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文学 2022-06-14 11:37 发表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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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14日 NO.30
群岛散文
为岱山草木画像
文 / 祁云枝
岱山风光美，入眼皆景，俯拾皆画。
这里，我想尽力描摹一下岱山岛上的草木。对于一个生活在大西北，终日与草木打交道的人来说，即便是站在大海边，我的视线依然易被草木牵引。
前年夏末，一趟蓬莱仙岛之旅，我结识了一批可爱可敬的海岛植物。不同于内陆，这些向海而生的绿色生命，在面对盐碱、海水、海风和沙粒肆虐时显现出来的坚韧顽强与睿智，都如同身边的大海，自带光芒，并且充满了奇妙的张力。
这些草木，经由我的眼睛，已扎根在心里。
滨柃
在岛礁燕窝石笋处，我第一次遇见了滨柃。
它们伏低“躲”在一块块石头缝里，“躲”在刀刃似的岩壁上，墨绿色，瓜子样厚硬的叶片，齐刷刷地顺着枝条往一个方向靠，这让滨柃的模样从外观上看起来颇有些倔强。个头矮点的滨柃，外形俨然男子专门去发廊理的板寸，个子高点的，则像是梳了个大背头。
八月的阳光白花花地洒落下来，阵阵海风撩起我的长发和衣裙，表达着热情地问候。再看滨柃，孤傲地屹立于石头缝里，骏逸，圆融。在它的枝叶上，我突然看到了海风的形状，有黄山迎客松的神韵。不远处，雪浪横飞，海鸥回旋，一道道白色的海浪从远处铺排而来，在沙滩上花朵般绽放又凋落。
遇见的滨柃多了，发觉礁石上的“大背头”，更像是一面面旗帜。这些绿色的旗帜与身旁黝黑嶙峋的礁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海岸岩中木，缝中绿意生。滨柃虽不多，但它的绿意已将海岛点染，仿佛所有生命的音符都被激活，正在合作上演一场动听的交响。
老同学是岱山本地人，她说滨柃靠海一侧的枝叶，因为长期受大风和盐雾危害自然退化，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海岛植被的特色——“风成冠型”。这样说来，滨柃的理发师，是海边的大风和盐雾。
想起在舟山市区，我也看到过呈旗状的植物，一排排行道树集体歪向了一侧，自然，那也是海风的杰作。的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树。
沿生长着滨柃的峭壁至礁石群，极目东海，归帆点点，海涛拍岸声声。低头，发现岩缝里的一株滨柃正在开花。拨开浓密的枝叶，滨柃花扬起了笑脸，淡淡的花香飘进鼻孔。滨柃的花朵很小，白色的五瓣花聚合成钟形，吊挂在枝条的一侧，羞涩、宁静、温润。
想起童话《海的女儿》里描述的海水“如矢车菊般湛蓝，如水晶般清澈”。眼前的海水，呈现出的白色质地恰如滨柃洁白的花瓣。花朵、海浪、阳光、海鸥，因了同一种颜色被关联起来，真是美好的相遇。
在沿海一家植物研究所工作的地主同学说，这些年她一直致力于滨柃的研究与推广。说起滨柃，老同学打开了话匣，如数家珍。
“你也看到了，滨柃身处岩滩石缝里，生境严酷。加上个头低矮，种子上无毛无翅无钩，又是雌雄异株植物。按说，如此天不时地不利，滨柃的种群规模该越来越小，遗传多样性也会越来越弱。然而事实是，滨柃年复一年地顽强生长在如此恶劣的岩滩上，一点儿都没有濒危的迹象。”
“我们用ISSR分子标记研究了滨柃在舟山群岛的种群遗传结构，结果很让人欣喜——不同岛屿间滨柃的种群居然发生了个体交流。而它的邻居'全缘冬青’和'红楠’，都未发现这种状况。”
“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同学自问自答，语气轻而笃定：“这正是滨柃生存繁衍的智慧。也应了那句：上帝给它关上了一扇门，又打开了一扇窗”。
原来，生长在岩滩海边的滨柃，果实成熟后，种子随海水漂移到附近的岛屿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继续以种子漂移的方式，在岛屿间播种繁衍，海水架起了不同岛屿间滨柃基因交流的桥梁。也正因如此，滨柃在舟山群岛间得以稳定扩繁。滨柃的邻居全缘冬青和红楠，就没它这么幸运，这些植物的种子，经过海水浸泡后，几乎全部丧失了萌发能力。
老同学说，他们这些年一直在沿海的港口码头、滨海公园、沿海风景林中推广滨柃。乡土植物滨柃的优点实在多：耐盐碱、抗风浪、耐贫瘠……
是啊，滨柃们善于用纤细密集的根系，牢牢地镶嵌在岩石壁缝里，以海风的姿势，在悬崖峭壁上唱响生命的歌。
滨柃，亦如这爿岛屿上生活的岱山人，坚韧智慧地在海浪飓风中拼搏。
我一直认为，草木也是海岛的灵魂。一个岛屿，只要有草有树，就有文化、有历史、有故事。
岱山岛上的滨柃，正是这样的存在。
肾叶打碗花
登上鹿栏晴沙海滩，就看到不远处晃动着一片绿叶粉花，瀑布般铺陈在一面缓坡上，分明是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近了，发现那点点闪耀的粉色，不就是我小时候熟悉的打碗花么。一朵花，一个清浅的小碗。胭脂般的红，从碗缘向里晕开，与碗心流淌的白渗透，现出凝脂般的肌肤。小碗身旁，聚集了无数深红色旋着螺纹的花蕾。
阳光直愣愣地炙烤着沙滩，穿越耳畔的海风呼呼作响，花朵与花蕾剧烈摇晃，它们甚至无法停下来，好让我的手机对焦。
移目叶子时，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还有嘴巴——这绝不是我记忆里打碗花的戟形叶子，它圆润、厚实、光亮，深绿的革质叶面上，画着浅绿的树形叶脉，有点像中药细辛或是马蹄金的叶子。怎么看，都不是记忆里打碗花叶该有的样子。
我半跪在沙滩上，躬身用一只手摁住叶柄，才给叶子拍了张写真。找到忙着给其他同学拍照的地主同学，询问这奇特的打碗花叫什么名字。
“肾叶打碗花，也叫滨旋花。是打碗花的亲戚，旋花科打碗花属。橘生淮北则为枳的另一个版本吧。”
好形象！再看它，果然叶身横径较纵径长，叶基凹入，顶端平，如肾状。
海风呼啦啦地吹着，扬起阵阵沙粒，沙粒随海风热情地轻叩着我的头发和衣裙。肾叶打碗花倒是机智，把叶子变通成光亮厚实的模样，来应对干旱、海浪和风沙，并且用发达的须根和横走的根状茎，紧紧地抓握住沙滩，才有了这海风海浪里的粲然绽放。
普通打碗花的纸质叶片，显然无法抵御海风的撕扯，也无法忍受潮起潮落的海水浸泡。
后来得知，除过那些可以看得见的改变，肾叶打碗花在人眼看不到的体内，也付出了卓绝的努力。它的器官，几乎都为适应海滩而改良——叶表细胞内有了泌盐的盐腺，出现了厚角组织，叶肉栅栏发达，茎的皮层和髓部，都充盈了大量的薄壁细胞，等等，正是这些组织器官的协同变革，肾叶打碗花才得以超常的泌盐泌碱能力，站在pH值高达7.0的海滩上。
有行家从李时珍《本草纲目》里的配图判断，药效美好的旋花植物，就是肾叶打碗花。“可养颜，涩精。能去面部黑气，媚好。其根味辛，利小便。久服不饥，轻身。”单是这养颜瘦身的功效，是现在多少美女心心念念的啊。现代医学也证明，肾叶打碗花中黄酮的含量非常高，这天然的植物雌激素，也像专为美女量身定做。只可惜，现在市面上尚未见到开发出相应的产品。
思绪，沿海滩上的喇叭花旋回我的童年。儿时，村庄周围的田垄里，年年春天，都有打碗花柔韧的茎蔓逶迤。那时大人告诫我，不能弄坏打碗花的花瓣，不然吃饭时会打破饭碗。回过头来想，这话，或许是打碗花的护身符，花儿们因此得以保全自己世代轮回。
在肾叶打碗花身上，我也看到了打碗花家族为生存所付出的努力。这与浪花捉迷藏的精灵，立沙地，御狂风，饮海浪，依海而生，活出了不凡，活出了精彩。
后来，我在岱山岛的海岸岩石缝里，还看到过打碗花的其他远房亲戚——厚藤，旋花科番薯属，血缘上和牵牛花的关系更近一些。厚藤和肾叶打碗花一样，都是让我赞叹的海岛本草。
至今，我一想起它们，便觉得坚韧一词，有模有样。
碱蓬
在岱山的海滨滩涂、盐田及围涂堤埂，我都看到了碱蓬的身影，这里一堆、那里一片，蓬蓬勃勃。
单看一株碱蓬，相貌平平，甚至毫不起眼。叶子和茎干，都细细圆圆的，肉肉的，高不盈尺。夏末秋初，逐渐变凉的海风，让碱蓬穿上了秀丽的红装，滩涂因而色变，丹霞烈焰般明媚。不知名的海鸟盘桓在天空，音符般起起落落。那一抹嫣红，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妖娆在我的记忆里，定格成一幅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知道，碱蓬是海滨滩涂的先锋植物，一旦将根脚插入严重缺土和高盐碱的滩涂和岩石缝隙，便呼啦啦伸枝展叶，以顽强的姿态，沐浴在海风海水里。一簇簇，一蓬蓬，恪尽职守地只干一件事儿——为脚下的土地脱碱、脱盐，像一台台天然的盐碱粉碎机，把泥沙里的盐碱一点点降解，直到脚下的海滩，可以让继任者庄稼或是其他草木，愉悦地登场。
岱山岛上的碱蓬，让我想起了另一种拓荒植物，它落户在西沙群岛最南端的中建岛。
据说，中建岛很小，涨潮时只有两个足球场大，遇到台风，小岛几乎全部被海水浸没。中建岛很荒凉，岛上无土，由珊瑚沙和贝壳残骸堆积的白沙滩，盐碱度极高，几乎拒绝所有的绿色生命。岛上温度极高，常常飙升到五六十度。直到现在，中建岛也不适宜渔民居住。
但是，中建岛是祖国的边防重地，军人的脚步必须抵达，守护。
最初，岛上有“祖国万岁”四个大字，是天涯哨兵搜集珊瑚碎石拼砌的。然而，一场台风后，字就被刮得七零八落。如此三番五次，有人想到了用“海马草”种字，草有根，风刮不跑，浪打不掉。
海马草是小岛上寥若星辰的绿色生命。于是，大伙儿四处搜集栽种，用口里喝的淡水浇灌后，白色的沙滩上，终于有了用海马草书写的四个大字。之后，字再也没有被海浪吞没过。水分充足时，海马草的叶子是绿色，太阳暴晒后，叶子变得嫣红，醒目异常。看到它们，哨兵们就像是看到了祖国，花儿般的微笑绽放在脸上。
我自然没有去过中建岛，这些内容，是我在报纸上读到的。
海马草，该是天涯哨兵对小草的昵称。从报纸的照片上看，这种娇小然而刚强的小草，外形很像碱蓬，也像番杏科海马齿类植物。我是偏向于后者的，因为海马齿是一种更具拓荒精神的先锋植物，况且，海马齿与海马草的发音，也基本吻合。
无论海马草是什么，叫什么，它们，肯定也是中建岛上的天涯“哨兵”。
这些小草和碱蓬一样，身处人们难以想象的艰苦环境里，时时刻刻守护着脚下的疆土。每一株小草上，都有大海的波纹，每片叶子上，也都闪动着大海的光芒。
舟山新木姜子
登上海岬公园的临海栈道，我结识了舟山新木姜子。
屹立在崖壁上的一群灌木舟山新木姜子，举着革质的绿叶和绵密的小黄花，频频向我点头问好。在高盐碱的海洋雾气里，在潮涨潮落的击打下，舟山新木姜子俨然训练有素的军队，镇静从容地做自己，顺带防风消浪、固岸护堤、净化空气。
舟山新木姜子究竟经历了怎样漫长的摸索？遇到过哪些障碍？用多少失望、耐心、毅力和智慧，才拥有了眼前的从容生长。
在去岱山岛之前，我对舟山新木姜子已有所闻，也查阅过相关资料。知道舟山新木姜子是当地特有的珍稀树种，也是全国唯一以舟山地名命名的植物。因其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和浓厚的佛教文化内涵，1996年被评选为舟山市市树。
l826年，荷兰植物学家布鲁曼在舟山采集到它的模式标本，并公布于世。因为分布区域狭小且种源稀少，舟山新木姜子被列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植物（稀有种），载入中国珍稀濒危保护植物红皮书。
老同学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递给我，“你看它的叶背，上面生了一层绒毛。”她手抚叶子说：“这些绒毛可降低叶子的蒸腾速率，减少强光的灼伤。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它最美的季节是早春。舟山新木姜子新抽的嫩枝嫩叶上，布满了金黄色的绒毛，在阳光的照射下，会闪闪发光，我们本地人因此称它为佛光树。”
我在照片里看到过舟山新木姜子红彤彤亮眼的圆形果实。眼下，正是开花时节，幼小密集的黄色花序上，也有小昆虫飞旋忙碌，充当着媒婆的角色。怎么看都不像是珍惜濒危植物的样子。
听罢我的疑惑，地主同学说：“舟山新木姜子是典型的雌雄异株植物，和昨天我们见到的滨柃不同，海上岛屿的地理隔离，限制了舟山新木姜子花粉与种子在岛屿间的居群传播。”
原来如此。这术语翻译过来即是：舟山新木姜子的媒婆（小昆虫）没有能力飞到别的岛域进行异花授粉；种子的传播者（鸟类）也无法长途跋涉跨越岛屿去排泄播种。
“舟山新木姜子虽然依靠自然的力量没办法走出所在的岛屿，但它却可以借助于人工授粉繁殖。我们已经开展了舟山新木姜子不同地理种群的生态适应性研究，并且从中选育出了适宜在沿海推广的优良品种，再也不用担心它后继无苗了。”
这真是一项令人开心的研究成果。能够走出舟山群岛的舟山新木姜子，当然也是开心的。它们一定会记住帮助自己开疆拓土的那些人，记住他们的相貌、气度和执着，记住他们为生态环境所付出的努力。
有那么一刻，我就静静伫立在海边的栈道上，视线反复缠绕在不远处新结识的植物身上：滨海刀豆、芙蓉菊、两面针、晚红瓦松、滨海前胡……琳琅满目，异彩纷呈。
“视之润目，扶之生温”，这些海岛草木既倔强顽强，又柔情万种，是海岸崖壁上会唱歌跳舞的精灵……
蓝天碧波。我听见海风拂过树叶时发出唰啦啦的轻响，不远处，鸟鸣阵阵和着海浪声声，感觉自己像是在音乐厅里，听德彪西怀了圣洁与虔敬之心创作的那首交响音画《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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