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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击金门(38)

  九十年代,在一条关于空军机关首长认真学习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消息中,曹双明这个名字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界。时隔30年,他的新官衔是:
  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员。
  我的眼睛一亮,职业的敏感使我意识到一位上将司令员口述故事具有的史实价值和权威性,于是,我叨扰叩访,终获应允,成为曹司令员会客厅的座上宾。
  曹双明,河南林县人,身材魁伟气宇轩昂,一位标准的中原汉子。三分钟谈过,感觉里,他更像那种作风泼辣、线条粗犷、直率得脑与口的频率几乎同步的陆军将领。
  他原本就是先在陆军的熔炉里过火烧炼的军人。当然,当17岁的他跟上刘伯承的二野九纵驰骋江淮跃进大别山时,最大的奢望仅是把手中只能单发的日本“三八大盖”换成可以连发的美国“汤姆”绝对没有日后担任指挥上万架作战飞机的空军统帅的非分之想。
  击落敌机,不是荣任空军统帅的唯一条件,但一定是登临空军金字塔之巅的必备条件。我饶有兴味地请曹司令员谈谈58年那段肯定使他镂骨铭心的关键性一仗,谈谈其中惊险刺激的精彩细节。谁知,他对自己的光荣历史似乎不屑一忆:“那次战斗,不复杂,很简单,有啥好说的……非要再说一遍嘛?”
  他不十分情愿地向我追叙。听着听着,我逐渐对他的“不情愿”有所理解,他的直言并非源于“伟大的谦虚”
  1958年8月我们空16师从丹东进驻福建。 刚刚安顿下来,炮战就打响了。当时上级组织我们学习,了解和明确此次参战的目的意义。扯着扯着,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地扯到要不要解放金门上面。多数同志说:解放好,应该解放,干嘛整个中国都解放了,还剩下那么几个小岛不解放?咱们的空军力量不算差,一定为解放金门立头功出大力。领导说:不能解放,只能打他一下教训他一下。 把金门解放了,蒋介石就没盼头了,就得后撤200里,美国人正好帮他死心塌地搞台湾独立。所以,现在还不能把蒋介石从金门赶走,这对解放台湾不利。
  战争自古就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政治,军事任何时候都必须服从政治。
  有时候仗要使劲打,比如重庆谈判,毛主席一边跟蒋介石握手碰杯哩,一边叫山西的部队在上党歼灭了国民党军3万人。 毛主席说,你们的仗打得越大越漂亮,我在重庆就越安全睡觉越踏实。有时候,仗又要悠着劲儿打,有所节制,比如1958年,研究来研究去,我们既要偷袭敌机,打痛台湾,又不能出动太多, 吓跑了台湾。最后确定,就出动4机,1号是我,2号方洪义,3号余耀忠,4号王玉华。临战前,首长们的叮嘱不是“多打掉几个敌人回来”而是“见好即收,打到他一两个就返航”打多了还不行,你说这仗有意思不?
  至于具体战斗,实在普通平常,没啥好吹的,比起我在陆军打过的那些仗,差太远啦。
  曹双明在陆军几年最大的收获是修炼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胆来。那年月,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最能体现战争残酷的地方在基层。淮海战役,身边的战友不知倒下去了多少,头天晚上还一铺炕靠膀睡的十来个人,第二晚上一点数,只剩下两三个了。好端端一个老区子弟兵连队,几场恶仗打下来,熟识面孔都不见了,成分大换血,变成了多数由“解放兵”组成的连队。

死者中幸运的尚能享受到一副薄木棺材,没福气的一领草席两丈白布便送上了路,抛尸沙场的也不是个小数。每天都会与死神接肩而过,随时都可能被阎王爷拉拽到阴间地府,但曹双明没有后退畏缩过,跟着毛主席共产党将来有地种有粮吃有新房子盖有好日子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信念,推动他义无反顾投身到殊死的较量中去,冲锋、死守、肉搏、拼刺、炸城墙、端碉堡,上级指向哪他打到那,大大小小的立功记录,成为他勇不惧死胆力过人的标志,三年解放战争,锻打了日后支持他鹏飞九天的钢筋铁骨。
  打到贵州,新中国成立。上级动员排以上干部参加进军西藏,他头一个报名,还心急火燎地催促上级:要进就快点进呀,等把反动派收拾干净,咱就回家享社会主义的清福去!他没能进军西藏,也没能回河南享福,因为,中国的反动派们还占据着一介孤岛兴风作浪,世界的反动派们还围堵在国门口虎视眈眈,上级千里挑一,相中了他这个打仗不怕死有点文化水的营部小文书,选他去学飞行。乐得他整天合不拢嘴,逢人便讲:在地面上,咱什么样的仗都打过了,正想尝尝上天打仗是啥滋味哩!
  在山西太原学飞,各科成绩拔尖,航校打算让他留校当教员,急得他挨个去敲各级领导的房门:请高抬贵手,千万不能把我留下,你得让我去打仗!
  磨破嘴皮,航校放行,他赶上了抗美援朝的一个尾巴。任何人头一回升空作战,总会有程度不同的紧张感,怪了,他一点儿也没有,就是高兴得不行,看到黑压压一片美国飞机上来了,他推杆蹬舵,喊一声“打呀!”迎头冲去,如同饥猫闯进了耗子窝,随便逮到一个便死追猛撵,机关炮电键按住了不撒手。虽然炮弹打光也没能敲下一架来,他还是兴致勃勃感到来劲儿,逢人便说:空战过瘾,开一架飞机打仗比端一挺机关枪强多啦!
  勇敢,一般指面对艰险危难时战胜、抑制了恐惧心理的精神素质和超乎常人的毅勇行为。如果一个人面对艰险危难根本就不产生什么恐惧心理,其一般人难以达到的行为壮举在他看来也仅仅是一种作事常态,我真不知道再用哪个词汇来形容和界定他的心理和行为了。曹双明就是这样一个已很难用“勇敢”二字来刻画描述的人,他在空中的无我境界无疑得益于曾在地面接受过战火的无数次“充氧吹炼”他的精神状况自然也颇有说服力地证明,在打过千百遭恶仗的陆军基础上组建发展起来的中国空军,其作战心理素质,绝对堪称超一流,成为能够与强敌抗争的优势所在。明白了这一点,便可理解曹双明为何对自己的“光荣业绩”看得淡淡,也才不会把他的“伟大谦虚”视为怪诞。
  10月3日下午3时半, 上级通知台湾出动了24架C-46到金门空投,要我们按照作战预案准备出击。
  4时左右,我们4机从晋江机场起飞。航线是老早设计好的,由围头角出海,绕到金门东边袭击敌运输机队,得手后,不从原路返航,而是通过金门外海, 从镇海角方向折回。这样,既避免了180“转弯时遭敌歼击机攻击,也避免了飞越金门上空时遭地面炮火打击,相对安全一些。 后来得知, 当时敌人一共有48架F-86在金门空域担任掩护。我连城和汕头机场也起飞了24架战斗机在同安、漳州、漳浦一带活动,以吸引敌战斗机和金门雷达的注意力,为我们的突袭创造条件。

有一个情况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搞懂,国民党的运输机高度仅500-1000米,而他的战斗机却待在1万米以上高空,这如何提供有效掩护?他在兵力部署方面出现的巨大空间差,确实使我有空子可钻,成功的机率大增。也可能台湾一开始就认为,我根本就不会或不敢出海作战吧。运筹战争,仅凭常规和常识来部署设计,那是笃定了要吃大亏的哟。那天云呈块状,云高500米,能见度很好。我们升空,保持400左右高度,贴着云底飞。按规定我们不准讲话,出海后,福空指挥所只说一句:
  目标在右前方。我也只回答一句:明白。到围头东南10公里处,便可看到右侧方约20公里处有一溜小黑点,像大雁列阵,间隔有序慢腾腾地朝看金门方向移动。C-46!如久候的猎手发现了猎物,我精神一振,为之愉快。
  我率队投副油箱,速度由500公里/小时增到750,拐一个大弯,绕到敌队伍的屁股后边。 我一看,距敌也就是几公里的距离了,最前面一架C-46已经接近金门岛上空,我若攻击,势必冲入金门上空,易遭敌高炮射击, 于我不利,便决心敲他的第二架。我下达命令:“我打第二架,2号打第三架, 3、4号掩护!”我们像4把快斧,向敌一字长蛇阵的七寸处劈头斩去。
  我从敌机右后上方进入, 距离700-800米开始射击,连续开炮3次,就见射击光圈里敌机身影越来越大,曳光弹闪电般成串钻到敌机肚子里爆炸,敌机舱门猛地打开,投出来一包白色物品,可能是为了减轻重量便于逃跑吧。但已来不及了,连续打击的一瞬间,它冒出了浓浓的白烟,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向着大海扎下去。我在距敌机120米,离海面150米时才停止攻击,一个左转弯拉起来,回头看,目标已经消失。海面上有一圈圈巨大的团环在向四面扩散。按照预案,我加速到1000公里/小时,向着镇海角方向脱离。
  此刻,我心情有点复杂。干脆利索地完成了任务,当然高兴。但指头就那么动几动(揿按炮键) ,便叫C-46上十几个大活人葬身鱼腹,他们也都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呀,我深刻感受到了现代战争的残酷。前几年,有个台湾人来找,求见我,说58年我把他爹给打死了。我想来想去没有见。
  我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问题,然而不论他提出何样问题我都不可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因为那是战争,战火无情啊。战争使人类、同胞互相屠杀,给无数个人、家庭及至整个国家、民族造成巨大痛苦,但我们诅咒、责难战争本身有什么意义呢?没得用!战争自有它发生的原因、发展的规律。
  我认为,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我们今天能够负责地去反思那场战争,认真铲除战争爆发的根源,在版图重归一统的大前提下,永久地实现中国人不再战,使台湾海峡彻底地成为和平海峡,那才是国之幸事啊!不管对谁,包括那个找上门来的台湾人,我都是这话。
  2号方洪义对第三架C-46攻击两次, 打在敌右翼上,没有打掉。3号余耀忠接力跟上,一个长连射打出去近百发,敌机头部和机身中弹,摇摆不定,沉甸甸向下坠落。4号王玉华一直担当警戒,没有开炮。16时20分,我们安全返回晋江机场。起飞前公务员给我们沏的茉莉花茶,还热乎乎地温手哩。
  一次敲掉他两架C-46, 上上下下一片喜气,空军给我立一等功,听说还有个电报通报,不过我没有看到。我从不把这次胜利看成有多么了不得,因为战斗机打运输机,相对还是容易一些,战术上搞好协同,掌握好稳、准、狠几个步骤,控制住速度,一下子就成功了。所以从军事上看,这个仗确实很一般化,比起我在陆军打过的那些战斗,实在没有啥。
  军事上没有啥,政治上很重大。曹双明一行的闪电奇袭,迫使台湾慌忙收起大规模空投补给金门的计划,运输机队昼间再不敢来而改为夜间。常识告诉我们,夜间实施的空投量和准确性是将大打折扣的。
  毛泽东的“封而不死”方针在继续获得有效的贯彻。

10月10日,在大陆是平常的一天,在台湾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台湾将于炮声隆隆迫近的临战氛围中,庆祝“建国”47周年。虽然自1949年国民党败撤海岛中国主权的代表者已经易位换人,“中华民国”国已不国,但每年“双十”台北的“国庆节”却依然隆重、张扬。蒋“总统”通过盛大的典礼和群众集会,顽固地向世人传达着“国脉”尚存、“正统”犹在、台湾“复兴基地““强大昌盛”青天白日旗定将重在中原故土招展飘扬的虚象和幻境。
  上午10时,蒋“总统”到“总统府”主持“国庆纪念典礼”他的表情一扫平日的板滞冷峻,而显得笑意可拥。他频频点头缓缓握手,眼光丝毫不含天子威仪地与人们热烈交流。他讲话的音调也比平常提高了若干个分贝,感染力强烈地向周遭放射出颇佳的心绪。他大声宣布道:“我要非常高兴地告诉各位,今天上午在马祖上空,我英勇的空军又击落了匪米格机多架,这是共匪给我们全国军民为庆祝国庆送来的贺礼。”参加典礼的文武官员和各界代表们立刻掌声雷动,山呼万岁。
  “总统”侧后,数位将校凑过来热烈地与空军司令陈嘉尚上将握手,表示祝贺。
  陈嘉尚眯眼抿嘴,笑得矜持、谦恭、得体适度。鲜有人能从其声色不露的脸皮功夫上窥测出其内心世界,此刻,他正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肚子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宁呢。

晨6时40分,天光刚明,台湾桃园机场五大队8机出动。中途一架故障,僚机护送其返航,其余6架睛直飞向大陆。F-86急匆匆地来“赶早集”反映了陈嘉尚希望于“国庆”典礼之前建功献礼的迫切心情。
  大陆方面起飞8架米格17迎战。
  7时17分,空战于龙田上空打响。甫接触,敌2号机即着火、冒烟、坠落,驾驶员为少尉张乃军。
  正是这一架的“失蹄”难苦了陈嘉尚。如实呈报“被击落”吧,“龙颜”肯定不悦,亦将破坏“国庆”的欢乐气氛,使全台湾为之败兴。尤其飞机残骸很可能坠落大陆,共产党如果借机大作文章,说台湾空军到大陆寻衅,更是一桩令人头痛的事,美国人那里就很不好交账。
  陈嘉尚大概不知,他的脉搏大陆方面已经摸得一清二楚。空战结束仅数小时之后,解放军情报部门便通过可靠渠道获悉了他与部下的谈话要点。
  陈讲:
  今天空中、 地面指挥很好,打下他们4号机大家都很高兴。但我们出事的飞机残体会不会掉在大陆上?张乃军的问题是关于政策的问题,若被他们捡去以后,事情就严重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匪狡猾得很,希望我们到大陆上打。打下我们一架,他们捡到一点东西,会马上拿到北平展览,到联合国去告,把挑衅、侵略的字眼都加到我们头上。本来他们叫唤没有人相信,捡到东西我们就被动了,影响就大,我们有口也难辩。

你们一定要把这一情况向部队讲清。我们绝对不能进入大陆,在海边上是打不得的,要打就到海上打,这在目前还没有改变。你们当长官的要知道国家这个政策的利害关系,否则,共匪捡到一点证据,我们以前打下几架的功劳也抹煞了。你们说今天残体会不会掉在大陆上?
  陈嘉尚的责难、警告,使得五大队上上下下好一阵紧张,紧急研商答复之策。
  众人分析,张乃军生还的可能性很小,飞机残体掉落大陆的可能性又很大,怎么办呢?不知谁说了一句:我看张乃军像是同一架米格互撞的。顿时使人开窍,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地补充一番,把个张乃军奋不顾身与米格机同归于尽的故事编得圆圆。众口一辞,就这么向上汇报,好处是:1。我们虽然受损,但张乃军并非被共军打掉,统计时可不在“被击落”之列。2。张乃军“与敌同殁”这将是何等慷慨悲壮的一幕啊,宣传出去非但不会使人败兴,反而会提升空军的士气声望,使人精神振奋。3。出了张乃军这般“伟大英雄”的部队,就算有些小过错,上级怎么能再去怪罪处分它呢。
  翌日,台湾《中央日报》等报刊均刊登出标题醒目的消息:
  中国空军军刀机群(F-86型机6架)国庆日上午在马祖东南海面上空执行巡逻任务时,突遭由大陆飞来的中共米格17型机等多架拦截攻击。空战当中,中共机损失五架,另两架共机被击伤。击落共机两架的空军英雄是丁定中上尉,路靖少校、叶传熙上尉各击落匪机一架,张乃军少尉撞毁共机一架。张乃军少尉是江苏涟水人,二十二岁,空军官校三十八期毕业。
  这次奉派到马祖上空巡逻,他飞二号机。当空战开始时,他骤见一架匪机攻击友机,眼看偷袭的匪机正在开枪,在间不容发的时候,他不能再等机会瞄准,便毅然向匪机冲去,轰然一声,两团大火扭在一起,他做到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烈牺牲,与匪同归于尽,而救了友机。张乃军的壮烈行为将永为我空军史上的最光辉感人的诗篇。
  这条由国民党军空军总部郑重宣布、“中央社”润色传发的消息,建立在张乃军的百分之九十九已经阵亡的推断之上。反正斯人已逝,不会开口,话便任由我说了。我想,消息的始作俑者怎么不曾思索,如果余下的那百分之一才是真实,张乃军仍在人世,将如何收场?

千真万确,张乃军还活在人间。
  当台北费心劳神给他的“死亡”包装、贴金之时,解放军的一位护士小姐正在为他轻微的跳伞碰擦伤消毒包扎。
  张乃军神情沮丧呆滞,目光灰黯惶惑,如同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不知前途未来,等待命运裁处。长期先入为主的教育宣传和偏狭灌输,使他排拒一切的心理表现得相当固执。虽无“杀身成仁”的勇气,却抱定了“尽忠保节”的决心,面对必然的询问,他以不了解,不回答,不合作的“三不政策”为盾,坚守着防线。
  令张乃军感到意外的是,数天过去,他没有遭到呵斥辱骂,也不曾经受非人折磨。“匪军”派人给他认真疗伤,送来了棉衣被褥日用品,提供的饭菜也比台湾的伙食可口。他不得不承认,此刻,作为俘虏,他没有了自由,但作为人,仍有尊严。
  令他不感意外的是,共军果然来给他上政治课了。他意识中的“免疫抗体”本能地对那套共产党的大道理产生排斥反应。而他亦不得不承认,共军的长官个个水准颇高,均非等闲之辈,如果来一个换位思考,共军的道理站在共军的立场似也有其逻辑不无道理。

不管怎么说,“共匪”其实也是一些普通正常的中国人,并没有原来想象中的凶恶残暴,他们给予了俘虏应有的人道对待,此是事实。这是否也证明了共军手腕的高明?因为如果他们采用虐待而非怀柔的政策对待俘虏,心中反抗的堤防本应更为坚固的。不知从何时始,张乃军对自己的将来树立起一种朦朦胧胧的信心,拥有了一份可以把握的安全感。不过,夜静人寂之时,他仍常常于惊悸中猛醒,泪水将枕巾洇湿,和衣而坐,想起了台湾那个温馨的家,他知道,此刻父母正以十倍的牵挂和担心在思念着自己。
  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询问台湾对自己失事的反应。解放军一位科长把“中央社”关于他已“成仁取义”的文稿拿给他看。阅读毕自己的“英雄壮举”他如同被一闷棍打懵,呆呆地愣了半晌。“中央社”的超级玩笑开得委实太大,他混乱的感觉是一种被出售被利用被戏弄的综合体,脑海里,从小获得的有关这个世界的真实图象似乎也在一点点歪斜、变形。他努力克制住哭笑不得悲怜莫名的情绪,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同家人、父母讲几句话,报个平安,免得他们过于哀伤。”
  第二天,他的声音变成广播电波传到海峡彼岸。
  爸爸、妈妈:
  我是乃军。
  听说十月十一日台湾报纸登出我与解放军飞机相撞牺牲的消息,想你们看到了一定很悲伤,也许真的以为我不在人间了。事实上,我被击中后跳伞,现在仍好好地活在世上,只是离开你们的身边较远一点而已。
  十月十日早上,我的收报机失灵了,便采取了跟队飞行的办法。当编队转弯时,我的飞机突然猛烈震动,着火冒烟,后来才明白是解放军的飞机击中了我。于是我决定跳伞。被俘后开始也很担心,害怕会受到虐待与出现生命的危险。事实上并不如此,解放军待我很好。跳伞时,颈于、手臂、脚受了一点轻伤,解放军医生马上给我治疗,现在已经好了。同时又发给我衣服和日用品,在吃住方面,待我也很好,请不要为我的安全与生活担心。
  乃蓉、乃蜀还小,要多加管教,让他们好好地读书,将来好为国家和社会做些事情。
  这边气候已经较凉,早晚可以穿棉衣了,希望你们也要注意衣服的增减与自己的身体健康。
  时间关系,今天就说这些。请千万放宽心,再不要为我太悲伤。以后我还要常对你们讲话的。希望你们能够听得到。
  张乃军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收不住,尤其是被迁送到北京空军招待所监护居住之后。他一个人呆在房间太寂寞,提出希望能到外面多走走多看看,愿望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对他来说,北京是一部古老而奇特、深刻而朴素的图书,随便翻开一页,都能够引起兴趣触发感想。他透过电波与父母、亲朋聊天的话题自然多了起来。
  参观了京棉二厂,他说:
  这个厂又纺纱又织布,共有十三万纱锭,规模很宏大,而且厂房的设计,机械的制造,机器的安装,全部是自己完成……新工人工资四十多元,厂长二百多元,相差不大。工人每月伙食十几元钱就相当不错,若一餐两毛钱,就可以吃到牛肉烧萝卜、鸡蛋西红柿、肉丝炒白菜……住房是厂方配给,按人口的多少分配,每月租金才一块多钱,冬天厂方还发给烤火费……工厂内设有托儿所、幼稚园、医院、电影院、洗澡堂,工人生活便利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劳作贡献……
  参观了四季青人民公社,他说:
  社员吃饭真的不要钱,完全由公社供给,令我惊讶。另外还按日发工资。工资的多少按每个人的劳动力评定。有的人有专门技术,每月还有技术补助。女社员怀孕以后从事轻劳动,生孩子有产假,工资不会停发……
  各生产队都办起了公共食堂,但各个社员家里的锅灶盆碗,仍然是保存的,逢年过节或是想换换口味,可以到食堂领口粮,自己回家料理。我认为公共食堂的最大好处是妇女的劳动力得到了彻底解放,使她们从锅台边走到公社的各个工作岗位,在经济上不再依赖男人了,家庭成员地位真正平等,相互关系也更加和睦了……
  参观了北京工交展览,他说:
  在冶炼方面,祖国现在以钢为纲,土高炉、土平炉遍地开花,也有规模宏大的炼钢炼铁厂,实行土洋结合,人们全体出动,昼夜不停的在炼钢、炼铁。民众共同为1070万吨钢而努力……国家在跃进中,有可能不需十五年可超过英国,甚至超过美国……
  参观了百货商店,他说:
  王府井百货公司里非常拥挤,真是人挤人。商品差不多都是国货,只有少数几样东西有进口货。没有鲜艳的招牌与广告,看起来很朴素。买卖还价的风气没有了,任何东西都标好了价格,一分钱一分货,童叟无欺决不是夸大……
  参观了故宫,他说:
  这一处伟大的建筑,表现了我们民族固有的建筑艺术风格。进了天安门,从东路开始参观,皇帝办公的金銮殿,我都仔细看过了。然后进入历代文物陈列馆。从夏商周的化石、铜器、陶器,从秦汉时代到清朝末年的各种文物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文物古迹,被保护得很好。这里是我久已向往的地方,由此可看到祖先的足迹与其奋斗的历史。
  走街串巷的闲逛一番,他说:
  北京胡同虽小,建筑虽旧,可是很清洁,无垃圾无污水,除“四害”
  工作非常彻底,地面见不到纸屑、果皮、烟头,公共卫生非常好,反映出民众文化层次道德水准的提升。这些问题,不是贴贴标语,喊喊口号就能解决得了的,需要群众觉悟。凡群众支持的事情,便会马到成功。另外,也看到买蔬菜与买红薯的群众均列队购买,无吵骂乱挤现象,亦使人耳目一新,感到社会风气的进步。
  在北京的起居生活自然是汇报最多的项目,他说:
  我现在住在北京一家招待所里。北方的气候已较冷,解放军已发给我衬衣、单衣、棉衣,还有布鞋和棉鞋,又补充了洗脸用具和日常用品。我每天吃三顿饭,早晨是稀饭馒头和小菜,午餐晚餐都是两个菜一个汤。有时也换换口味,一个月以来,吃了三次面条,还吃过一次饺子。每天平晨六点起床,晚上九点就寝。白天或阅读书报、杂志,或者到外边参观,游览。最近,房间里搬来了一台收音机,经常听听音乐和新闻。京剧节目很多,而我缺乏欣赏能力,我想时间长了就会好些的。除了这些以外,平均每个星期看一场电影。上星期还去看了田汉编写的话剧《丽人行》每个月我可领到六元的零用钱,用作抽烟、洗澡、和买其它零用品……
  仔细阅读张乃军的“讲话”可发现此公乃清醒精明之人。他虽然对共产党小有恭维讲了一些令大陆方面顺耳的话,但从未破口乱骂国民党,不说对台湾过于刺激的话,他小心翼翼把握着既向大陆低头又没有完全背叛台湾、既叫大陆满意又不致使台湾憎恨的那个“度”如设身处地为张乃军着想,他的作为完全可以理解:
  他人现在共产党手里,他的亲人则在国民党手里,而他的将来到底在谁手里还是未知数,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后路预留出足够的回旋空间。他说:那边说我阵亡了,所以,我必须出来讲讲话,让亲朋好友知道我现在的真实情况,让他们放心,我可不愿意为谁作义务宣传。
  其实,活“烈士”出来讲话就是最好的宣传了,至于讲什么和怎样讲已无关宏旨。因此,大陆有关方面从未硬性规定张乃军的广播讲话内容,一切悉听尊便,顺其自然。这也表明了有关方面对张乃军的“后路”早有考虑,虽不曾宣布,但与他本人想法大概心照不宣不谋而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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