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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海军中将梅乐斯回忆录(4):初见戴笠

1

有位穿制服的人走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从加尔各答接受的书面命令,然后检查了我唯一的一件行李,那个绿色的长形手提包,其中装着我的衣物与海军枪炮厂交我带来「重要无比」的水雷。

那位据我猜想大概是海关关员的人,又和他手中拿着的一片纸头上写的话核对了一番。

「你认识萧信如上校吗?」他问我。

可是他的脸望着地面,用他的脚尖在沙上写「戴笠」( Tai Li )两个字;

一抬头,他看我正在瞧着他,就用脚把它抹平了。

「是的,我认识萧上校。」

我原以为可以从他那儿听到什么指教,或一个讯号什么的,但是没有。

他一言未发,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再也没有别的人来和我谈话。

我只好拿起手提包来,但一时又不知到甚么地方去是好。

麦克胡上校邀请我和他住在一起,我向他道谢,我不想那样麻烦他。

现在,如何在这人海茫茫的大城中谋一栖身之地,全要看我自己了。

有位鲁赛先生( Al Lusey )来机场迎接高思大使等;

别的乘客都各有安排,唯有我不知何去何从。

鲁赛就顺道把我送到嘉陵宾馆。

一到重庆就找到了安身之处,我当然很高兴;

不过我马上也就发现,这家旅店情况有待改善之处甚多。

那是一个很肮脏的地方,供应的西餐简直令人难以下咽,不过我倒没有挨饿,我很喜欢从街头的担子上买来一碗一碗的热汤面、担担面。

再者,旅馆中的茶房们都很和气,像普天下的中国人一般好客。

他们供应给我的用水源源不断,我的床上居然还挂着一张蚊帐。

不过,不幸那蚊帐上到处都是洞,而房间里则到处都是蚊子。

此时令我挂虑的是不晓得如何与戴笠接头。

在机场问我是否认识萧上校的那个人问话之后,格外令我迷惑。

他的问题,再加上他在沙上写的字,显然表示戴笠本人或至少是他的高级助手,已经晓得我到了重庆。

以前重庆给萧上校的电报曾说,只要我到达之后,戴笠将军自然会接待我,现在我却连究竟能否见得到他的面也没有把握了。

我到重庆的第一天,可以说一点事情也没做;

每过一小时,我心中的不耐烦就又增加了一成。

本来我应该立即去晋见大使,结果也没有去。

然而,后来我才晓得,当时就因为我一事也不做,反而对我大大有利。

原来戴笠将军已经在暗中密切地注意我了。

他晓得我是与高思大使和麦克胡上校同机到达重庆的。

他们两位与外间往来的人物之中,有些是戴笠认为可疑的。

我正巧和他们同机,所以,尽管萧上校过去会提出许多对我有利的报告,戴将军仍然要亲自了解一下我这个人。

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晓得已经被人注意,我会怎么办。

但正因为我心中一点猜疑也没有,而且过去又毫无从事情报、保防之类工作的经验,所以我的举止十分自然。

我十分运气没有接受麦克胡上校的邀请和他住在一起。

因为他常常在寓所中接待英国军官——而戴将军对英国人是极不信任的。

另外一件事也可说是我的好运,正由于旅馆中的西餐太差,我宁愿从街上面摊子上买担担面吃。

又因为我讲的广东话没有人听得懂,所以无论到甚么地方,都只得很吃力地结结巴巴讲我所学过的几句国语。

这一类的行动,我既非有意如此,更没有经过事前的预习,但却都有人一五一十很迅速地报告到戴将军那儿去。

戴将军的解释是,这些都显示出我这个人乐于接受中国人办事的方法。

这些事情我却一点也不知晓。

第二天一早,我想到我所奉的命令是一到重庆便向大使报到;

于是我便先去看麦克胡上校;

美国驻华使馆海军武官、海军陆战队上校麦克胡

当我们同机来重庆时,他曾在旅途中告诉了我他家的地址。

我离旅馆,原想叫一辆人力车前往,大门前有十来辆车子停在那儿,但当我要叫车时,忽然有一辆停在附近的褐色雪佛兰牌的汽车,发动了引擎开到了我面前,车门打开了等我上车。

我想也没想就上了车,把我要去的地方告诉那个司机。

路并不远,一下子就到了;

我请他等我。

上校正好在家,我把我的情形和他一谈,他也同意我应该尽速去看大使。

并且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他陪我一起去。

我们又谈了一阵子,当他告诉我炮台山(烟雨江南花又开注:炮台山是马尼拉湾中的要塞,马美军在菲律宾最后的据点。)已经陷落的消息,我觉得万分沮丧。

当我告辞时,他约我下午再碰头,他要为我作简报,说明抗战中的中国局势,还要带我看看重庆的风光,我道谢之后,仍乘那辆雪佛兰车回到旅馆。

2

当天下午,麦克胡来接我,他要我一同去拜访一位海军的杨宣诚将军,他是军事委员会主管情报的首长。

麦克胡在华工作经验丰富,而且会讲好几种中国方言。

在路上,他告诉了我一些有关那位将军的事。

当杨将军接见我们时,我们依中国人之礼,并且按照他崇高的军阶与身份,对他深致敬意。

杨宣诚在抗战时期担任军令部第二厅厅长,主持对日情报

谈话中间,我提到希望能见到戴笠将军,因为我受人之托,替他带来一些包裹。

杨将军极为和蔼,愿意立即带我们去见他,我当然求之不得。

可是,当我们到门外走上杨将军的座车时,大出我意料之外的是,那正是我当天早晨乘过的那辆褐色的雪佛兰,连司机也是同一个人。

在车上,我没有注意是朝什么方向走的,最后转入一条窄窄的小巷。

然后,杨将军带我进去,把我们介绍给戴将军的一位助理人员之后,就先行辞出了。

这一点也令我稍感惊异,因为杨将军的军阶高于戴将军,随后我们被引领着曲曲折折进了如迷宫一般的房子。

我们大概穿过了六七座房屋才到达一间会客室;

我猜想,如果没有人引领我们,恐怕我们要费很大的事才能摸得到。

戴将军让我们等了不到一分钟,就带着笑容走了进来,露出了他口中的金牙。

戴笠

他身材比我稍矮,大概在五尺七寸左右,他穿着卡叽布料的中山装,熨得很平;

上衣钮扣一直排到领口,上面有翻过来的底领。

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比照片上要老些——我是在萧上校那儿见到过他的照片: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更非照片所能显示出来。

他讲话很快,方言口音很重,不但我一点听不懂,甚至麦克胡也感到陌生,幸亏随了戴将军走进来的翻译官十分称职,使我们能交谈甚欢。

我此来带了两件小礼物,一件是萧上校托带的明诺克斯牌照相机,一件是我的赠礼,一把零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

这把手枪和我自己佩戴的一把一式一样,戴将军很喜欢,马上也将它佩戴起来。

从那时开始,一直到他后来飞机撞山罹难,他一直都带着那把枪。

我们彼此寒暄着。

在谈话中间我时时惊奇,究竟萧上校在书面报告中提供了多少有关我的资料。

戴将军问到我的儿子,一个一个都叫得出名字来;

他也问到我的汽车,晓得车上漆得有中国名字,车身颜色是蓝的。

然后端上茶来,极上品的茶。

还有花生与一种印度干草(注,原文是 Cashew nuts ,是漆树的果实),后者是戴将军最喜欢的。

接着又有馄饨和糕点。

这些开场的过节一一就绪,戴将军就开始问到我来重庆途中经过印度的情形了。

他外表仍然十分彬彬有礼,但我从他话音中听得出来,他对于我没有直接到中国来,有点儿不满。

我解释道,我沿途停留乃是为了安排已在途中的各种物资给养,好让它们顺利运到;

同时,一路计划无线电通讯的方式以及以后采用的最有效的航运路线。

他又问,我前往科伦坡目的何在?

那时候,我还不晓得戴将军对英国人极不信任;

当然我也无从猜到英国有一个与我任务相似的代表团,正逐步撤离中国。

我充满了信心地解释,我之前往锡兰,是为了会晤美国海军的李末斯上校,他可能对新建立无线电播音站和转运物资上,对我大有助益。

我们大概谈了一个多钟头。

谈话中间我一再发现萧上校对他的报告是多么详尽。

同时,他也把过去与李将军和我讨论过的那些计划,极正确地报告上来。

戴将军建议我,我对外应该有一个化名,应该穿便服,要做到尽量不引人注目,我对这些建议略感意外。

麦克胡过去虽然写过对戴将军极不友善的报告,可是,今日之会,也使他对这位目光敏锐的将军观感一新。

当说话时,主要是我和戴将军对答,麦克胡说话极少,我敢说他一定不断把说话的情形以及他的印象都记在心里,以便将来再写报告。

戴将军当然也了解这一点,可是他十分坦然自若。

关于我去科伦坡的问题,一经解释之后,他的不快之色很快就消失,连他的音调也似乎转变了。

他说,也许我乐意另外换一个住的地方。

我说不出是甚么理由,但我感觉到这已经通过了他心目中对我进行的考验。

当然,我还是很小心的,不愿把轻松得意的神情露在脸上来。

我只说:「的确如此。」

「梅中校是否愿意住在城里,还是到城外去?」他又问。

「那都没有甚么关系,」我说,「因为我希望今后要常常出门去旅行。」

我这话完全是放一个探测气球,我急于想听到下文是甚么。

我也希望麦克胡听一听,因为他曾警告过我不止一次,他认为戴笠不会容许我离开重庆。

「好的,我们来安排。」戴将军告诉我,「我们该去看看我为你选的房子,我没去过。现在还没弄好,在两天之内你就可以搬进去。」

我虽没有任何明确的理由,却有个印象:他所说的有关房屋的话,恐怕是就在我们会谈当中才临时想起来的。

两天之后,当我去看房子时,令我大大惊奇的是,戴将军为我选定的房子竟是前任重庆市长的官邸。

当时住着的是卫戍司令,戴将军告诉我,那位现住人很乐于迁让到别的地方去。

当然,这使我深为铭感;

更感动我的是,当两天后我被领到重庆最高的山顶上去,望见那座壮丽的大厦,一位译员告诉我说,它有个中文名字,可以译为英文的「神仙洞」。

重庆“神仙洞”公馆

第二天上午我再去时,原住人尚未搬走,我便告辞进城;

不晓得戴将军自己亲来察看,等了我好几个钟头。

我再来时,才知道,不仅这座大厦都让我居住,而且还有很多人员,两位军官,担任我的译员和联络官,一个厨师,还有一个园丁,一辆专用汽车。

由于日机常常轰炸重庆,神仙洞里有一处防空洞,曾经被两千磅炸弹直接命中而依然屹立。

我的翻译官之中,一位我称他潘彼得,专译广东话;

另一位刘镇芳上校,则能说国语及其他方言和英语。

第二天一早,麦克胡与我被邀参加戴将军所召集的内部工作人员会报。

「这真是空前的事,」麦克胡说,「我在中国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

我们很快就发现,戴笠是一个很能用人才的人,他手下的干部,没有一个是唯唯诺诺的人。

当戴将军要我简报我的提议时,他们都非常专心注意倾听;

然后就毫无顾忌地发问,并且说出他们赞成或反对的理由来。

我所提出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获得充分的了解,充分发挥了意见。

当戴将军表示原则同意之后,并且归纳大家的看法做出了结论,他们都在旁点头,表示赞同。

我当时急切要做的是气象情报、无线电解码,还有在中国沿海河口日军经常使用的水域中布雷。

不过,我想刚刚开始共事,最好是一步一步的来。

因此,这次会报中我提得最多的是有关无线电的,要转报气象报告,无线电也是必要的。

如果能建立了电台,当然,别的情报也可以送得出去。

戴将军当然也很明了这一点;

不过,由于中国人过去与外国人交往的不良经验,他对于准许外国人设立电台一事表示疑虑,可说是很自然的。

我只好一点一点说明,一个电台需耍的人员多么少。

如果没有电台,他们的气象情报将无法转报出去,也就等于没有了。

还有,我说:这些人的成功,完全要靠中国人民的协助和保护。

我的话逐渐为他们接受。

最后,将军问我要带什么人,需要什么地方?

我晓得我的第一个重要步骤已经成功了。

3

会后我回到嘉陵宾馆取我的东西,他们通知我说马上就可以迁入新居了,于是我就邀请了麦克胡做我的客人。

那夜,刘镇芳上校忽然将我叫醒——刘上校我称他艾迪刘的。

他说,戴将军邀请我和麦克胡赴宴;照中国的礼法必须立即答复的。

我清醒过来以后,才注意到戴将军给了我一个中文名字。

透过刘上校的翻译,我的姓 Miles 已被译为「梅乐斯」——是「梅花很喜欢此地」的意思。

想不到在英文中毫无意义的一个姓会有这么多的意思,而且据说在中国人听起来,这两个字非常相近。

艾迪又告诉我,戴将军选择「梅」这个字,还有它象征的意味,他说,「梅花是中国的国花,它总是在严冬的古木上开花,象征着未来的光明。」

那一次晚宴的确了不起。

杨将军与戴将军手下的人也都被邀了。

麦克胡表示,据他所知,在中国式一连两小时的正式宴会上,从来没有会完全没有鸡鸭的。

戴将军则解释说,因为知道我对于家禽类的食物都会敏感,所以不备。

我想,这一定是由于萧上校根据过去和我一起进餐向他做的报告。

在进餐时,我吃了蛙肉,他们都笑我;原来中国话把这种蛙叫做「田鸡」。

我顺便又提到想到沿海走一趟的话;

戴将军的答复令我十分愉快,麦克胡则大为惊奇。

他马上同意了。

「当然」,他点点头,「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们明天就出发。」

但他的干部们认为太仓促了。

首先,照我所建议的组织,应该先设立一个总部;

而且还得有第一座电台。

他们又说,有几处的建筑正在设计之中,而且最近有些敌后的干部要回来向戴将军报告,日内就要到达了。

好吧,他同意了,我们下个礼拜一同出发。

我记起鲁赛那个人,他原来在上海替环球无线电公司工作,后来在杜诺万上校的手下,杜当时也主管情报。

我认为鲁赛在无线电方面的技术与知识甚为卓越,而我又一时找不到别的人,所以我请求戴将军准许我带鲁赛一起到沿海地区去。

他没有反对。

他说,他曾获得蒋委员长的训令,只准他与梅乐斯中校合作;

不过,他自己则认为凡我所挑选的同伴,也可以包括在内。

我对于这次旅行的想法是,艾迪刘与我同行担任传译,沿路搭便车,应该没有太多的困阻。

但戴将军却晓得有多么艰难,即使是在有道路的地方,重要的物资如车辆、车胎、弹簧、汽油、润滑油等等,都是很难得到的,中国已经苦战了五年,这些物资都是在严格控制之下。

同时,所有的交通工具都由政府经营。

每一辆机动车辆都要有载货的清单,在经过检查站时就有人按照清单来检查。

沿途搭载乘客,叫做「搭黄鱼」,司机可以收取费用。

而戴笠将军便正是负责这些监督行动的,如此可以防止走私与间谋活动。

所以,如果按照我的想法上路,根本连重庆市区都出不了。

我虽到重庆不过短短的几天,但我已经觉得出来中国人对待外国人的态度与从前大大不同了。

以前,有自十九世纪末叶到二十世纪初期传下来的「领事裁判权」,因而使欧美和日本等国在华的侨民,自认为是天之骄子。

外国人控制了中国的海关,监督战费的赔偿。

外国商民有他们自己的法庭,可以按他们自己人心意玩弄法律。

有许多中国人因此便把白种人看得比他们自己高了一等似的。

现在,中国人的看法不同了。

抗日战争打了几年,中国军队依然屹守各战场上。

中国的各大城市都曾遭日方的轰炸。

沿海地区更多已沦于日军占领之下。

但日军之所谓占领实在是虚有其表。

即使在日军控制最严密的地区,中国游击健儿照样十分活跃;

日军要想赢得战争,简直是遥遥无期。

这时候,在短短的三个月之内,英国人、荷兰人,都先后在日本人手中吃了大苦头。

美国强大的舰队,在珍珠港遭日方惨重的轰炸,两艘英国的战舰被炸沉在南海海底。

香港、新加坡、爪哇都告陷落。

马尼拉也被占领,美菲军民虽曾浴血奋战,但也守不住巴丹。

整个的菲律宾与荷属东印度全部沦入敌手。

中国人曾孤军奋战,对付那同一敌人达数年之久而仍屹立不屈。

谁还能对这个国家再加轻视?

白种人「优越」的观念渐渐消失了。

过去,中国好似只有百分之六十的独立主权;

但现在中国人却变成了百分之二百的民族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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