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留清白在人间
经过庐山会议的“残酷打击，无情斗争”，为了保护更多的同志不受株连，彭德怀迅速切断和党内、军中老战友、老部下的关系。但是，仍有个别不怕危险的人到吴家花园来看他。
德高望重的朱德是中央政治局常委里唯一来探视过彭德怀的。总司令依旧像是在中南海那样，拉着彭德怀杀上几盘。后来，彭德怀怕给总司令带来麻烦，为了保护他最敬重的兄长，硬是拉下脸来谢绝朱德再来。
老战友杨尚昆也不怕受牵连，因为他是以办公事的名义来找彭德怀的。
解放军卫生部部长傅连暲也来看彭德怀。彭德怀说：“我犯错误了，你来做什么？”傅连暲说：“我是个医生，你是我的病人，我来看病人的。”
彭德怀的老司机刘祥完成1955年国庆节阅兵开车任务后，彭德怀送他去坦克学校学习三年。1959年，刘祥听说首长被罢官，不顾一切到中南海看彭德怀。彭德怀说：“以后别来了，免得受影响。”刘祥不听，又到吴家花园看彭总，直到丢了连长的职务，最后被转业到工厂。
和昔日的战友断了来往，彭德怀自然会感到孤寂惆怅，但与此同时，令他倍感欣慰的是，他的彭家亲人勇敢地迎着风雨，紧紧地与他站在一起。他们休戚相关，患难与共，凝聚起任何外力也拆不开、打不烂的骨肉亲情。彭门两代人向世人证明，他们不仅是个和睦友爱的大家庭，还是个坚强如钢的大家庭。在彭德怀谪居京郊农村的六年中，吴家花园成了彭门两代人多次团聚、交流思想的地方。
纱门后的隐约身影
家在北京的彭梅魁去吴家花园的次数最多，和伯伯的交谈也最多。
1960年是中国三年困难时期最严重的一年，人人为吃不饱肚子发愁，每餐能喝上带点酱油色的大白菜汤就挺知足。
一个炎热的夏日，彭梅魁去看伯伯。伯伯问她：“你们厂里有没有浮肿病呢？”
彭梅魁说：“没有。”作为治疗全厂浮肿病患者的医生，竟不敢说实话，她是怕伯伯听了心里难过。
“梅魁呀，我知道你是不肯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我理解你的心情。”彭德怀神情忧悒地说，“可是，你只知道你们周围的情况，你知道全国的情况吗？尤其是知道广大农村劳动人民情况的严重性吗？我了解的可比你多得多。虽然不让我工作了，可现在还允许我看文件、简报、动态通讯等。”他扳起指头，讲了全国各地的情况，听得彭梅魁惊骇不已：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居然还会大规模饿死人？
吃过午饭，彭德怀带侄女去菜地，想给她摘些菜带回去。他指了指那两垄茄子，说了一句家乡谚语：“茄子秧不开虚花，小孩子不讲假话。”他又指着自己的前额说：“我这个老头子就像小孩子，什么时候都不讲假话。假话是不用学的，谁都会讲。
但是，共产党人对人民决不可以讲假话，基层干部不能讲，高层领导者更不该讲，讲了是自欺又害人。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我要实事求是，要追求真理，要坚持原则。梅魁啊，我们要时刻想着人民的疾苦，心里装着人民，对人民群众要真诚。红军时期是这样，抗日战争也是这样，解放战争还是这样。没有人民群众哪有革命的胜利？话好说啊，文章也好写，要做起来就不容易喽！”
彭德怀在菜地向侄女说的这一番话，直听得彭梅魁心悦诚服，牢记在心。
是年冬，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农村政策的紧急指示，即《十二条》。上面没有给彭德怀发这个文件，他是从挂甲屯大队部的墙报上发现的。他顿时眼睛一亮，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站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录下来，回去仔细研究。
彭梅魁来的时候，彭德怀正在写学习《十二条》的心得笔记。他喜形于色地对侄女说：“我们党里高明人很多，你看，这不是有了文件啦！给农村规定了新政策，这下可好了，拐过弯来了！”
彭德怀不止一次说过，他十分钦佩陈云，认为陈云是中国难得的经济学专家。
1962年，由林彪倡导的“大学毛著”活动从军队向全国发展，彭梅魁所在的工厂也搞得轰轰烈烈。当时她正在学习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有些地方看不懂，不知道怎么去联系实际，便去吴家花园向伯伯请教。当时，伯伯刚把“八万言书”呈送中央，在家里等待回音。
对毛泽东的这两大哲学著作，彭德怀多次研读，熟谙于心。他对侄女说：“你考虑联系实际，这很好。不过，找我这样一个人当辅导员怕不见得合适。”
其实，彭德怀是很愿意为彭梅魁辅导的，一见侄女有点尴尬，便连忙说：“好了，好了，咱们说学习的事吧！”
彭德怀郑重其事地当起老师，讲完“两论”产生的时代背景后，开始联系实际了：“就说我们的总路线吧，'多快好省’说起来容易，也很好听，但执行起来，贯彻到实际工作中，就会存在许多矛盾。不能理论来理论去，甚至错了还要硬说是真理。要结合实际，要坚持实践，还要忠诚地去实践。在实践中不能有私心杂念，不能弄虚作假，否则就不是实践，不是唯物主义者，是骗子。事实是最有权威的，它可以战胜一切谎言。”
彭德怀一顿，斟字酌句一番后，接下来他说了一段掷地有声的话：“一种认识、一种理论正确与否，不是靠主观感觉，也不靠权威人物，最终还是靠实践。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以做人做事要取老实态度，像'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天知道这是什么主义，反正我是不信的。闭着眼睛讲真理的，靠权威讲真理的，历史是不会宽恕的。”
彭梅魁惊讶地发现，伯伯有这样好的理论修养，思维敏锐，出口成章，发人深思。她又和伯伯讨论了一阵，伯伯说：“今天主要讲《实践论》，讲说老实话的问题。你是党员，我给你看看我1959年的那封信吧，看完提提意见。”
彭梅魁第一次看到伯伯在庐山上写给毛泽东的那封把自己送进无底深渊的信，心情不免有些激动。文件上有伯伯划掉的、圈去的，也有增加的文字。不用说，伯伯不知反复看过多少遍。
读罢伯伯这封名扬史册的长信，彭梅魁感慨万端：“你这封信没有错！你圈的划的也没有必要，信里不涉及机密，应该登报，让群众知道，让大家谈谈。为什么那么神秘？”
彭德怀苦笑：“我倒是很希望见诸报端，可是……”他长叹一声，“直到现在，全国的情况仍然让我心情沉重。就拿粮食来说吧……”他掰着指头例举河北、山东、甘肃等省缺粮的情况，“全国非正常死亡的人数还在增加呀……”
说到这里，彭德怀声音沙哑了。他刚看过一个内部简报，所以数字记得很清楚。他提高嗓音说：“梅魁呀，你说我心里能舒畅吗？我们是共产党啊，对不起人民群众啊！今年，生产方面的困难很多，即便措施得力，也还会有相当一批人吃不饱，还要饿肚皮呀！
目前减产的原因有三：一是农民吃不饱，怎么干活？二是地方被掠夺，各种指标过高了。三是牲畜大量死亡。所以增产的困难相当大。口粮太少，一天三稀，肚子咕咕叫是无法干活的嘛！1961年甘肃省仅掌握1900万斤粮食，到今年4月下旬，需要粮食是11600万斤。差这么多，怎么办呢？能不让人难过吗？！能睡好觉吗？！反正我是睡不好的。
我只举了几个例子，全国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四川涪陵专区有人给毛泽东同志写信，反映一天只靠政府二两米过日子，死的死，跑的跑；江津专区更为严重，还发生吃人肉的惨事……”
彭梅魁静静地听伯伯讲述国家当前的真实情况，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直到嘴角发咸才想起掏手绢。处于人生低谷的伯伯，一个“里通”的莫须有罪名把他的问题定成“铁案”，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惦念着人民群众，他的心永远紧贴着人民群众的心，虽九死而不改初衷。
彭德怀最后对侄女说：“梅魁呀，你可不要因为我而动摇对党的信赖。我们党有强盛的生命力，是会总结教训、克服困难继续前进的。要坚信共产主义，曲折总会有的。以后有条件，你要用心学点中国历史，学党的历史，这是很重要的。”
这一天伯伯说的话深深刻在了彭梅魁的脑子里，让她终生都难以忘怀。
十中全会以后，彭德怀曾对彭梅魁说：“我现在背上个'里通外国’的罪名，连我去农村劳动的机会都没有了，你不要来看我了，以免妨碍你的工作。”
彭梅魁一听伯伯说这个话就禁不住流泪，说：“伯伯对我的关怀，我一辈子都忘不了。1960年和1962年的两个产假，我都是在您身边过的。您都六十多了，还像老父亲一样照顾我。我心里可不好受了……”
彭德怀连忙打断侄女的话说：“我偶尔帮你做些小事情，也是力所能及的。而你每次来都帮我收拾卫生间，洗便池、擦澡盆，又整理别的屋子，还帮我缝缝补补。”
彭梅魁说：“伯伯，您这些年来对我的言传身教是深刻的，我忘不了。现在我更加理解您，我不怕。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要来看您的。”
侄女的肺腑之言令彭德怀既欣慰又感动：“好，梅魁啊，有你这么个好同志、好侄女，我高兴啊！”
1963年春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彭梅魁和张春一带着三个孩子来看伯伯。喜欢孩子的彭德怀顿时眉开眼笑。他从彭梅魁手里接过老三张峰，抱到怀里亲亲小脸；又把老大张安、老二张晨两个外孙女搂过来，逗得孩子格格直笑。看到伯伯这么开心，彭梅魁和张春一会心地对望一眼。
彭梅魁有备而来赶紧从提兜里掏出照相机。前几天她从同事那里借了个小照相机，想让孩子们和阿公合照张相片，留个纪念。
“来来，和阿公一起照个相！”彭梅魁招呼孩子们。张春一搬来一把藤椅，放在正室门前，准备让伯伯坐在上面，再搂着三个小家伙，照个祖孙四人照。
彭德怀一生不喜欢照相，这在全军都有了名。可这次他欣然同意。他俯身安排孩子们在藤椅上站好，哄着他们说：“这里阳光好，眼睛向前看，妈妈要给我们照相喽！”
多么感人的舐犊画面啊！彭梅魁赶快举起相机，从取景窗往前看，三个孩子好好的，可伯伯呢？他怎么不见了？
彭梅魁抬头一看，发现伯伯转身躲进了纱门后边。她和张春一一齐喊：“伯伯，快来啊！”
纱门后边暗处里传出彭德怀的声音：“孩子们的表情很好，你快照吧！我现在名誉不好，孩子们还小，要让他们健康成长，不要给他们身上留下阴影。”
彭梅魁心头一热，泪水模糊了眼睛，只好迅速按下快门。老三张峰才一岁多，早就不耐烦了，妈妈的手指刚要动，他就站起来开路了。
彭梅魁拍了一张必将流芳百世的照片。那上面，他把明媚的阳光和春天的温暖留给孩子，自己则是一个隐约难辨的模糊身影。也正因为如此，彭德怀的光辉形象和伟岸身躯反而更突出了。这张照片被后来的史学家称为“最美的伟人照”。
“我就是今天的于谦啊！”
彭起超前后两次到吴家花园看望伯伯，第一次是偕爱人刘庆云同往，第二次是送妈妈龙国英和大儿子彭东。
1962年5月下旬，彭起超夫妇俩从武汉来到北京看望伯伯，在吴家花园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彭德怀正在赶写给毛泽东和党中央的长信，差不多写了五六万字了。侄子侄媳远道而来，彭德怀自然很高兴，但写信的速度不能减，他还给彭起超安排了工作：“你帮我誊清吧，同时可以提提意见。”
彭起超从伯伯的长信中，了解到不少党的历史，他也趁伯伯休息时，经常问一些问题。有一天，彭起超大着胆子问伯伯他对中央领导人的看法问题。
彭德怀并不讳言。他思忖了一会儿，先谈对毛泽东的看法：“主席是伟大的，遵义会议后逐渐确立了他在我们党的领袖地位，领导我们推翻了旧中国，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建国后，1957年以前，他虽也有不少失误，但基本上是正确的。
之后，他越来越骄傲了，听不进不同的意见，习惯听颂歌，一个人说了算。就说反右斗争吧，开始让人家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紧接着就抓了那么多的右派分子，即使有右派也是极少数嘛！庐山会议就走得更远了，党内民主不复存在。这些我过去和你讲过。”
“林彪这个人您是怎么看的？”
“林彪嘛，他这个人很聪明。过去仗打得好，主席喜欢他。庐山会议上给我戴了三个大帽子，可他也做了一件好事：当着主席的面，他承认长征途中在会理是他自己写的信，让毛泽东交出军事指挥权，与我无关。这件事，主席从会理会议批起，批了我多次，我背了25年的黑锅。林彪在庐山上还我个清白。”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向毛主席解释清楚呢？”
“事久自然明嘛，解释什么？历史是公道的，事实总是事实。我坚信我们党是实事求是的，有错误也会改正，庐山会议也不例外。”
彭德怀又谈起他对朱德、周恩来、陈云、邓小平等人的看法，对他们的评价很高，又对林伯渠等党内五老表达了他由衷的敬重。
说到牺牲的战友，他特别提到彭雪枫：“他为人正派，有问题当面谈，不同意见桌上吵，吵完了照样好。”彭德怀说完，沉默半晌，又想起他的入党介绍人段德昌：“可惜哦，他冤死在左倾路线下……”
彭德怀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中断和侄子的话题，说道：“我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我这个人一生犯过不少错误，1958年春夏的全军反教条主义，就是一个错误！开了两个月的军委扩大会议，开始会议的方向不是反教条主义，后来，主席讲了话，我才转向。
现在回想起来，对刘伯承同志、粟裕同志、萧克同志等训总的一批同志的批判和处理太过火，言过其实，使他们受了委屈。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是会议主持人，我有错误啊！起超啊，你记住，以后有机会，你代表我去看看萧克同志——我估计见他比较容易，就说，我老彭向他道歉喽，1958年让同志们受苦了！”
彭德怀到菜地和果园的时候，彭起超两口子也跟着下地，一边劳动，一边听伯伯说古论今。彭德怀读过许多史书，常跟侄儿侄女讲屈原、岳飞，这段时间他总是在讲于谦，前些天还专门给彭梅魁讲过一次。今天他又讲起于谦。
“知道于谦是谁吗？”彭德怀问，“噢，不知道。我告诉你们，于谦是明朝著名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明英宗的兵部尚书。1449年，北方少数民族入侵，明英宗兵败被俘，在国家和民族危难之际，他挺身保卫北京，指挥作战，打败敌人，救回明英宗。
这样一位功劳超群的大忠臣竟被英宗和奸人所杀害。什么罪呢？'虽无显迹，其意则有’，用'意欲’二字定了案。这和秦桧用'莫须有’来谋杀岳飞是相同的卑劣手法。但被害者的人格和气节是永存的，正像文天祥留给后人的那句名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彭德怀认为于谦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其刚正廉洁可为后世楷模。他说：“在那个时代，于谦的刚正清廉是不容易做到的，有两点可以证明：一是有人劝他进京要带点礼物，至少也得带点土特产吧，他哈哈大笑，举起两袖说：'带有清风！’二是他被问斩抄家时，人们发现，家无长物，唯有诗书。”
见彭起超夫妇出神地听他讲于谦的故事，彭德怀又吟诵了他最喜欢的于谦的诗《石灰吟》：
千锤万击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三个人离开菜地往屋里走的时候，彭德怀声音沉重而郁愤：“我的命运和于谦一样，什么'里通外国’，不也是用'虽无显迹，其意则有’那一套来定罪吗？我就是今天的于谦啊！”
彭起超夫妇要离开伯伯回武汉了，彭德怀对刘庆云说：“你们结婚，我什么也没有送给你啊，心里不安哪！”
刘庆云说：“伯伯您忘啦，去年在长沙见面时，您送给我一支钢笔呢！我一直保存着，舍不得用。”
“那不算数，我这次要送你一件大东西。”彭德怀领着刘庆云进了另一间屋子，指着一台体积不小的电子管收音机说，“这是苏联的伏罗希洛夫主席送给我的收音机，我很少听，送给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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