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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回忆录人鬼之间(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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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25 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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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猜不出,今天还有人会照顾我们。到了杜家,宋希濂、郑庭笈听到都十分惊喜。我又把唐生明的送去,并告诉他,本月起我们的工资不再减发,唐不是专员,也不是特教人员,他是起义将领、政协委员,每月工资240元,没有扣他的。他听到后,便告诉我们,前几天便听人说:周总理知道这件事很生气,不但不准他们再扣,还要他们把扣的补发。大家一听,都异常激动,几十元事小,而在那个时候,有人能如此关怀我们,真太难得了。尤其是日理万机,自身的日子也不好过的周总理,还为这种小事操心,我们怎会不感动。

溥仪与夫人李淑贤

当我送工资给董益三后,转一个弯便到溥仪家。他夫人还没有去领工资,我便先把这一情况告诉他们。溥仪已生病躺在床上,他听到后竟激动得流出眼泪来,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周总理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溥仪生病后,我常和妻子杜雪洁去看望他。我妻子和溥仪夫人都是搞医务工作的,她两人也谈得很投机。好几年前,董益三在帮助整理溥仪日记时,他摘了一段送给我,日记是1967年1月22日记的。'早上10时许,沈醉夫妇来看我,谈到我这次得病,沈老(指文史会一位新来的领导沈德纯,曾任湖北省委统战部长和董必武副主席秘书)向周总理报告,总理立即电告平杰三部长(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兼全国政协秘书长)召集有名医生抢救我,谈到这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对这段日记,我得稍加说明。'十年浩劫'前,因为周总理曾经有手令规定过:全国政协文史专员的医疗,一律按高级干部待遇。所以我们看病不用去排队挂号,只要打一个电话到医院保健室,告诉他们自己的医疗证号码和姓名,要看什么病,他们就会在电话中回答你什么时候去保健室,他们到时便先把病历调出放在那里。按他们告诉的时间就可由一些医术较精的老医生诊治。看完病取药,也是在药房专设的窗口去取。如要住院,只要经过保健室的医生决定,就可住进高干病房。'十年浩劫'一开始,红卫兵就把这一规定取消。保健室也关闭了,高干病房一律改成普通病房,连中央各部部长看病也得排队,原配给许多中央首长的医护人员全部撤走,我们这些真的帝、王、将、相,则被改称为牛、鬼、蛇、神黑五类分子。如去看病,连排队挂号都挂不上,即使耐心等几次挂上了号,轮到去看病时,个别'左'字号医生一看是'黑五类',有时随便开点药,有时连药也不开,还骂上一句:'不给药,死一个,少一个,回去等死吧!'病没看上,反受了一肚子气。一些医德高尚的医师,则只要是病人,也不分你红五类黑五类,一样从人道主义出发,认真看病给药。有时还能悄悄安慰几句,遇到这样的好医师,不服药,病也可以好几分。

1967年1月20日,我和妻子去看望溥仪。她又和溥仪的夫人李淑贤研究,如何自己买点药给溥仪治病,免得去医院碰到那些'左'字号医生,反而受气更使病加重。她俩正在悄悄商量,我走到溥仪身边,看他躺在床上那么有气无力的样子,比上几次来看他时,更加沉重。我心里很难过,如不及早治疗会耽误成大病,就更加不好治了。我安慰了他几句,便赶到政协机关找文史负责人,没有找到。直到21日下午,好不容易找到了沈德纯,因为政协一些负责人的家,我从来没有去过,只能在机关找到。沈德纯一向对溥仪很不错,加上他为人正直、热情,一听我向他反映溥仪病重需及早医治的紧急情况,也十分焦急,连说:你放心,我一定向中央领导去反映让溥仪早日住上医院。当时中央统战部几位领导都在挨批斗,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最后总算找到一位从批斗场上回来的平杰三,他一听也很急,马上给周总理打电话。那时周总理十分忙,电话老占线,我在旁边看平杰三副部长拨电话时很耐心,十分感动,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拨,一直拨了半个小时,才算拨通,总理一听到溥仪病重,马上要平杰三立即召集北京几位名医一定要设法抢救溥仪。平杰三放下电话,呆了一会儿才说:'有周总理的指示,我才好说话一点。'因为那时谁也不会听他的。

22日,我又去看溥仪时,把昨天的经过告诉他,而我上面抄的溥仪22日的日记,说'沈老向周总理报告',实际是平杰三向周总理报告,因沈德纯还不能直接与周总理通话。溥仪那天的日记记得不够详细准确。

那天,我还告诉溥仪,中央统战部几位领导和申伯纯,都被红卫兵押在卡车上游行。善良的溥大哥,听到这些竟失声痛哭。他的夫人连忙让我少说这些。我也感到不应该告诉他。

临走,溥仪还抓着我的手,边哭边问:'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干?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弄成这个样子,是谁的主意啊!'一位特赦后的皇帝,自己那么病重,还这样注意国家大事,如不是亲眼所见,是不能想像到的。他在病中,一直是这样关心革命老干部,痛恨那些胡作非为的'四人帮'。他一生气,什么江青一类人都敢骂。我怕惹事,总是竭力劝慰他,养病要紧,不要管这些。他却老惦念着祖国的前途和老干部的命运。

当我把溥仪生病情况和平杰三报告周总理、总理对他的关怀又去告诉杜聿明等人时,他们也表示,一定去多看看他,劝慰他,不宜再发牢骚骂人,因为这在当时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溥仪由于不能住进医院,而外地到北京来串联的红卫兵,便可随时找到溥仪家去看看这位末代皇帝,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有人告诉我,许多人认为皇帝一定有与别人不同之处,但见到他之后,见他对人那样客气,还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便和几个见过杜聿明的红卫兵编了几句顺口溜:'久闻大名,特别惊人。今日一见,普普通通。和我一样,戴副眼镜。'

有些本地红卫兵去找他时,看到他客厅里摆有那么多好沙发,使他还在过剥削阶级生活。由于平日溥仪和他夫人李淑贤两人和附近的街坊邻居都相处得很好,特别是管那条街的福绥境派出所的负责人,常常来向红卫兵说明,因为溥仪常接待外宾,需要有沙发,而且这些沙发是政协为他布置的,但有些什么都不懂得的红卫兵,却还是认为'文化大革命'期间,不应接待外宾,沙发应当退还政协,派出所的负责人坚决不同意红卫兵的意见,红卫兵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对派出所还不敢太放肆,所以没有让取走沙发,后来溥仪自己害怕惹事,还是通知了政协造反派,把沙发搬走了。

有天我去看他时,见他还把毛主席和他一同照的那张照片挂在家里,估计是想以此作为挡箭牌,对付一下红卫兵,我便劝他最好收藏起来,以免被人拿走。他问:'连和毛主席照的相也会拿走?'我说他们只要找个借口,说我们这些人不够格和毛主席照相,不就可拿走了嘛。他听了很以为然,马上收藏起来。

由于得不到好的治疗,溥仪的病一天天重起来,我去看他,见他睡在床上还在看一些'小字报'。那个时候,每一个'造反派'都自印一份或几份'小字报'。不是随意给一些老革命干部扣上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任意指为'叛徒'、'特务'、'汉奸'等外,就是大捧江青等'四人帮',说上一大堆看了使人肉麻的话。我看溥仪那么爱看这些,便劝他多休息,这些不可靠的东西少看。他随手拿起一张'小字报'问我:'这里说某人是军统特务,奉命打入党内的,你认识她吗?'我说她根本与军统无关,这是造谣中伤、陷害,他便建议我写篇文章去更正。我说:'如果有人找我写材料,我可以证明她与军统无关;如不找我,我的东西,谁会给我发表呢?'他听了很难过,连说:'这是什么世道啊!公理在哪里?!'

最后,溥仪的病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了。他夫人到处去求人,谁有这本领能让医院收留他呢?有天她去政协找人,托邻居一位老大妈照顾溥仪一下。她刚出门,溥仪一口痰塞在喉头吐不出来,胀得满脸通红,那位老大妈看到他那难受的样子,毫不犹豫,立即把嘴对着他的嘴把那口痰帮他吸了出来。李淑贤回来一再向这位老大妈致谢,这位老大妈连说:'这不用谢,谁见了都会这样做,你们夫妇平日待人那么好,有困难时我们能不帮一下!'

自1966年8月以后,我替几位专员去政协领工资送给他们时,总要在董益三家中聊上一会儿。因董与我是军统局的旧同事,解放前就是好朋友,又同在一起改造多年,所以无话不谈。当时他家住在草厂胡同,转一个弯就到溥仪家。他的夫人朱伯兰,是一位热心助人的能干妇女,也是溥仪家的常客。董为人很正派,在专员中间有'智多星'之称,溥仪夫妇非常敬重他,有事也常找他商量。他曾留学美国,是搞无线电工作出身,知识丰富,我每次去他家,他都要和我谈溥仪的事。溥仪几次住过协和医院和人民医院,每次他都到医院看溥仪。他虽是军统旧人,但比我目标小得多,他去医院看溥仪时很少受到红卫兵们的阻拦。有天,董气冲冲地跑到我家,告诉我一个使人十分不安的消息,他说东北来了一批人,要把溥仪揪到东北去批斗,溥仪非常害怕,幸好政协的领导和一个造反组织都不同意,总算没让他们揪走。

溥仪过去住过几次医院,都没等病完全好就被送回家了。当时医院的造反派表面上不得不遵照周总理指示,要收留他。但他进去并未认真治疗过,几进几出,病反而越拖越重。如果当时能真正遵照总理的指示医治他,溥仪是不会那么早就去世的。

到了1967年的10月初,溥仪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他夫人急得没法,到处奔走,东求西请,总算把他送到了人民医院急诊室。当时医院的造反派头头们,只同意急诊抢救,想住院,没有门!李淑贤又跑到政协请求,最后才由周总理的秘书打电话给人民医院造反派头头,说这是周总理的命令,医院才同意把他安置在第九号病房。这事太凑巧了,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把九当成极数,所以对皇帝常常爱用九,如九五之尊、九重天子……而溥仪这位末代皇帝住院的病房为九号,这种无心的安排,好在出自造反派头头,要是别人,他们一旦听到读书人一指点,那还得了!

他住院的消息,周总理一直很关心,曾让许多有名的大夫去看他。但那时几位名大夫也正在挨批斗,所以去的少,只有蒲辅周老大夫去医院为他切脉后,认为病情严重,需要长期治疗,好生护理。最令人气愤万分的,是溥仪病成那样,东北还有人带着红卫兵到医院批斗他,致使他病上加病,如果不是同住医院的几位红卫兵小头目,还懂点政策,讲点人道,能把东北来的那些人赶走,否则真会把他当场折腾死。

当时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在造反派的控制下,对溥仪不敢好好照顾,怕被那些家伙扣帽子,同情帝、王、将、相。有时他的尿排不出去,如有造反派在场,便让他难受得大汗满头,痛苦万分,那些家伙反以此为乐。只有这群披人皮的畜生不在场,医护人员才敢为他导导尿。溥杰常常去陪伴他,也遭到造反派的刁难和呵斥。专员中常去的有董益三、杜聿明、范汉杰等,也只能悄悄去看看。唯独我去看他时,被发觉了,总是被连推带骂赶了出来。有次我看到原在保健室工作的一位护士在值班,她和我与溥仪过去都很熟识。我溜进去,以为她不会赶我走。她也无可奈何地说:'头头们早关照过,不准你这个'严醉'去看溥仪,我让你去了我得挨批。说我到今天还划不清界限,我过去为你们服务,都是我的罪行,你原谅我吧!'听了她这番话,我只好走了。因我当时住在西黄城根,离医院不远,我就常常找机会,有天我趁他们不备时溜了进去,看到溥仪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眼神无力,见我走过去,便拉着我的手,泪珠不断流出来。我也是泪珠滚滚,我强忍着心头的悲痛,劝他不要难过,总理很关心他,病一定会治好,到了那种程度,他仍然相信党不会不给他治病。我还想和他讲几句,一只冰凉的手,伸进了我的后衣领内,'给我滚出去!'我本能地想转身反击,他那只手的骨头就可能断成两截,但一想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和他拼了,对溥仪更不利,我只好挥手向溥仪告别。他又用了大把大把眼泪看着我被人推走。我当时真心如刀割,这是一幕'生死离别',我到今天还没有能忘记。

从10月中旬开始,自西北高原随大风刮来的大量黄沙,在北京上空盘旋了几天。汽车停下来,一会儿就落上一层薄薄的黄土。许多关心'小皇帝'的北京老人,早知道溥仪病重入院,看到满天黄沙,便纷纷谣传'天发黄、小皇帝怕快……'老人们连最后一个'死'字都不忍说出来,都是这么爱他。而医院造反派却加重对他的折磨,让这位被中国共产党改造过来了的中国末代皇帝,终于在10月17日凌晨悄悄与世长辞。我们知道后都去医院与他的遗体告别,政协造反派竟然不准,只让他几位家属去了一下。那时候,这些人为什么会失去人性而与禽兽无异呢?

周总理知道后,也很难过,他指示一定要在报纸上公布溥仪去世的消息。《人民日报》才不得不在第二天很不显眼处刊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爱新觉罗.溥仪先生,因患肾癌、尿毒症、贫血性心脏病,经长期治疗无效,于10月17日2时30分于北京逝世,终年6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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