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诗歌小辑
张远伦 马泽平 周卫民 榆木
蒋本正 梁甜甜 周文婷 丁薇
晾晒粉皮的母亲（外二首）
张远伦
我的镇子一到初冬，就会到处晶莹剔透
白晃晃的红薯粉悬挂在每一个院子里
像预先到来的大雪
那个搭起梯子，翻动这些雪片的人
是我的母亲。我回家的时候
仰着头，不敢叫她，生怕她因为欣喜
摔了下来。也生怕那些遮住了天空的雪
哗啦啦地碎成冰块
这些明亮的晶体，有逼人眼睛的光芒
暖阳照射过来的时候
它们通透而迷幻，我小心翼翼
犹如置身于一场特效的布景中
久久不愿意挪动脚步，此刻母亲
手中的铝盒子空空如也
那些粉皮，熨帖地悬挂在竹竿上
看上去，比高处的天空更干净
让我的眼神，都不敢触碰它们
青苔
山中小憩，需要选择睡在青苔上
醒了站起身来
背上还黏着一些青苔
要是还黏着一点地木耳
那就更好了
你一定在刚才的梦境里抚慰过别人
要是黏着一茎干枯的丝茅草
那就最好了
善良的鬼魅可能唤醒了你刚才的梦境
你歪歪扭扭地向前走
地木耳和枯草一直在你背上悬而不落
等着和你一起走失
而大面积的青苔上有一个印痕
风吹不走，黑夜也无法抹去
即便是一场雪覆盖
也会留下一个漫漶的人形
仿佛体温和地热，还积蓄在这里
透明的玻璃
//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和长江聊天》《白壁》《逆风歌》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等。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河 流（外二首）
马泽平
至少在十月，北方的河流是寂静的
这造物的悖逆之子
疮疤一样，一寸寸紧紧抓住大地干瘪的肉体
那些夏日里与暴雨共同喧嚣不息的
如今已沉淀下来
尽管枯枝仍绑缚没有完全褪去腥味的泥土
至少在十月，世居于长河两岸
阿丹的子孙们，以镰刀备足冬粮
以斧头换取柴薪，以清水洁净心脏和头脑
静静地等待，等待雪花铺满疲倦的河床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给了世界新的开始
两种孤独
平罗下雨的时候
她一个人开车
从南宁去往浪琴湾
隔着车窗
她嗅到大海的气息
像平罗的雨水
藏着淡淡的鱼腥草味
辽阔的公路
安静极了
她点了点油门
车子像一匹
就要挣断缰绳的烈马
这时候，他恰好读到第38页
插图是雨中阁楼
藏香和竖琴
撩动他的心弦
他想，应该关好窗户
潮汐是不分国界的
他没有理由
听任这样一场雨
淋湿她
大海一样，激荡的孤独
假 如
人们从山里运出干柴、粮食和墓碑
人们保留住前些时候的肃穆
于是我开始担忧你的近况，贫寒是其中一种
我托人们给你棉衣，向你问好
我叮嘱人们把缺憾还给你，一样也不能少
并告诉你：河水就要卷起浪花，我就要忘掉你
//
马泽平，回族，1985 年生于宁夏同心。著有诗集《欢歌》《上湾笔记》，有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歌月刊》《民族文学》《作家文摘》《扬子江》等刊物。参加《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十月》杂志第12届十月诗会。
下雪了（外二首）
周卫民
下雪了，天空浑浊不清
头发先白的，都是匆匆赶路的中年人
雪地上，很容易欢呼雀跃
我们需要的那么多
此刻，一下就简单了
其实，无解的问题
还在。来场让大地爱憎分明的雪
我们每踩一下
都获得真实的回声
堆砌着期待中的模样
对望那些瞪大的眼睛
拉住那双白茫茫中红彤彤的手
笑一笑，雪停以后
严肃的生活，又会呼啸而来
声 音
我曾将斧头砍进那棵树
拔出时，它张开嘴
持续叫喊
怀着仇恨
后来我适应了耳鸣
忽视这声音，也忘记疤痕样子
我的记忆不再鲜活
它的伤口不再锋利
现在的街边、郊外、丛林间
镶刻着许多相似形状
它们缄默对望
风涌时，并不发出哀嚎
燃灯塔
守灯之人必有千古忧愁
打坐得太久，常常枯坐为灯芯
静卧听涛的人还未忘记风浪
指引迷津者，悲喜于内心空空
塔身温暖。我在这个夜晚心怀旧事
望见云团聚拢之下，悠古的光线
仍在指引云雾中的船只，朝向暗夜里
未曾抵达的渡口
那粒迷途的种子飘落塔顶时
一定还在沉睡，它在两百年前的一刹那
苏醒，伸出柔软的触须
数百年的风，推动两千枚风钟
日夜累积，完整的万象之声
//
周卫民，1981年出生于北京平谷。著有诗集《命运遗迹》《反光镜》。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潮》《绿风》《诗选刊》《人民文学》等刊物。入选《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参加北京老舍文学院第二屇中青年作家（诗歌）高研班。
夜班（外二首）
榆木
我喜欢上夜班，因为当我拖着六百米深的夜色
慢慢地挪出井口走进阳光里时，我喜欢那种光线
打在我脸上的感觉。因为那一刻，仿佛觉得自己
就是那片变成煤的叶子，重新回到了树枝上
雨靴
我们每天都穿着，小腿肚高的雨靴下井。有时候
雨靴里灌满，西辅瓦斯抽放钻孔喷出的煤水
有时候，雨靴里灌满，西翼巷道注浆的水泥灰
可是，当我们坐在井上更衣房的长凳子上，用力
从雨靴里磕出来的，总会是沁河岸边升起的一小片夜色
井下的风
在煤矿，风和我们一样：都是从行人斜井
走入六百米深的地下。唯一不一样的是
上井时，我们原路返回。它们从回风巷走
因为，风是不走回头路的
//
榆木，1989年出生，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诗集《余生清白》。
站在伊犁河边（外二首）
蒋本正
黑暗再多
有一盏油灯就够了
光芒再多
眼睛闭上就看不见了
站在五月的伊犁河边
看 一丛红柳
一点点的红了
看 一匹悠闲的伊犁马
啃吃着岸边的青草
看 伊犁河水
向西流去
……
这时，我想 只要我一直
这样看着
就是我的幸福
春夜遐想
河畔，有个小院子，野生的杨柳
围一圈木篱笆，三五只羊
得有一匹伊犁马
飞驰草原
种几棵桃杏，栽三两丛菊花
最好还有一口池塘，有莲，有鱼
几只白鹅看家
清风徐来，举杯邀月
煮茶烧饭，做几样家常小菜
读唐诗宋词，读庄子陶渊明
最重要是读自己
最后，还有夕阳和你，这就是我的幸福
一生的追求
雪后的伊犁
白雪
把一张宣纸
摊在乌孙山下
满腹河山的大师们
谁也不敢轻易着墨
唯有伊犁河
龙飞凤舞的来了一笔大写意
还有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伊犁马
肆意汪洋地泼了些淡墨
留下点点蹄痕
夕阳有些倚老卖老
随手捡了枚“长河落日圆”的闲章
钤在题头上
一位行吟的诗人
趁着酒意
用双脚写了句
“行行重行行”
倒在一隅
醉了
//
蒋本正，伊犁诗词学会会长、兵团第四师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诗刊》《中华诗词》《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星星》《扬子江诗刊》《西部》等国内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2017年参加《中华诗词》青春诗会。
傍晚的餐桌（外二首）
梁甜甜
在天际，霞光穿过层云的裂缝
傍晚的米其林餐厅重新纳客
光与影烹饪可口的菜色：
大厦裹着糖浆的油亮
汆过水的马路，温热洁净
盐焗草坪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伸出食指，沾了沾——
尝尝奶油味的天空
六张床铺
铁架杂乱地摆放在门口
空调管线裸露，沾着陈年尘垢
房间像火柴盒：三张上铺
三张下铺，接纳六个女孩的
兴奋与忧愁
女孩们习惯各异，亲密又陌生
每一个天明，都唤醒她们沉重的身体
和轻盈的梦想。而常常是
夜里，下铺酣睡，上铺失眠
幽深的黑暗中，一双睁开的眼睛微微发光
当窗外的梧桐叶绿到最深处
当街角的枝条提出石榴的红灯盏
女孩们先后离去
那六张床铺仍然没有空下来
像往年一样，又开始接纳六个女孩的
兴奋与忧愁
港 湾
沙子细腻如月光
小螃蟹无比安闲地吐出细细的沙球
叫卖的声音，海水拍打码头的呼啸
使我的草帽和神经同频战栗
一艘老渔船离开港湾
向远方驰去
我将心怀安宁，久久凝望这一切
如果不远处的挖掘机与塔吊停止隆隆运转
//
梁甜甜，1991年生于黑龙江哈尔滨。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办作家班研究生。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林》《诗潮》《星星》等刊物，出版诗集《花信芳菲》等。
不死的燃烧（外二首）
周文婷
祖国的一角，可再生的风和雨
催着我们一步步走向彼此，融进
油脉。——从东汉到北宋
从班固到沈括，脚下这不死的燃烧
烧进《汉书·地理志》和《梦溪笔谈》
数星星，数月亮，数太阳......
直到今天我们的身体还在发热
并持续发热——
一百多年了……
用旧的种子，重新播种
种在一个诗人的历史想象力中
种在石灰岩健康的身体中
我们靠在村头的柳树下，推杯又把盏
赞叹“高奴县有洧水，可燃”
等风来
梦里的十九条鱼游出水面
地质勘探队正对酒当歌
往事越来越醉，说着醒来
以后五年、十年的事情
到时候我要成为渐升的新月
起风时，假装掉进水里
让十九条鱼重新游进梦里
我重新调整速度后，风
踩着黑夜急着往回走
我听见母亲的梦主动旧了
一遍又一遍，我将每一件
旧衣，洗成一场又一场新梦
为母亲在工业的血液
出口处。遮风、御寒
如今，我的思念越来越小
小到只容得下母亲
为我生火、做饭，让我有时间
重新种花、种草、种太阳
风起前，我从眼睛里
取出足够的水分
让母亲读完这首诗后
走出门外赏花、看草、晒太阳
挚爱黑色
我们互相发现彼此
我走进你，我成了手持
作业许可证的淘金者
山丹丹花开得多么好
但也曾在东南和西北的风里迷了路
直到两只眼睛同时燃烧
我们便自觉成了时间的游子
我们成了挚爱黑色的人
这多少让人觉着可靠
地层里的黑，将继续旁若无人地黑下去
我和工友及每一滴油花互相取暖
来到人间，我们要看看太阳、月亮和星星
要见见钻井、采油和炼油，还要
见见时间、爱和永恒，千年地下的
日子，如今想在地上再活一遍
//
周文婷，1990年生于陕西靖边。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诗刊》《芙蓉》《延河》 等刊。参加第八次全国青创会。曾获陕西省文化艺术节诗歌类一等奖，入选陕西第二期“百优计划”。
铁轨（外二首）
丁薇
那条铁轨锈迹斑斑
已失去足够的吸引力
我走在枕木上
一边走一边看两旁树木交错
有绿皮火车打着喷嚏缓缓驶来
我就从铁轨上跳下来
沿着铁轨一直走
见证一条铁轨与另一条相遇才选择折返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
坐在枕木上抬头仰望
两只鸟在电线上对唱
它们只是叫着却没有并轨的意思
现在我写诗，试着和生活并轨
未见之物
在清晨将近未近时
我看到一束光闯进房间
而它只是短暂存在又消失
——我不会告诉你:
很多次，置身于光亮中
影子就坐在身后
周遭的暗潮也时常涌向我们
此刻，你指给我看远处灯火通明
我对眼前的杯底看得入神
该怎么告诉你
那些你未看见的事物
越来越引我陷入沉思
十指相扣
这些年一个人
习惯了，自己握着自己的手
仿佛一切已经决定
我深知掌心的河流
有宿命的流淌
它们交错、纵横
像二十多年走过的路
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跨入
同一条河流。哲学的命题打开了
两个人，能否同时跨入同一条河流呢？
当你的左手握住我的左手
十指相扣，紧紧的
仿佛是一只手，一个人
在大街上，步调一致
两条河流可以交汇
之后会发生什么？
必然有人成为支流
我们走着，汇入苍茫的人海
而另一只手空悬……
//
丁薇，1993年出生于江西抚州。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作品》《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等刊物。著有诗集《波澜后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