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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良将慰英魂——开国中将李中权回忆红军藏族骑兵师长马骏

一九三六年四月,我们跟随四川省委直属机关的同志一起北上,终于到达了丹巴县城。这时,原来的川康边省委书记傅钟同志又调回总政治部任副主任,他当时就住在红三十一军的军部里。

一天,傅钟同志把我叫去,先是介绍我同红三十一军的军长王树声、政委詹才芳见了面,然后对我说:“中权同志,组织上决定叫你去大金川的独二师任政委。”我很激动,深感责任的重大。

傅钟同志接着把情况向我简单说了一下:当时,我红四方面军的主力九军、三十军等部队已越过了党岭山,眼下正向着西康的理塘、巴塘、甘孜县前进,准备迎接红二、六军团,然后一起北上,会合党中央。

位于川西的我红三十一军等部队为殿后,正与四川军阀部队和蒋介石的李抱冰部形成对峙,以保障前方部队的胜利进军。

我听到目前北上的形势这么好,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身旁的王军长和朱主任见我兴奋不已,笑着说:“年轻人,要沉住气。”我们都会心地笑了,不过,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真有些不好意思。

一九三五年夏,在中国工农红军一、四方面军大会师的影响下,散居在川西的各少数民族先进分子,纷纷响应党的号召,武装起来反抗国民党的军阀统治。

在我地方党的领导和主力红军的帮助下,川西大金川丹巴一带的藏族头人马骏,于一九三六年春拉起了一支队伍,被总部授予金川省军区红军独立第二师的番号,并任命了马骏为该师师长,金世柏为副师长。

为了巩固、提高这支武装力量,又从一、四方面军抽调了一百多名红军干部到该师任职。眼下,这个师共有两个团,两千多人,多数同志是藏族同胞,一半是骑兵,装备了三百多支步枪,其余是长矛大刀。他们强壮剽悍,能骑善射,作战非常勇敢。为了便于开展工作,我们派去的汉族同志,也都一律着藏族服装。

当时,上级交给独二师的任务是担负丹巴地区西起绥靖、东至党岭山的约三百公里交通线的警戒任务。具体分工是:一团负责丹巴至党岭山一线,二团负责八旺至绥靖一线。

接受任务后,我的心情无比激动,既为我党有了第一支藏族武装而高兴,又为自己将在新环境中担任的角色而担忧。

此次之行,肩上的担子非同一般呀!在回去的路上,我一会儿欢乐地跳起来,一会儿又沉思呆视着前方,想象着藏族兄弟的特征、习性……

四月初的一天,在部队的护送下,我沿大金川北上,到达了独二师师部所在地一巴旺。前来迎接我的是一位非常英俊的藏族汉子,那人身材魁梧,体格匀称,英姿勃勃地站在我面前。他穿一领半旧的青缎袍,腰间系着藏蓝色的绸带,袍边和袖口上都镶着宽宽的滚条锦边,在阳光下闪闪照人。看上去,他不过三十多岁,脸庞微黑而细润,淡蓝色的大眼睛,透出和蔼诚恳的目光。

他看完军部的介绍信,乐滋滋地望着我。然后腰身一躬,深深地给我行了一个藏族礼。我赶忙照他的样子还了一个藏族礼。

“可把政委盼来了!欢迎你,中权同志,我是马骏。”他操一口熟稔的汉语,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一面迎我进屋,一面吩咐置备酒宴。

接着,我们相互介绍了各自的简况。马师长说:“民族有别不是冤家,敌我之分才是对头。”他那直爽的性格,开朗的胸怀,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感到,民族问题的历史隔阂是可以通过共同的理想、信念而消除的,我为自己有一个满意的共事者而高兴。

“我父亲是头人,又是郎中,今年六十出头了,正天天忙着为我们筹粮……”马师长继续说着。

我临行之前,就听王军长说过,马师长的父亲为我们红军筹集了十多万斤粮食,为人开朗,向往革命,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赶紧对马师长说:“请马师长向令尊大人转达我的问候,祝他老人家长寿安康。”马师长又以藏礼相待。

不一会儿,马师长叫人送来一套崭新的藏服,并亲自帮我穿戴好。酒宴过后,马师长叫来几个藏族骑手,给我做骑马表演。有的骑手带两匹马,坐骑不用鞍子,可以从这只马上跳到另一只马上,枪也打得很准,我惊叹不已。

第二天,马师长陪我到部队去,每到一处,他都对部队做一次简短的讲话,先说一段藏语,再用汉语重复一次,他说:“要听党的话,党知道的东西多,了解全局,党的指示最正确,我们都要遵守这个道理。”

他讲话的时候,部队精力非常集中,一双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不时地跟着他的手势转动。看得出,他在部队中有很高的威望。也说明了党的政策在少数民族中扎下了根。

晚上,马师长又与我欢快地聊起来。他说我穿上藏袍,很像藏族人,不过,有些动作还不够自然。接着,就给我做开了示范动作。

我问他:“藏族的袍子为什么那么长呢?”马师长笑了:“汉人衣服有口袋,藏袍没有口袋,可装的东西比口袋还多。”

我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摸了摸腰问扎的宽布带,“这腰袋一扎,上半身的袍衣就成了一个大口袋,里边可以放衣服、糌粑、盐巴、茶、木碗等。”

“那……下边为什么还拖那么长?”他又滑稽地朝我笑笑,说了声“看着”,便站起身来,像跳舞一样,身子反时针转圈,藏袍也摆了起来,然后就向地上一倒,长长的藏袍将他的身子全盖上了。“这叫有铺有盖,起卧动作最快。”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也动了。

照他的样子做了几次,的确是如此,不用脱衣和穿衣,不用铺褥和盖被,说走就走,真是太方便实用了。他还给我讲起了藏人的习俗、历史及心理。他说如果藏族姑娘骑马在前,你可不能与姑娘赛马,否则就是求爱了。他玩笑似的说:“李政委,你可要小心哟。”

我们会心地笑了。他又说:“我们少数民族只有投入祖国的怀抱,才能进步,才能幸福;而这个祖国只有共产党领导才能走向光明。”他列举了许多事实,听得出,他的信仰是经过长久思考的,否则,不会这么肯定和坚定。

后来,我曾问他:“你对令尊大人当头人怎么看呢?”他笑笑说:“眼下还得这样,他老人家要是不当头人了,怎么能筹集到那么多粮食呢?红军的事业需要他这么做。”他边说边向我投来征询的目光,我赶忙点点头。

他接着又说:“不过,老人绝对听我指挥,只要革命胜利了,他就不做头人了,情愿去做郎中。”

“到那时,人民知道了这一切,要是还选你父亲当苏维埃的主席呢?”“那一他就听人民的指挥呗!”我听着他的回答,感到心里甜甜的。这是多么好的一对父子呀!

我深感肩负的重任,一定要建设好这支少数民族为主的武装。马师长对金副师长很佩服,他曾对我说:“金副师长不愧是鄂豫皖根据地出来的战将,战斗勇敢,组织指挥精明细巧,红军里边人才多呀!”

他又赞扬了桑吉悦希同志 (后改名天宝),说桑吉悦希同志年轻英俊,精明强悍,对桑吉悦希很感兴趣。他还赞扬了我军派去的两个团政委,一个姓杜,一个卜,都是文武双全的好手。

独二师,就是在这样一位有知识、有气魄、有能力、有教养的师长带领下,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重要任务,我和马师长也相处得像一个人一样,欢快而又舒畅。

马骏同志不但处处理解我,而且时时将自己“亮”出来,让别人来了解他。的确,人与人相处,再也没有比相互理解更崇高的了。

四月中旬,在一次剿匪战斗中,我的左腿中弹负伤,被送到了红九十一师的医院治疗,马骏同志闻讯赶来看望我,这使我们的情谊更加深了。

我对这支部队,对马骏同志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是,这种亲密关系才开始不久,就被张国焘的毒计割断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红二、六军团到达甘孜地区,同四方面军会师。两军会合后,由于朱德、刘伯承、任弼时、贺龙、关向应、徐向前等同志,对张国焘分裂红军的错误进行了严肃的斗争,加之红四方面军广大指战员对张国焘错误的坚决抵制,张国焘只能被迫放弃自己的错误主张,同二方面军共同北上。

但是,张国焘的错误路线及思想方法依然侵害着红四方面军的肌体。七月的一天,红九十一师骑兵班突然送来了一份只准我亲收的信件,这使我感到诧异。

当时,我们作战隶属于九十一师指挥,我猜测可能是新的战斗行动,但又为什么不准给马师长看呢?我打开一看,是叫我去九十一师面谈,顿时,疑虑袭上心头。

我到了九十一师师部,师长和政委把我带到一间静悄悄的小屋里,他们脸色沉重地取出了一份张国焘发给九十一师的绝密电报,说:“你看看吧!”

电报的内容是:红军即将长征北上,估计独二师师长马骏不会随红军长征……现特令设法将其处决,不得有误。

看完电报,我眼前一黑,头脑里嗡嗡作响,全身好像遭了雷击似的,心口仿佛在惨痛地流血……我下意识地背过身子,眼眶被股股热流冲动着。

我再三命令自己:不能激动,不能流泪,这是军令,这是军令啊……马骏师长的音容笑貌又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记得第一次下部队的时候,在伤员中见到过马师长的老父亲,他是一个精明干练的老人,正给伤员们医治伤口,他老人家听说我和他儿子共事,笑呵呵地说:“李政委,我的儿子性情不好,不大懂事,你可要好好地帮助他哟。”不久,他老人家将筹集到的一百多万斤粮食,全都交给了红军。

他们父子是真心实意拥护红军、倾尽全力为红军服务的,看不出任何动摇叛变的迹象,怎么能这样无端怀疑、乱施淫威呢?难道上级掌握了其他的情况,而我没有察觉?

师长和政委好像看出了我的疑虑,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马骏有什么反常的现象?”我说:“没有,我认为他很正常。”听了我的回答,他们都非常惋惜,可是,这是张国焘的命令,不执行不行呵!就这样,马骏师长惨遭了张国焘的毒害。

这在我的心灵上,留下了永久的悲痛和遗憾。后来,又传达了张国焘对独二师的处理意见:原则上取消独二师番号,愿意长征者可以留下,编人红军主力,不愿北上的可回家。独二师一夜间化为乌有。广大的藏族青年是热爱红军、向往革命的,

当动员可以回家的时候,他们纷纷要求参加红军主力去北上长征。除少数人回家外,大多数同志都被编入了红军主力,他们后来表现得都很好,有的被选送到中央党校学习,有的成长为我党我军优秀的少数民族负责干部,天宝同志就是其中的一个。别了,巴旺。别了,独二师一红军第一支藏族武装。

面对着马骏师长的亡灵,我是无法告慰的。我哭马骏,也哭自己。一想到马骏师长的妻子家室和老父,我就痛心疾首,仿佛将自己的良心都出售给了魔鬼。多么凄惨可悲呀!

由马骏同志的被害,我不得不对自己发出责问:为什么对张国焘的那一套不起来斗争,不坚持正义呢?可是,我的耳边又响起许多人的话语:“当心哪!张国焘见你脸色不好,都可能把你杀了的。”对马骏师长的追思伴随了我的一生。

马骏同志简介:红军藏民独立师师长,张国焘怀疑“马骏在我军离开时叛变”,两次电令九十一师将马骏秘密处决。马骏受害时年仅3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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