,我也只当不认识!
  我是怀着与来时一般的尊敬同李茂勤老人道别的。
  面对悲壮波折的人生能说“无怨无悔”的你见过多少?其实敢对走过的道路说“有怨而无悔”的,那便是相当崇高的境界了。
  1996年,我又赴厦门,夜宿当年鱼雷艇队的出发锚地——镇海角定台湾。
  打开电视机,画面上恰在直播长江中段打捞一代名舰“中山舰”的实况。随着锈迹斑斑的黑色舰体一点点浮出水面,播音员开始讴歌当年海军将士英勇抗日与舰同殁的献身壮举,并宣布当地政府将要为该舰专门建造一座纪念馆消息。
  我心一震,忽发奇想:将来祖国统一伟业梦想成真,厦门这地方会不会修建一座“统一纪念馆”会不会将175艇打捞上来置放其中供人瞻仰?我期盼着那一天。
  我相信,海军将士为统一伟业所作的牺牲奉献,亦不会永远淹沉在海底的。
  翌日黎明,我伫足在沙质柔软的海滩,看那一轮蓬勃的红日破水而出。霞色铺陈,墨海泛金,白色的鸥鸟们低低的在海面梭飞,云端高远处,有一只孤傲的鹰翱翔在即将褪去的残月晨星身旁。
  正对面,海平线的那一边就是深不可测的料罗湾。凝望着,我的眼眶突然间莫名地有些潮湿。调转身,采摘了几束红黄相间的野花,轻轻放在一波波漾来的潮头,看它们卷进一片蔚蓝,心头涌起无限的慰藉。
  几个嘻闹赶海的渔家童稚围拢了来,天真好奇地发问:叔叔,你做啥?
  我说:告诉出远海的人们,还有人没忘记他们,还惦念记挂着他们呢……
  孩子们好可爱,也学我的样子,采来小花,轻轻地放进潮头。
  潮水一波波漾来,哗——哗——我仿佛听到了从冥冥中传来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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