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1964年暑假，我终于把妻接到上海。
那时候，我在单位里不过是见习编辑，分配住房之类沾不上边。
起初，我们租了离厂不远的一间阁楼，每月租金十元人民币。底能是房东住，泥巴地，又脏又潮。那阁楼又小又矮，要爬摇摇晃兄的竹扶梯上去。
有一次我们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见到电线杆上有一张租房广告------那时的上海，不像现在那么多房屋中介公司。我正在看，一位中年妇女问我：“你们要借房子？”我点了点头。
她就跟我聊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她叫张美英，居委会主任。她说，她那里有个老工人，丈夫去世，搬到女儿家去住，她自己的房子空着。
她热心地带我和妻子看房子-----后来我才知道，她纯粹是为了那位老工人牵线搭桥罢了，不收一分钱的介绍费。
那是半间私房，房子总共十二平方米，水泥地，四周是竹篱笆上抹了石灰而已。有一个阁楼，有一道木扶梯可以上去。
据说，这些简陋的平房建于50年代初。那是上海解放之初，填平徐家汇的臭水河－肇嘉浜，河边棚户的居民迁到这里。这里新盖了一批简易平房，原先是说作为“过渡房”，几年后另迁他处新居。可是，后来由于经费短缺，这些“过渡房”竟成了“永久房”了！
她说，房子可租可卖。租的话，每月十元人民币；卖的话，总共五百三十元人民币。
我和妻回去后仔细商量，决定还是买下来比较合算。因为四年多的租金，就相当于买下来的价钱。从长远考虑，还是买下来为好。这样，我们就买下了那半间房子。
我如今还保存着最初的买房收据：在1964年12月11日收到叶永烈同志四百三十元整，还有一百元未收。
史佩华（章）
这张收据只有两张扑克牌那么大。
如今买房子，双方要签定正式的合同。那合同有好多页，对许多事项作出规定。然而，我那时候买房子，却是那简单。售房人只写一张收据而已！
其实，这收据，只是收款的字据罢了，连房子在哪里，多少面积，总价多少，都没有写。
后来我才知道，收据上所盖的是卖主已经过世的丈夫的图章，照理是无效的。
我和妻毫无购房经验。我只相信，这是居委会主任介绍的，对方又是老工人，没错！
就这样，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我和妻雇了两辆三轮车，就把我们的全部家当搬过去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有了立足之地－在大上海有了自己的家。
过了八个多月，我终于付清全部房款。这时，对方才写了一张稍微详细的字据：
收据兹将竹木结构房屋半间，坐落上海县（注：当时属于上海郊区。如今已经变成市区）xx新村x号（前半间连半只小火表）以伍佰叁拾元卖给叶永烈同志。现已收到叶永烈同志伍佰叁拾元整，全部付清。写此收据，作为证明。过户问题，由叶永烈同志负责办理。
特此。
沈美娣
1965年8月22日
这一回，写的是卖主自己的名字。
过户问题由于“文 革”耽搁下来。直至1978年10月27日，我才去上海县革命委员会办理了过户手续。
那时候没有房屋产权证，只有一张普通信纸那么大小的房屋移转许可证。证书上写着：
房屋结构：竹木简屋。
间数：半间。
房屋面积：一二·三平方米。
不过，房价－一当时叫“产价”，不能写成“伍佰叁拾元”，却只能写成“贰佰陆拾捌元贰角肆分”。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买的时候，买的价格是由双方自行商定的“私价”，高于“公价”，所以我们所买的房子，实际上只有“贰佰陆拾捌元贰角肆分”！
然而，在1979年我终于分配到了新工房的时候，按照当时的规定，必须上交原有的住房。在上交的时候，那房子只折价一百零五元人民币！
要知道，在1979年，一台十七时的黑白电视机，为五百元人民币！就在那间极为简陋的小平房里，我和妻度过了十五个春秋－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九岁，这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举目无亲，一切都要靠自己。初来上海，我们什么都没有，连一双筷子也没有。我和她这时候才真正开始恋爱，懂得爱情的珍贵，爱情的力量。
我和她都来自赤贫的土壤，都能吃苦。买房子，用光了我们仅有的一点积蓄。此后开始的文革，我再也没有一分钱稿费收入。菲薄的工资，每月分寄给我的父母和她的母亲之后，所剩无几。
我们的家具不过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两个竹书架而已。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家具，还是从旧货店买的旧家具。
由于只有半间屋，不通风，夏天热得像蒸笼，挥汗如雨，何况屋里还生着煤球炉；寒冬，门窗紧闭，烧饭炒菜弄得满屋烟气。
屋里没有自来水龙头，要到二十米外的公用自来水龙头去拎水。每次要带着竹筹子。每根筹子放两桶水。
我家对门，相隔六米，是一家茶馆，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大清早便开始说书，常常把我们从梦乡中吵醒。最糟糕的是下大雨。小屋地势低，雨水漫过低矮的门，涌进屋里，积水二三十厘米。我和妻自己动手，砌高了门槛，无奈雨水从四周竹墙渗入，无法抵挡。
妻安贫若素。穿着打了大补丁的裤子，走上讲台，也处之泰然；尽管上海是很讲究时装的地方，何况她正是青春年华。结婚多年，依旧梳一对大辫子－只是常常央我给她梳理。每天，她风风火火做完家务事，便坐下来帮我抄稿、描图。偶然得闲，摆好象棋杀一盘。她单纯，心地善良。相处越久，相知越深，相爱弥笃，两个人仿佛有一个共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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