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徐梵澄◎老子臆解
老子臆解
徐梵澄 著


  老子一书,自古为之注解者多矣。韩非而后,著名者无虑数十百家。其见于汉志者,如邻氏、徐氏、傅氏等之书早佚。至今存之河上公、王弼等数家注解,乃学人所熟知。近代欧西稍知此学,译者如林,英、法、德等文字皆有。而为博士论文者,又指不胜屈。凡此皆有专家为之著录,书目稍裒然矣。

  建国以来,地不爱实,鼎彝碑版,时出于山椒水涘。多历代学人梦想而未之见者。一九七三年,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老子帛书二种,尤为可贵,一篆一隶,皆西汉初年钞本,可谓学术史上之一大事,与汲冢竹书及孔壁古文之重要相若。既已有编印本发行矣,取以比勘通行诸本,见编次不同,字多通假,而大体无异。然帛本一字之殊,固宜珍若璆琳者也。综合观之,实堪叹美。在昔名注疏之仍多疵 者,未有此西汉初元本故也,惜夫!

  梵澄学殖浅薄,自愧读书不多。时值艰虞,遭家多难,自放于域外者,三十余年。以一九七九年归国,闻老子有帛书本,亟求得而读之,以惊以喜。遂就诸本斟酌,写成一定本,而亦未必定。越数年,以为说原文应是如此如彼,盖有其由,亦当说明之,遂就全部老子哲学为之解。文字既有拣择,句读稍异寻常,义理遂可批判。未肯全袭旧说,间亦稍出新裁,根据不丰,祇名臆解。

  虽然,亦非造次而为之者。尝以谓俗儒诂经,道士宣教,多说废话。尤以倡儒、释、道三教合一者,挦扯牵合,遂成“同善社”之谈。而自来口义、语录、讲章之类,一发议论,策锋便起,徒快语言,羌无实义。凡此皆心所不以为然者,不敢效也。故每章撮其大意说之。疑难处释之,其原自明白无需解释者,略之。析理参以周易及先秦古说,不废庄子;偶见颇同西洋哲学者,标出之,意在点染以时代精神;无所发挥,盖非论老子哲学也。隶事,多取春秋传,间有取后世者,皆历史大事。音义多本之尔雅、诗序、说文等,以古字义解古文义,亦时有涣然冰释,怡然理顺者。要之,求以至简洁浅显之文字,解明书中之义理,恰如其分,适可而止。
               乙丑人日 徐梵澄序于北京 

版本
  民国十三年上海涵芬楼影印道藏“慕”字函出老子二种:一、道德真经──兹简称曰“真本”;二、道经古本(篇上)德经古本(篇下)。──兹简称曰“古本”。
  以上两种,皆题“唐太史令传奕校定”,属“洞神部”本文类,帛书有甲、乙两本。一九七三年十二月,自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所发现者,文物出版社出版,一九七六年三月第一次印刷。通行本,即通俗坊间诸本,然多据近人杨树达增补老子古义本,民国十七年五月上海中华书局四版。



道经

 
  【原文】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噭。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注〕
  第一章第一节,据甲本增四“也”字。
  “无欲”──宋儒多在“无”字断句。(参陆象山说)。勘甲、乙两本,后皆有“也”字,作“故恒无欲也……,恒有欲也”。
  通行本作“无名,天地之始”。兹据甲、乙两本,订作“万物之始也”。
  通行本作“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兹据甲、乙两本,订其多“此”字,“而”字,“之玄”二字。皆删。
  通行本“……以观其徼”。甲、乙两本皆作“以观其所噭”。──“所噭”,所通也。兹据通行本删“所”字。
  首章第一句“道可道”,通常释为“道可言”。──礼记礼器:“盖道求而未之得也。”郑注:“道犹言也。”大学:“道学也。”或释为“语”。荀子荣辱篇:“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实。”此二“道”字皆训“语”。──或释此为“可由”,或“可从”,或“可行”。皆有证以成其说。
  虽然,于此请别贡一说:
  帛书甲、乙两本,此句皆有“也”字。“也”为疑问语则同“邪”,即“耶”。──礼记曲礼:“奈何去社稷也?”论语为政:“子张问十世可知也?”“也”皆同“邪”。──第二字“可”则“何”之省文。──石鼓文“其鱼维何”作“其鱼隹可”。云梦秦简“购几可”即“购几何”,“可”即“何也”。“盗封啬夫可论”即“盗封啬夫何论”。
  然则此第一句当作:“道,何道耶?”
  更进而问一句:“非常道耶?”
  其次仍为两问句:“名,何名耶?非常名耶?”
  以“道”与“名”并说,就文字而论,则作连续之两问句,声调振起。其所以第三句仍当作疑问语者,乃就全书之大义勘得之。老子全书中所说之道,乃恒常者。(“恒”、“常”同义。汉文帝名“恒”,避讳改作“常”,如“常山”、“嫦峨”,原是“恒山”、“娥”,皆因讳改。由此推知此帛书甲、乙两本,写成在汉文帝以前。)
  “眇”通“妙”,皆训“微细”。与妙丽之义无关。
  “噭”、“徼”、“窍”,皆同音通假。训“空”。有空斯有可通。喻道至极微细,亦又僻漫通达,故下文有“可名于小”、“可名于大”之说。
  “观”,谛视也。
  十大经成法篇:“万物之多,皆阅一空。”注者引文子道原篇:“老子曰:‘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孔”即“窍”也。
  玄,说文:“幽远也。”原字义为“黑而有赤色者”。凡染,(谓丝、帛、羽等染以红色),“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赪,三染谓之纁”(见尔雅释器)。“三入为纁,五入为緅,七入为缁”(见周礼冬官考工记书缋)。郑注周礼:“玄色者,在緅、缁之间,其六入者欤!”──是则为深赤近黑之色,由是而义转为“幽远”。易坤:“天玄而地黄。”亦言天之幽远。
  通行诸本及帛书甲、乙两本,皆以此章始。章名古本皆无,真本有,此作体道章第一。
  〖臆解〗
  道,本无可名言者,然不得不藉名言以说道。此老子一书之所为作也。始以问曰:“此道也,何道耶?非恒常之道耶?”又问曰:“此名也,何名耶?非恒常之名耶?”──是谓非于恒常之道外别立一道;非于恒常之名外别立一名。
  说万物之始,有道存焉,所谓“先天地生”者。然此非创化论而是道论。说有其物,无以名之。及名之为道矣,可曰“万物之母”。
  老氏之道,用世道也。将以说侯王,化天下。欲者,侯王之志欲、愿欲也①。有欲、无欲异其度,于微,于窍观其通,将以通此道之精微也。
  “玄之又玄”者,言此道之高、深、幽、远也。──同一物也,自上俯而观之谓之深,自下仰而望之谓之高。极视窥其幽,平眺谓之远。皆况道也。以此而摄万类,谓为“众眇之门”。即从入之途,此书是也。
  〔注释〕
  ①参下第三十三章。


  【原文】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己。皆知善,斯不善矣。
  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注〕
  通行本此作养身章第二。
  甲本第一句无“之”字,作“美为美”。乙本有。
  “皆知善”句,据文子微明篇,淮南子道应篇所引,皆作“皆知善之为善”。多三字。甲、乙两本皆无之。
  “高、下之相盈也”,通行本作“……相倾”。“盈,非也”。见广雅释诂。
  “恒也”。二字为句,通行本无。此帛书佳处。
  “万物作而弗始也”。古本作“……不为始”。此下之“而不有”、“而不恃”,“而弗居”,皆动词。故此“始”字亦当是动词,义为“作始”或“为始”。然勘通行本(所据即河上公、王弼诸本),此句作“万物作焉而不辞”。“辞”之言,“治”也。古代听狱之成辞曰“治”。窃疑此原作“治”。亦动词。“始”乃借字。通行本此下有“生而不有”一句。甲、乙两本皆无,兹芟。
  〖臆解〗
  美、恶相对为言,今言美、丑。必一切皆不美,然后见美之为美。一切皆不善,然后知善之为善。就有、无,难、易,高、下……等而言,皆为相对。此乃常情,故曰“恒也”。
  “无为”者,非谓无所作为也。倘人皆无所作为,则人事皆息,而文明亦于是乎止,此即西哲康德所谓不善,不可普遍化者也。老氏之所谓“无为”,兹出其三语曰:弗治,任人民自然而治;弗恃,即无所负,无所赖;弗居,于事不居其功。由是则弗去,即不违,亦不离也。
  “不言之教”,此日常所见者也。扬眉瞬目,举手投足,皆可示意,不待语言。为教,则非言教而为身教。此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


  【原文】
  不上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也。
  〔注〕
  在通行本此作安民章第三。
  “不见可欲”,“见”同“现”,显也,示也。“使民不乱”,各本多作“使民心不乱”,或作“使心不乱”。甲、乙两本皆无“心”字,较胜。
  “使夫……”句,通行本作“使夫知(智)者弗敢为也”。加一“者”字,义遂迥别。“不敢”与“弗为”平行语。
  末句古本作“为无为,则无不为矣”。此据乙本,较胜。
  〖臆解〗
  “上”者,尊尚之谓。封建之制,位之崇者莫若国君,而传位者长子。自禹传启以后,立皆以长不以贤。殷虽兄终弟及,亦以长幼为序。若储位不定,求贤者而立之,则争端皆起,此史不绝书者也。盖贤与不贤,标准难定。人或贤于此而不贤于彼,或贤于始而不贤于终。甚或至不肖者沽名钓誉而伪为贤善,用之亦往往乱天下。王莽之流,史亦书不胜书。倘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岂不可期郅治?然此理想而已,自古未尝见于实事,东西方皆然。求贤能不可尽得,在位不尽皆贤能,不得已稽事功而任法,而督责之术起矣。老氏于此迳曰“不上贤”,此老子与韩非之所可以同传也。
  “不贵难得之货”,此亦为国君言之。象箸玉杯,寿山艮岳,皆亡国之君之所贵也。国亡,民尽其所有而盗之矣。
  “虚心”四句,四其字皆指人民。“恒使民无知无欲也”,非谓使其蠢如鹿豕,人肉视息者也。谓无知于其所不当知,无欲于其所不当欲。虚心谓谦柔,则不争。实腹谓温饱,则不盗。志弱谓无所妄冀,骨强谓气力沈雄。要之使人不为乱事。心既不敢,力亦不为。


  【原文】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也,象帝之先。
  〔注〕
  通行本此作无源章第四。
  第一句古本作“道盅而用之又不满”。则意谓斟酌用之。
  “有弗盈也”,真本作“或似不盈”。“有”同“又”。
  “兮”字,甲、乙两本皆作“呵”,字象气之上出而分也,读当如“呵”。
  “吾不知”三字下有“其”字,甲本此处破缺。乙本有,真本有。通行本无之,且句末无“也”字。
  〖臆解〗
  此章题曰“无源章”,殊为不谛。
  “冲”训“虚”,与“盈”相对。“盈”训“满”,满则有限也。“用之又弗盈”,谓道虚,然用之无尽也。在于人事,其能挫人之锐气,解人之纠纷,和众之光明,同众之尘垢者,必有道者,盖以冲虚处之者也。
  “不知其谁之子”,即无以名之者。“象”,似也。言“宗”言“先”,皆谓古始。古始而有,不能谓之“无源”,大致误解老氏“有生于无”者乃标此题。“渊兮”、“湛兮”,皆况道之言。


  【原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欤!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注〕
  通行本此作虚用章第五。
  “多闻数穷”,通行本作“言多数穷”,或“多言数穷”,兹据甲、乙两本。
  “不若守于中”,通行本作“不如守中”。
  〖臆解〗
  此数句简寥,而涉及时间、空间,及知识。
  刍,乾草。刍狗,以乾草束成狗形,傅以泥,加以粉饰,即刍灵也。后世庙堂中塑像,多如此为之。盖先秦民间,有此风俗。用之于祈禳,祀毕则弃之。庄子中说之甚明。谓万物当其时,得其用,则贵;时已过,用已毕,则弃之矣。
  儒家尚仁,天地间以人为主。老氏贵自然。春生不为仁,秋杀不为不仁。率以自然为主。此其分辨处。自然非可以人道囿者。
  橐龠,鼓风之器。以譬空间之虚。虚空则无屈曲可言。──“动而愈出”,无动必无所成。表天地间“生生之厚”。以人事言,则劳动所以生产。

  万事万物,无限者也。闻之多而数之穷,人寿有限,所谓“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中”,中也。如射之中的。不若知其所止,守其知之中者。即庄子所谓“适得,则几矣”。──“得”与“中”古音同,义同。(此说出章枚叔)──此属知识论。


  【原文】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兮若存,用之不勤。
  〔注〕
  通行本此作成象章第六。
  “勤”,甲、乙两本皆作“堇”,劳也。左僖廾八传“令尹其不勤民”,注:“尽心尽力,无所爱惜为勤”。
  〖臆解〗
  老子书中,有引用他书者,如此章乃出自黄帝书,如《列子天瑞篇》所云。──《列子》为伪书,(参姚际恒《古今伪书考》),自来疑张湛缀古书为之。但此说其出黄帝书者,庸或不伪。即黄帝书亦必周、秦间依托为之,黄帝时必无其书也。──盖就涵义观之,乃涉及创化论者,穿插于此。
  疑此乃周、秦间方士之说,大易说阴、阳两仪。此“玄牝”或谓“阴”,谓之曰“谷神”。推至远古,则生殖崇拜也。然宇宙间实有“力”在。分说之为阴、阳、刚、柔皆可。疑此乃就养神、制气,辟谷、导引诸术为言。力内而气外,“绵绵兮”二句,与调气之事合。


  【原文】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
  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欤?故能成其私。
  〔注〕
  通行本此作韬光章第七。
  “退”,通行本作“后”。甲本作“芮”。兹据乙本。“芮”是“内”之借字,与“外”对言。然以“退”与“先”对言,较合。
  〖臆解〗
  “天长地久”,今当谓之“长存”,不当谓之“长生”。以无生者况有生者,似觉不类。然此章主旨,谓圣人之外身而已。近世科学进步,养生家无所不至,其实徒养其身,适足以戕贼之者,众矣。参苓日进,针药时施,采集穷于山海,残害及于猿鹿。葆健康而增衰弱,求长寿而促修龄,不可谓非现代文明之大病。若是者,外之者愈已。
  其用世,同此义也。在己为私,背私为公。私其身,私其有,终亦不保。自来成大事者,皆无私。如诸葛公之成都八百株桑树,乃可谓“能成其私”。


  【原文】
  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
  居善地,心善渊,予善天,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夫唯不争,故无尤。
  〔注〕
  通行本此作易性章第八。
  “水善利……”句,通行本下接“夫唯不争……”二句。真本、古本同。兹据甲、乙两本,“夫唯不争……”两句,置“动善时”句下。
  甲本作“水善利万物而有静(争)”。乙本同,作“……有争”。帛书编者疑“有”当作“不”。然“有”同“又”,疑当是“又静”。
  “予善天”,通行本作“与善仁”。──“予”同“与”。甲本作“予善信”,脱三字。按“天”古读铁因切,兴也。左宣十二传“孤不天”,独今言“不兴”。作“予善天”者是。“信”读如“伸”,与“天”为韵。“治”平声,与“能”“时”为韵。(“能”,许书,从肉,以声。段注:古音在一部,由之而入于咳则为奴来切。由一部而入于六部,则为奴登切。其义则一也。陆士衡挽歌一,叶“时”、“思”、“能”、“离”。)
  〖臆解〗
  论于理实,水,激之使高可在山,导之使下可归壑,原无所谓争与不争。其性本静,其动由于外力。此亦可喻“人生而静,天之性也”。(见礼记)──故于此句,竟可读曰:“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又静。”
  在水为静,喻在人为不争。众人之所恶,非众人之所争也。以水之善利万物,喻人事之“善时”、“善能”等;由是近于道而无尤。


  【原文】
  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长葆也。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富贵而骄,自遗咎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注〕
  通行本此作运夷章第九。
  “持”,另本作“〔图片字〕”,帛书编者以谓“殖”借,是也。通行本作“持”。“揣”,乙本作“〔图片字〕”,古本作“耑”。由“”可知“耑”声之“揣”、“耑”,古读如“端”。“抟”之借字。
  “棁”,土活切,解也。通“锐”、“脱”。此句义是“抟而脱之”,夺也。“兑”字破缺为“允”,注家遂纷纭其说。此从古本。“室”、“守”双声,“骄”、“咎”叠韵。
  末句古本作“成名功遂身退”,兹从甲、乙两本。
  〖臆解〗
  货殖之事,自生民以来有之矣。晚周,我国经济已甚发展。而自来失政治之柄者,多往操经济之权。商人是也。或富或贵,人生必有其求,故老氏戒其盈,戒其骄。
  老子古义引淮南子道应篇,为此章解说,甚合。
  魏武侯问于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对曰:“数战而数胜。”武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其独以亡,何故也?”对曰:“数战则民罢(通假“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骄则恣,恣则极物;罢则怨,怨则极虑。上下俱极,吴之亡独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刭于干遂也。故老子曰……。”


  【原文】
  戴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槫气至柔,能婴儿乎?修除玄监,能毋疵乎?爱民活国,能毋以为乎?天门启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毋以知乎?
  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也,是谓玄德。
  〔注〕
  通行本此作能为章第十。
  “抱一”,古本作“袌一”。字同。
  “能婴儿乎”?古本、真本,皆作“能如婴儿乎”?
  “修除玄监”,通行本皆作“涤除玄览”。兹从乙本。帛书编者考订“监”为“鑑”省文,镜也。引淮南子修务篇“执玄鉴于心”,及太玄童之次八“修其玄鉴,渝”为证。其说甚谛。“鑑”、“鉴”同字。
  “活国”,乙本作“栝国”,“活”之借字。通行本作“治国”。
  “生而弗有”句下,通行本有“为而毋恃”句。兹据甲、乙两本芟。
  〖臆解〗
  “戴”,诸本多作“载”,语辞,通假字。兹据乙本作“戴”,即负戴之谓。今字义未变。
  昭明文选注引锺会老子注:“经护为营也。”以解谢灵运“得以慰营魂”句。疑古言屏营、怔营,皆有不安之意,则“营魄”可释为不安之魄,或不安之魂魄。简言之也。故河上公注:“魂魄也。”
  “魂魄”:“心之精爽,是谓魂魄。”爽,明也。(左昭二十五年传)
  又“子产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左昭七年传)
  说文:“魂,阳气也。魄,阴神也。”段玉裁注:“阴,当作。阳言气、阴言神者,阴中有阳也。……淮南子曰:‘地气为魄。’祭义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郑云:“气,谓嘘吸出入者也。耳、目之聪明为魄。……按魂魄皆生而有之。而字皆从鬼者,魂魄不离形质而非形质也。形质亡而魂魄存,是人所归也。故从鬼。”汉人言阴阳五行,皆本古说而较成系统。其实此人之一知觉性也。近物质者曰魄,属形体而为之基;属思想者曰,则心智之高者也。谓之曰精神亦无不可。俗言“三魂七魄”,是谓生人一体,魄居其七而魂居其三。(苏子瞻之流,以谓动静即精神,其言稍虚,亦近是。)
  “抱一”,一,道也。书中反复言之。此即孔子“吾道一以贯之”之“一”。“能毋离乎?”即“能不离此道乎?”此下言“一”处甚多。
  “专气至柔”。此乃“养气”之事。气之发于身外者,今谓之“氛围”。气之行于身内者,则肌体器官之运用也。气之动,必有力在于其间。此与呼吸之空气异撰。然有炼气者,则从事于“调息”,即调制呼吸或吐纳之空气也。其枢机仍在乎心思或意志。凡心之所至,气必随之。故孟子曰:“志至焉,气次焉。”志气相为表里,非气无以持志;非志无以行气。“专”者,端一之也。调之熟则不用心。
  “柔”,和也。如管子四时“然则柔风甘雨乃至”,谓“和风甘雨”。养其气,臻于至和,且将问:“能如婴儿乎?”婴儿天真,无所用其心,纯任自然生长。道家以之。“返老还童”之类是也。下文更说及婴儿之和。
  “修除玄鑑”者:自来人之知觉性清明,所谓“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则可说其心如明镜,此境界不可常保。常人二六时中,有其心极清明之时,有其心极昏暗之时;即上智亦有其下愚之时。故当勤加修治之,如镜,使之“无疵”瑕,则能明照。此属深邃之心理学,取譬之说曰“玄 ”。
  “爱民活国,能无以为乎?”无为,老氏所反复申言者也。为也。但毋执,不恃,不居功,不为主宰,……是以不败。
  “天门辟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毋以知乎?”四句一贯,乃心理境界之事。庄子天运亦尝言及“天门”,而义不详。“为雌”者,谓心思不取主动而守被动。“以知”者,用智也。“明白四达”,以明也。明与智,同为知觉性境界,然明大而智小。明胜于智。古之学道者,求博大之明,非局限之智。及其“明白四达”矣,有时恍然大悟,或灵感奔注。此境有如“天门”之开,万象辉煌,妙美毕露。时则当听其自然而绝不用心智于其间,居被动而任此明之四达广被。及至私心起,智用出,则灵感寂,明悟晦,而“天门”阖矣。
  “生之,畜之”,畜,养也。“之”指人民。与“爱民活国”句相应。


  【原文】
  三十幅同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而为器,当其无,有埴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注〕
  通行本此作无用章第十一。
  “三十”,甲、乙两本皆作“卅”。
  通行本此章无“也”字,兹据甲、乙两本补。
  甲、乙两本皆无“以为室”三字,兹据通行本补。
  帛书编者在“有”字断句,作“当其无有”,三句皆然。兹据通行本在“无”字断句。因章末以“有之”与“无之”对举。
  〖臆解〗
  此章利、用分言,有、无对举。此无,皆所谓空处。欧阳修尝读此章,以谓如此说无,不合。盖必藉有以为用也。古人于理实或有纠结,多文字上之窒碍,或名词之涵义已变,或在当时自然明白为不待言者,后世遇其空阙,则思路断而不通。此非老子说愚而欧阳修之说为智也。一言了之,此“无”表“虚”而已。“虚”有限,“无”无际也。
  就哲学言,绝对之无盖不可有。王弼往见裴徽,徽问弼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也,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王弼诚为善解老子者。(见三国志锺会传注)自来以误解老氏之“无”,加以误解释氏之“空”,于是思想成混沌之局。其贻害于社会者多已。


  【原文】
  五色使人目盲,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使人之行妨,五味使人之口爽,五音使人之耳聋。──是以圣人之治也,为腹而不为目,故去彼而取此。
  〔注〕
  通行本此作检欲章第十二。
  “是以……”句,通行本无“之治也”三字。甲、乙两本皆有。
  “五色……”以下诸句,在庄子天地篇,牟子理惑论,及诸通行本,皆“五色”、“五声”、“五味”、“驰骋……等”,排比成序。由此可见此帛书两本之古。在学术史上,体系条然之说,多为后起也。
  〖臆解〗
  此章论治道,为统治阶级说,主旨乃去奢泰而存俭朴,亦深中近代西洋文明之病。
  谓“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之耳聋”者,非咎“五色”以至“五音”等也。乃谓纵情于色彩之美,声音之乐,以至于使人目欲盲、耳欲聋之境也。驰骋田猎,贪冒货贿,几于丧心病狂。以至于使人目欲盲、耳欲聋之境也。驰骋田*,贪冒货贿,几于丧心病狂。以至于饮食,而亡失味觉。(“爽”,亡也)。──此皆牒述奢靡无度之事,尽人皆知其不可者。如孟子亦有“流连荒忘”之戒。所以游说诸侯者。
  若就五色、五音等本实论之,皆无使人目盲,耳聋之理,亦不受其咎。
  此五句之后,旋转曰:“是以圣人之治也”,则其义更明显。论此等之妨于治道。去其浮华而崇实际,所谓“为腹而不为目”,“故去彼而取此”。──此,此道也。


  【原文】
  宠辱若惊,遗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之为下也,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遗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患?
  故遗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女可以寄天下矣!
  〔注〕
  通行本此作厌耻章第十三。
  此章“遗”字,通行本皆作“贵”。由文义订其为“遗”之省。字从辵,“贵”声。今广东尚存此字古音。
  “宠之为下也”句,通行本简作“宠为下”。或作“宠为上,辱为下”。无甚意义。原义是受宠则必为人之下,故有卑义。于是得之失之皆若惊。
  “有何患”句,“有”通“又”,当是“又何患”?
  “故遗……”句,庄子在 篇引作“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夫可以托天下;(“夫”或作“则”)。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淮南子道应篇引作”贵以身为天下焉,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通常以两“焉”字皆属下句,然与文义不贯。)弃智遗身,魏、晋人常说。“若”训“汝”,“女”同“汝”。今皆言“你”、“您”。甲、乙两本皆同。
  〖臆解〗
  此章与前(七)“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意义一贯。为己身者私,为天下者公。世固未有为私而能成大事者,况徒为其身,末矣。


  【原文】
  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图片字〕之而弗得,名之曰夷。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图片字〕,其下不忽,寻寻兮,不可名也!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
  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
  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
  〔注〕
  通行本此作赞玄章第十四。
  帛书编者订通行本之“夷、希、微”为“微、希、夷”,是也。窃意“捪”即今之言“扪”。混,另作“〔图片字〕”,从“束”,仅见于石鼓文,乙本作“〔图片字〕”,犹今之言“捆”,因借为“混”。皆同在十三部。
  “一者”,此二字通行本皆无。兹据甲、乙两本,外此仅古本有。──此二字句甚关重要。帛书佳。
  “不〔图片字〕”,通行本作“不皦”,乙本作“不谬”。──按“〔图片字〕”,从人,收声,读如“皦”,犹“荍”,从艸,收声之读如“荞”也。(古音第三部转第二部)即“皎”之借字。
  “不忽”,甲、乙两本皆同。忽,古多假“芴”为之,俗作“(图片字)”。(见说文段注),汉人“(图片字)”、“昧”通用不分。故通行本亦作“昧”。窈也,幽也。与“皎”对举。
  “寻寻兮”,通行本作“绳绳”,无“兮”字。按:寻,长也。方言:“海岱大野之间曰寻。自关而西,秦、晋、梁、益之间,凡物长谓之寻。”──“绳绳”,“动行无穷极也”。绳省声。──意即绵长无尽。毛诗 斯:“宜尔子孙绳绳兮”,朱传:“不绝貌”。
  “无物之象”,真本此句重复。
  “惚恍”,古本作“ 芒”,独今言“恍惚”。
  “执今之道”,帛书两本皆同。通行本作“执古之道”。──此帛书之殊胜处。
  “以御今之有”,古本作“可以……”盖未见帛书,以上文为“执古之道”,故添一“可”字。──“今之有”,近人刘申叔谓“有”当为“或”,“或”即“域”之借字。义亦近是。“域”固可借为“或”,而“有”当为“或”,盖未必然。“有”,古亦读如“以”,当与下文“始”,“纪”为韵,皆一部上声字。万有也。──添“可”字乃于义有疑,使成为不定式。若作“执古之道”,则下文“以知古始”为赘文。
  〖臆解〗
  此章于道乃作直述。
  微、希、夷,谓其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换言之,非识感所得者。〔图片字〕、忽者,明、昧也。上、下者,显、隐也。谓显亦不为明,隐亦不为昧。即此一无限之存在。名言相状,皆非此物也。名之名之,而终非也,则“复归于无物”。──盖事物之自体,Ding-an- sich,终不可得,康德(I. Kant)哲学,亦尝有见于此。──不得已而姑谓之曰“无状之状,无物之相”。
  柏拉图(Platon)尝谓吾人之寻求事物真理,其事有如拘于暗室,微光自后来,所见者,前壁上之影像耳。以是喻此“惚恍”,恰合。
  此义亦通于易:“见乃谓之象。”老氏未尝否定存在。谓恍惚中有象有物。不见其首尾后先,第谓“不见”之耳。由是亦与绝对之“虚无主义”(nihilism)不同,亦与“心有境无”之说异撰。)仍可以王辅嗣之语(见前)解之曰:“老子是(言)有者也。”
  进而论之,谓首尾后先皆不可得,是综合观于空间、时间,空无际,时亦无穷也。若谓因生缘起,则因无限,缘亦无尽也。是于究极皆不可知,于人生有尽之时空内,得其今之少分而已矣。故曰“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意即以今世之理,治今世之事。──此处一字之异,可观儒家与道家之处世不同。“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此所谓“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者也。儒家之法先王,举不外此。然时不返古,世必日进,执古御今,有必不可能者。执今御今,斯可矣。由今而返推至古,古可知也。“是谓道纪”,纪,理也。


  【原文】
  古之善为道者,微眇玄达,深不可识。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曰:与兮其若冬涉水,犹兮其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沌兮其若朴,湷兮其若浊,旷兮其若谷。浊而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葆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敝而不成。
  〔注〕
  通行本此作显德章第十五。
  “……善为道者”,乙本与古本同。甲本此句破缺。通行本皆作“……善为士者”。
  “微眇玄达”,各本皆作“……玄通”。同义。
  “与兮”即“豫兮”。真本无以下四“兮”字。
  “俨兮其若客”,甲、乙两本及通行诸本皆同。据文子上仁篇,作“……其若容”。
  “沌兮……”,通行本作“敦”;“ ”作“混”。
  “旷兮……”,通行本作“广”,或作“旷”。
  通行本此数句次序微异,字亦稍不同。作“豫焉若冬涉川,独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权,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浊而……”四句,通行本作“孰能浊以止?(真本无“止”字)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文气更顺。按王注:“夫晦以理物则得明,浊以静物则得清,安以动物则得生。”则似其所据本尚有一句,如“晦以理之,徐明”。
  末句:“是以能敝而不成”,古本与乙本合。通行本作“故能蔽不新成”。景龙本作“能弊复成”。──按“敝”,乙本作“”,或他本作“弊”,作“蔽”,皆同字异体。“能”、“耐”通。义是“耐旧”或“耐损”,今言“经久”,凡物既耐久可用,故不必重新制作也。故曰“不成”。“新”字必后人所加者。
  〖臆解〗
  秦,汉以前,有隐者,逸民,方士,而无道士,尚无所谓出世道也。而士,则多指武士、勇士。文武亦未甚分别,士之有职位者则称大夫。──似此章非指“为士”当何如,而说“为道”者治国为奚若也。
  冬涉水,战栗也。四邻,四境外之邻国也。(春秋启疆谓鲁侯,“君其备御四邻”,即四邻之国。)畏者,所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为国之主,俨然似客,此非所谓为士之说也。其治事则涣若凌释,若朴、若浊、若谷者,言其风度德量也。静之、动之,治民事也。徐之者,毋躁也。不欲盈者,戒骄也。能敝者,长久之道也。──此其运用之妙,在于一心,其道深微,故曰“深不可识”。


  【原文】
  致虚,极也。守静,督也。万物旁作,吾以观其复也。天物芸芸,各复归于其根,曰静。静谓复命。复命,常也。知常,明也。不知常,妄。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注释〕
  通行本此作归根章第十六。
  “旁”,与“并”与“普”,皆通假字。义是万物普作。
  甲、乙两本皆作“天物芸芸”。通行本多作“夫物”或“凡物”。作“天物”者较胜。“芸芸”,从真本。
  “各复归于其根”,古本作“各归其根”。下作“归根曰靖,靖曰复命”。
  “静,是谓复命”,句稍结穑。疑衍“是”字。或上有脱文。
  “公乃王”句,凡真本、古本及此甲、乙两本并通行本皆作“王”不异。然王注:“荡然公平,乃至无所不周普也。无所不周普,乃至同乎天也”。则似其所据本原作“公乃周,周乃天”。字脱笔成“王”。
  〖臆解〗
  秦、汉以前人多信天命。命,使也,令也。谓人受生于天,自有其使命当完成者。殷纣暴虐,亦自信有命在天。仲尼自谓“五十而知天命”。董仲舒曰:“命者,天之所以命生人也。”──老氏于此论“复命”,其所谓“命”,独此义也。今言生命,其义亦不异。
  “至虚”与“守静”合言。──“极”训“尽”,即大学“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之“极”。“督”训“中”,即庄子“缘督以为经”之“督”。──“虚”与“静”交相为用。虚其心,静其意,然后能观。事萦于怀则不虚,方寸间营营扰扰,则亦不能静。此与大学之言“静而后能安”也同。致虚守静,于以观万事万物之动。动者,“作”与“复”,往与返,大化之循环也。
  天物,生物也。芸芸,动也。众生芸芸,终必返归于其根。“曰”,于也。(尔雅释诂)谓各复归于其根、于静。动必有所止,止则静矣。推之于人生为然。延陵季子之葬其子曰:“骨肉归于土,命也。若夫 气,则无不之也。”是知性命之情者也。
  子思尝言“天命之谓性”。(礼记中庸)是老氏之言“复命”,即孔门之言“复性”也。以动静言,如乐记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则二说亦同。其分,在言性者重人道,言命者重自然。前者义弥确而弊少,后者义弥而弊多。由“天命”难知,虽宋学巨子朱熹,亦未敢以此为说。而仁、义、礼、智之性,此易于为教者也。故儒家盛言之。
  虽然,此所言“复命,常也”,其义独有大过之者。即于万事万物之中,求其至当不易之规律,得其常轨。非轨辙不足以言道,非规律不足以言常。往者如是,今者如是,来者亦如是,此所谓常也。则知常之知,其境界浩大。得其规律而纲纪之,利用之,即凡诸科学之事,而近代文明之所依也。然老氏于此乃以说当时统治阶级者,故于其次儆之以“不知常①,妄 ;妄作,凶”。反是则能明、能容、能公、能王(去声,动词),能天、能至于道、能至于久,没身不殆者。
  注释:
  ①宋儒非释氏,程颐尝说:“只如一株树,春华秋枯,乃是常理。若是常花,则无此理,却是妄也。今佛氏以死为无常。有死则有常,无死却是无常。”──“印度教”诸派于此皆与释氏同说,义与此恰相反。此由我国自古有易经,说明其理。印度无之也。


  【原文】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悠兮其贵言也。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
  〔注〕
  通行本此作淳风章第十七。
  真本作“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侮之”。下无“焉”字。
  “悠兮”,诸本皆作“犹兮”,真本无“兮”字。“悠”训“远”。
  “贵言也”,甲、乙两本同。古本作“贵言哉”。
  “成功遂事”,通行本皆作“功成事遂”。此据甲、乙两本,较胜。  
  〖臆解〗  
  此章亦为统治者而言。
  为政者,“下知有之”而已。此理想境界也。康衢之谣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农业社会,人皆自食其力,距统治者远,则其生愈遂。上不扰其下,则下亦仅知有其上而已。倘其典章制度,粲然修明,上下各尽其法守,则亦无用于亲誉其上,此汉世贾生论治,所以有朝委裘之说也。不得此而树威,威使人畏,亦犹可治,然而次矣。乃至威亦不立,则其下侮之矣,末也。
  “信不足”,所信者道也。人之信道不足,道未尝不信也。言治道也。──汉申公之言曰:“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则“贵言也”,远哉!去道弥远也。
  要之,信道,力行,归于自然之治。此老氏之主旨也。


  【原文】
  故大道废,安有仁义。智慧出,安有大伪。六亲不和,安有孝慈。国家昏乱,安有贞臣。
  〔注〕
  通行本此作俗薄章第十八。
  “安有……”,古本皆作“焉有……”,义同。“安”在荀子中常见。“则”也。或言“于是”。见经传释词。
  “贞臣”,淮南子道应篇作“忠臣”。诸本皆从之。兹据甲、乙两本,较胜。
  〖臆解〗
  柱下史所见、所闻,所闻于传闻之史事多矣。春秋战国以前,不计其几何年而至于有史,有史以后又若干代矣。代者,代之也。殷代夏,周代商,若循环不息;后世之嬗代亦然。大抵易姓之际,新旧交争,一时必为混沌之局。及至旧者将亡,已无可存之理,而犹有欲挽救颓澜以存其旧物,必强为之而又必败灭者,史辄许其忠贞。此至悲至惨之情,史不胜述。孔子称殷有三仁,即此章所谓“国家昏乱有贞臣”也。
  老子盖由洞明历史而成其超上哲学者。旷观乎百世之变,而自立于九霄之上,下视人伦物理,如当世之者,若屑屑不介意,独申其还淳返朴之道,此在其理论亦无无可非难。其意以谓倘使大道不废,则仁义不彰。人皆行乎仁义,则亦无所论于仁义,此同于孟子所谓性之者也。犹如家庭和睦,老老幼幼各得其所,一顺乎天属之亲,则亦无庸表其子孝、父慈,当其为仁、为义、为孝、为慈,亦不自谓且不自知其为仁、为义、为孝、为慈,是返其本于不立仁义之境,为淳朴之高境,于理论至卓,然后世必不能见诸实事者也。


  【原文】
  绝圣弃智,而民利百倍。绝仁弃义,而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言也,以为文未足,故命之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而寡欲。
  〔注〕
  通行本此作还淳章第十九。
  此据乙本,较甲本多三“而”字。与余本亦无甚同异。
  〖臆解〗
  智慧日出,在生民为必然,由是以成人类社会之进化。汉阴丈人抱瓮行汲,斥桔槔而不用,以为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此特庄周学派之寓言耳,非其理之至者,亦疑非庄生之言。机巧作则邪伪兴,源出于用智,害也。开物质而益民生,源亦出于用智,利也。此置其利不言而独言其害,何也?
  观于史,周衰而文敝极矣。文之敝,小人以塞。名日滋,言日靡,法日繁,令日纷,管、晏兴于前,申、商继于后。条绪多而节目不可胜纪,而民俗偷薄,乱离瘼矣。举凡圣智也;仁义也;孝慈也,儒之所者,皆毋济于世,老氏出乃诃斥之,反激以成其说。以谓凡操此等名义者,为名也,而其实皆为利者也。“盖患乎情仁义者寡,而利仁义者众”。(见晋书李充传)一扫荡清净使人返于其本,冀其有济。
  此所以成其说者,有所归:“民利百倍,……民复孝、慈,……盗贼无有。”皆利民之事。“此三言也……”以下,乃似老子口语,以谓弃绝圣智等,文义未足,故附属于二语曰:“见素、抱朴、少私而寡欲。”四事也。


  【原文】
  绝学无忧。唯与诃,其相去几何?美与恶,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
  恍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若飨于太牢,而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累兮似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我独遗。我愚人之心也;湷湷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兮!俗人察察,我独闵闵兮!忽兮其若晦。恍兮其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注〕
  通行本此作异俗章第二十。
  “唯与诃”,乙本作“唯与呵”,通行本作“唯之与阿”。“诃”,通“呵”、“何”、“苛”,与“唯”义对反。
  “美与恶”,通行本作“善之与恶”。──“相去”上皆无“其”字。
  “亦不……”句,通行本作“不可不畏”。
  “恍兮”或作“荒兮”,通假。古本“未央”下无“哉”字。
  古本“若春登台”,通行本作“如登春台”。
  “泊”,乙本作“博”,古本作“■”,真本作“怕”,皆同音通假。
  “累兮……”句,通行本作“儽儽兮若无所归”,古本作“儡儡兮其不足,以无所归”。真本作“乘乘兮若无所归”。
  “我独遗”,与上“归”字为韵。较通行本五字句“而我独若遗”稍胜。古本无“而”字,为四字句,稍逊。义无变,所微变者节律,治古诗者于此微细处能辨之。
  “忽兮……”句,古本作“淡兮……”。“海”或作“晦”。
  “恍兮……”句,通行本作“飂兮若无止”。古本作“飘兮似无所止”。──作“忽兮……恍兮”者,较胜。与下章“唯恍唯惚”等一贯。“忽”乃“惚”省文。
  “顽似鄙”。──乙本作“门元以鄙”,古本作“顽且图”。甲本此处破缺。古“以”、“似”通假,易明夷:“文王以之”,谓“文王似之”也。“门元”乃合音,为“顽”。“图”乃“鄙”之借字。庄子齐物论:“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王先谦读之如字,注谓“图欲去之”,非是。王弼注:“故曰‘顽且鄙’也”,则其所本乃“顽且鄙”,义不甚异。“鄙”与“都”对言。“在王畿之边,故释为边。引伸为轻薄之称”。(见说文段注)鄙,野也。
  末句真本作:“而贵求食于母”,文义颇异。食母,乳母也。即庄子中所谓“气母”。今言可谓生命力。婴儿所依者乳,成人所依者生命力也。
  〖臆解〗
  “绝学无忧”,后汉书范升传谓“绝末学也”。此说出于范氏,庸非老子之意。老子挥斥一切,意谓当时之显学为用于世者,皆可摒斥而无伤也。
  唯、诃,言是非也。美、恶,言好丑也。后世言平等观。庄周已言物论之齐。此就个别者相对为问,姑平等视之也可。然世亦有公是公非大美大恶,非可等齐者,如“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盖就普遍者言之也。
  道,一也。为一则同异皆无所立。抽象难明,不若就为道者言之。庄子分言圣人神人等,同此意也。状其相,表其态,示与众人俗人有殊,犹可仿佛得之。此所谓“婴儿行”者也。曰“泊焉”,淡泊明志也。曰“独遗”,与世无争也。曰“若昏”,非如揭日月以行也。曰“闵闵”,非察察以为明也。曰“若晦”,蒙以育德也。曰“若无所归”,“若无所止”,浩然若千顷之波,不可量也。“顽似鄙”,无所用也。此皆有以异于俗人者。──凡此,皆非絜长度短,寸寸节节而为之也。修为而臻于此境界,犹婴儿之就其乳母也。立其本,亦无所不应矣。


  【原文】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
  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中有象兮!恍兮惚兮,中有物兮!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兮!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顺众父。吾何以知众父之然也?以此。
  〔注〕
  通行本此作虚心章第二十一。
  “恍惚”甲本作“望忽”,乙本作“望 ”,古本作“芒芴”。皆通假字。
  “自今及古”句,通行本作“自古及今”。古本与甲、乙两本同。
  “以顺众父”,通行本作“以阅众甫”。──“父”、“甫”通假。“众甫”,王注:“物之始也。”而“阅”训“容”。其义为“以容万物”。然甲、乙本皆作“顺”。许书“理也”。其说较胜。义为“以理万物”或“以理众事端绪”。理之必由顺之,与“唯道是从”之义合。“从”,亦“顺”也。──古、去、父,皆五部字,为韵。“自今及古”,义与前“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合。则原作之必非“自古及今”,决矣。
  〖臆解〗
  孔德,通德也。非通德不足以为道。道大于德,明德易而知道难,故常言曰道德。古之编简者,或置德经于前,由浅入深之意也。
  道,非可以直言者也。道固存于言,然尽天下之言,不足以言道。唯可于宇宙万象中,心得其至精至信者,于窈冥恍惚中,竟亦无可直指。然非无有其物也。曰“自今及古,其名不去”。道固常在,而推至往古,所说亦唯其名。由是而理万事万物,故常言曰道理。
  华文自有其特色,胜于西方语文。“众父”今语则当言“万有”或“万事万物”(“事”亦“物”也),而其后之“然”,── “吾何以知众甫之然也?”── 则当言“是”。当曰“此万事万物之为万事万物”,或曰:“此存在之为此存在”,── 于此,则华文较拙; 若以 Being或L’etre或das Sein表之较便。── 问:“吾何以知……?”则自答曰:“以此。”谓由此“道”也。


  【原文】
  炊者不立,自视者不章,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弗处也。
  〔注〕
  通行本此作若思章第二十四。帛书两本皆置此,较合。
  “炊者”,诸本或作“跂者”,“企者”,“喘者”。窃意作“炊者”是。作“喘”者,“炊”之声变;作“跂”者,“炊”之形变;作“企”,又从“跂”而来者。炊爨之事,必俯身为之,故云“不立”。此亦与下文“余食”隐约相应。
  通行本此后有“跨者不行”一句。甲、乙两本皆无之。亦表两事之不相合。此句可有可无。
  “自视……”两句,通行本颠倒。或作“自是”。古作“视”,汉人作“示”。义同。作“自视”者是。
  “自见”,今言“自现”。
  〖臆解〗
  此章后人题曰:“若思章”,盖出于“俨若思”之意,其实无谓。表为道者之无我而已。由此可知老子之学,与杨子之学曰“为我”者,适成对反。与孔门之“绝四”曰“无我”者,乃恰相合。见理有同者也。
  以制作言:古之骈文、散文不分,以至有韵、无韵,亦不严格分别。想其著作之时,与今之闭户造车者有异。时或唱叹而出之,或自书之,或弟子书记之也。此或亦由口号、成语之类流行,掇之以成文者。此中五字句四,用韵,有如古诗之一绝句。此类之例,全书上、下经中皆可见也。此属常识,亦学人所当知者。
  以义理言:人而有德美事功,自然彰明者也;而必自加表扬,高自矜许,皆不需者也。譬如“余食、赘行”,乃为人所轻。


  【原文】
  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不自视,故章;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弗矜,故能长。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古之所谓曲全者,岂语哉?──诚全归之。
  〔注〕
  通行本此作益谦章第二十二。
  “枉则正”,“正”,乙本、古本国。甲本作“定”。通行本作“直”。“枉”, 曲也。
  “洼”同“窪”, 窊也。
  “夫唯……”句,据淮南子道应篇、人物志释争篇,皆作“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多“天下”二字。
  “岂语哉”,甲本上“古”字下缺七字,及作“语才”,乙本作“几语才”,则两本皆无“虚”字。通行本作“岂虚语哉”,后世增之。义不相背。
  “古之所谓”,即传统已有是说。如儒家亦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可释“曲全”。
  〖臆解〗
  老子盖深于易理者也。大化迁流,无瞬间不变;变易,亦道也。此言曲全、枉正、洼盈、敝新、少得,多惑,皆自然之理,变易之道也。“曲则全”者,循环之谓也。引一直线可至于无穷,不得谓之全,必此一线圆曲以还于起点,斯可谓之全线。“枉则正”者,规矩之谓也。譬如射,邪必正之,正则中的,邪则不可以中。“洼则盈”者,虚受之谓也。池深而注水,则可满。“敝则新”者,改革之谓也。衣敝则改为,政弊则革新。此皆物理以通于人事,喻也。“少则得”而“多则惑”者,言少则理而多则乱也。盖抱小国寡民之理想者。
  老子理想中治国之人,必“圣人”,与古希腊哲学言圣王也同。“执一”者,一与多对,道至大而无外谓之一,数至简而为元亦谓之一。则“执一”者,守道之谓也。守此道以“为天下牧”,即“易简而天下之理得”。
  “古之所谓曲全者”。曲,委曲也。在礼曰“曲礼”,谓委曲详尽而为礼。其在易曰:“曲成万物而不遗。”谓委曲详尽而圆成之,无所遗。──“诚全归之”,谓为事业如有所受,受而委曲圆成之,全而归之于授者。此义即功成身退,不为主、不自示、不自显、不自伐、无矜、不争,皆为之而无以为之道。


  【原文】
  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孰为此?天地。而弗能久,又况于人乎?
  故从事而道者,同于道;得者,同于得;失者,同于失。同于得者,道亦得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
  〔注〕
  通行本此作虚无章第二十三。
  两“终”字,古本皆作“崇”。通假。
  “天地”句下,通行本皆作“天地尚不能久”。此据乙本,文较简明。甲本此处破缺。
  “ 故从事而道者”,甲、乙两本同。通行本作“故从事于道者”,“而”“如”互用,“如”“于”通假。此句下通行本作“道者同于道”。重“道者”二字。
  “得者”原作“德者”。“得”是本字。“德”,借字。
  “道亦得之”,通行本多一“乐”字,作“道亦乐得之”。无谓。原义是“得、失”皆道。此下又重复“信不足……”两句,错简衍。
  〖臆解〗
  “希,言自然”。──“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见前十四章),言“自然”无可闻。
  同一观于自然现象也,孔子尝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则有见于渐变。老子此言“希”,言“飘风、暴雨”,则有见于突变。故为老氏之学者,常善于应变。以自然况人事,非常之变亦多矣。
  “同”者,合会也。孔子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易乾),皆合会之谓。声应气求,得、失互见。曰“故从事而道者,同于道”,合于道、会于道之谓也。老氏以历史眼光,观往事之得失,或尧、舜,或 、纣,以为其道多有同者。后世如逐秦之鹿,刘氏所以得之,项氏所以失之,皆有道存乎其间,此陆贾新语之所为作也。然皆无恒而有恒也。喻之于“自然”。──末言“道亦得之、失之”者,视人之与何道合而已。


  【原文】
  有物昆成,先天地生。萧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国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注〕
  通行本此作名象章第二十五。
  “昆”,同“混”。孟子:“源泉混混”,赵注:“水濆涌也。”说文:“混,丰流也。”──此与俗解“水浊”或“杂乱”无关。
  “萧兮寥兮”,真本作“寂兮寞兮”,同义。
  “独立……”句下,通行本有“周行而不殆”一句。甲、乙两本皆无。疑后人所增。
  “字之……”句,韩非子喻老作“强字之……”。古本作“故强字之……”。
  “道大”句上,通行本有“故”字。乙本、古本同无。甲本此处缺。
  “王亦大”,甲、乙两本皆同。古本作“人亦大”。此古本异处。通行本“王法地”句,亦作“人法地”。
  “而王居一焉”。通行本作“而王居其一焉”。古本作“而王处其一尊”。──此“王”字亦当是“人”字。古本编者疑于此义,故改“焉”为“尊”。
  〖臆解〗
  此章言道,仍为直说。然道无名,则无以言,无由直说。必有说焉,则字之,则强名之。本超乎名相而有其物者也。说其为“物”,为“道”,为“大”,为萧寥独立,皆必不得已勉强为之说者。
  宇宙万事万物,所谓万有者,即万是也。非是则必非有。而万是者,即万变也。万变无时而或息,万是无时而非是。如是有,如是是,如是变,此必有道矣,所以成其为有、为是、为变者,则可谓道先於万事万物,故曰“先天地生”。由是汉人亦释之曰“先天生地”。(见庄子大宗师。此在书中乃似非庄子之文,疑汉世人附益者。)“先天地生”,谓之“天地母”亦可。然而萧寥独立,则唯一而常在。换言之,弥空间贯时间唯此一道。
  “大日逝,逝日远,远日反”,──“日”, 也。(见尔雅释诂)义为大于是乎逝。逝者,往也。(见说文)大者必非小者,小者可在于定处,而至大者必在于遍处,遍无不在,即遍无不往也。遍无不往,即弥漫而远到,往于是乎远。然大者非多而为一,必还于自体而成其为一,反,返也。可谓:道,大也; 逝 远, 远 返。──此种推理,有类乎希腊之柏拉图,无怪乎老子之为世界所推重,东西方古代哲人,所见有其同者。
  曰:“恍兮惚兮,中有物兮”,是已。曰“有物混成”者,何也?──“混”,非谓混浊或混合,孟子:“源泉混混,不舍昼夜”,言水濆涌也,相续长流。濆涌必相续,故许书曰“丰流也”。“混成”①,谓涌流长在者,即源源不断而生。与下言逝言远言返合谊。盖谓道非静物,乃时变而时进者。
  进而言“国中有四大”,“道”为首而“王”居末。盖先秦诸子,必有所秉以凌驾统治权威者。虽孟子亦以晋、楚之富为言,以“天爵”与“人爵”抗衡。他如阴阳五行灾异之说,皆所以怵人主者也。老子于此说“王”之大,尊之矣,然而末之也。而其意尤不止此也。徒言其大者四,亦可分而互不相涉。必合之,合之则宇宙仍为一体,而道非支离破碎者。于是言有所取法者在。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在易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叔重以此为说文序语。易 又云:“法象莫大乎天地”;“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老子言法地、法天云云者,皆取法之谓,今古此字义无异。实际相对者,人与自然而已。而人也、地也、天也、道也,皆自然也。──言法地者,取其卑;言法天者,取其高;言法道者,取其大;言自然者,返而取其为一体也。则与逝也、远也、反也,毕讫合义。
  于至大无可名言之道,而表之以至简之言,其思想组织之精严若此,此老子之所以可贵也。
  〔注释〕
  ①按:续高僧传第三卷慧净传:“净问道士于永通:‘有物混成’,为体一故混,为体异故混?正混之时,已自成一,则一非道生。若体异故混,未混之时,已自成二,则二非一起。……”则于‘混成’取混合谊。非古谊也。


  【原文】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其辎重。虽有环官,燕处则昭若。奈何万乘之王而以身轻于天下?轻则失本,躁则失君。
  〔注〕
  通行本此作重德章第二十六。
  “君子”,通行本作“圣人”。
  “不离”下各本皆有“其”字,通行本无。
  “环官”,通行本作“荣观”。帛书编者订为行旅止息之处,极躁之地,为“闤馆”或“营观”。存参。
  “燕处则昭若”,通行本作“燕处超然”。“燕”“宴”通假,安也。
  “……失本”,诸本皆同。真本作“……失臣”。
  〖臆解〗
  “制在己曰重,不离其位曰静”;“无势之谓轻,离位之谓躁”。(见韩非子喻老篇),此为封建社会君主说也。戒轻戒躁,诚可垂为法戒,与前言驰骋田猎之旨相合。观于往史,以轻躁而失国、丧师,以致陨身者多矣。如子哙之与人燕也,王孙满之观秦师而知其必败也,鲁昭公之三易衰如故衰。而君子知其不能终也,此等事或皆为老子所及知者。至若后世如梁武帝舍身之类,诚皆“万乘之王而以身轻于天下”已。


  【原文】
  善行者无辙迹,善言者无瑕适,善数者不用筹策,善闭者无关籥而不可启也,善结者无纆约而不可解也。
  是以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物无弃财,是谓袭明。故善人,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也。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知乎,大迷。是谓眇要。
  〔注〕
  通行本此作巧用章第二十七。
  第一节通行本无五“者”字。古本有,与甲、乙两本同。通行本亦无二“也”字。
  “籥”,通行本作“楗”。今字作“鑰”。
  “适”,通行本作“谪”或“讁”。“适”、“敌”通假,如言“主一无适”。今言“不自相矛盾”。
  “纆约”,通行本作“绳约”。义同。“(图片字)”或“纆”,索也。
  “物无弃财”句,通行本作“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救物”真本作“披物”,想系字误。古本作“……人无弃人,……物无弃物”。兹据甲、乙两本。“财”、“材”通假。
  “袭明”,兹据通行本。乙本作“曳”。帛书编者订为“(图片字)”,明也。说文:习也。“习”、“袭”亦通假字。兹仍订其为“袭”。因也。如淮南子汜论篇:“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训“因”。汉书食货志:“太仓之栗,陈陈相因”,注:袭也。
  “眇要”,通行本作“要妙”。
  〖臆解〗
  “袭明”,因人之明也。明亦智也。因袭乃道家之一术,所以用世者。人未有无明无智而能为恶者,其为恶,乃用其明其智之不当耳。庄子谓盗亦何适而无道耶?恢诡玩世,然亦自成其说。因人之明而导之,则非独能止其为恶,亦且能启其大善。此世俗之常见者,虽近代教育之宗旨,亦不外是。
  虽然,此非易事。如纳叛亡,必有其德、其恩、其威、其信,怀柔之,保持之,约制之,深服其心,至其豁然大悟,翻然改图,乃从此为不侵不叛之人,若有绳约结之而不可解,甚且得其大用。犹巨匠之无弃材,视凡材无不可用者;在木因其材。在人则袭其明。
  前言“居善地”等凡七目。此亦言“恒善救人”,皆艺也。──何因而救人?曰:“慈”也。“慈”为老氏三宝之一。老氏固深于仁慈之教者,在道无弃人也。归于重师、资,善教亦艺也。(韩非子喻老篇解“不贵其师,不爱其资”,以文王与纣之事为说,则是相敌之权术也;甚谬。原文本甚明白,知,智也。)“是谓眇要”或“要妙”,摄全章之旨,即“袭明”。


  【原文】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豀。为天下豀,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恒德乃足,复归于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恒德不忒,恒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夫大制无割。
  〔注〕
  通行本此作返朴章第二十八。
  “为天下豀”,“为天下谷”,“恒德不忒”,此三句在甲、乙两本皆得复。通行本不然。本用*为可讽咏者,重复者是。
  “知其白”句,此章两见。通行本一作“知其荣”,与“守其辱”句对。而在“复归于无极”句下。──义皆无变。
  “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此“之”字据通行本增。
  “夫人制……”,通行本作“故大制……”。
  “知其雄,守其雌”,汉墓帛书古大经中有(第八)雌雄节一篇。节谓符节,剖竹一节为两分,可相合者,各执其一以徵信,故有阴阳或雌雄之分。“知”之“守”之,盖谓此物。与书末“右契”说同义。
  “离”,“漓”借字。
  〖臆解〗
  此言雌雄者,符节也。“知其雄,守其雌”,守信约也。守辱、守黑者,遵养时晦也。(参左宣十二传)。此皆有似乎用兵之术。然倘人皆如此,则亦可以不用兵。老氏之本旨盖有在于是。为 、为谷,处卑下也。且为天下之法式。归于婴儿,和也;归于朴,质、素也。归于无极,不可量也。庄子曰: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齐物论)造道之极诣,至于无终尽也。而一贯其间者,曰“恒德”。──其在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孔子谓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言巫、医不能治无恒之人也。此言恒德不漓、不忒、而足,盖非矫厉奇特之行,有所以惊世骇俗者,特守其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而已。其在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又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诗大雅),守其常亦为天下法式也。──凡此,必皆柱下史所深知,或亦其思想之所从出者。
  虽然,“恒德”,难言者也。韩通死陈桥驿之变,君子乃以“有恒者”许之。六朝、五代诸人,从可知已。
  至若“朴”字(同樸,璞),乃敦厚、质直、朴素之谓。“恒德乃足,复归于朴”,与“民德归厚”之义同。唯朴乃可雕斫而为器,器成乃可为天下用。刘因贤蒙古子弟之“太朴未散”,斯其所以可教,可以成器也。老氏重自然之治,不欲人民之趋于儇薄,佻巧,欲其还淳返朴,以其大道行于天下,故曰“大制无割”。


  【原文】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弗得已。
  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
  故物或行或随,或热或吹,或强或挫,或培或堕。
  是以圣人去甚,去大,去奢。
  〔注〕
  通行本此作无为章第二十九。道德真经本自此章至第三十七章终上卷,皆无标题。
  第一句古本、真本皆作“……为之者”。
  “非可为者也”句,通行本作“不可为也”,下又有“不可执也”一句。真本、古本及甲、乙两本皆无此句,盖后人妄增。
  “神器”,汉人释为“帝位”。或天子符玺之类。
  “故物……”,真本、古本皆作“凡物……”。
  “热”,真本、古本皆作“噤”,通行本作“*”或“*”,义同。与“吹”对,吹,寒也。
  “挫”,通行本作“赢”,真本作“*”,乙本作“*”。
  “培”,诸本同。通行本作“载”。成也。(参经义述闻周易。)意谓“裨补”。
  “大”,古本音“太”,故诸本作“泰”。
  〖臆解〗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者,非独谓以武力取天下也。盖欲以其学术行于天下,而天下从之。先秦诸子皆是也。然老氏谓天下非可为者。为天下则必败天下,执天下则必失天下。
  物者,事也。行者,先也。随者,后也。或先而反后,或熟而反凉,或强而反挫,或培而反堕。皆欲益反损,为之而适得其反。欲以一国之力或一人之力夺取天下,为已甚矣。其志汰,其望奢。圣人戒之。


  【原文】
  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于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居,荆棘生之。善者果而已矣,毋以取强焉。果而毋骄,果而勿矜,果而弗伐,果而毋得已居,是谓果而不强。
  物壮而老;是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注〕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章。
  “荆棘生之”句下,通行本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两句。此据甲、乙两本,皆无。意后人增入。
  “善者……”句上,真本、古本皆有“故”字。
  “是谓之不道”,真本、古本“不道”皆作“非道”。下同。
  “物壮而老”。通行本作“物壮则老”。此“物”泛称;在此则指用兵。左僖二十八传:“师直为壮,曲为老。”牟子理惑论引据此语,谓“惟有得道者不生亦不壮,不壮亦不老”云云,非是。
  〖臆解〗
  先秦诸子,无不欲以其道济天下。以庄生之逍遥外物,而题其篇曰大宗师,曰应帝王,其情可概见。老氏于此垂戒曰:“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于天下。”或者及见游说之士继横于天下乎!而继横之至者,无不欲以兵并弱小,强天下。故曰佐人主以道;不言兵。众仲有言:“夫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此乃古史成训,经若干祸乱而得者,非一人之法言。老氏于此亦曰:“其事好还”。
  “物壮而老”者,谓“师壮而老”也。壮则多斗进之情,老则有惰归之气。善用兵者,常多方老敌人之师。使之求退不可,欲进不能,旷日持久,劳师糜饷,而后乘其衰敝,出锐卒击之,此其取胜之常法也。历代东西方史事,斯例不可胜数。皆所谓“不道早已”者,必败之道也。
  虽然,立国岂可无武?外有夷狄之侵,内有诸夏之乱,则用兵讲武为必然。善乎楚子之言曰:“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自古立国,谁能去兵?养兵备寇,焉能无武?而兵连祸结,世所明见者也。然则如之何?老氏于此曰:“果而已矣。”意谓得果则已,善休善止。


  【原文】
  夫兵者,不祥之器也。物或恶之。故有欲者弗居。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勿美也。若美之,是乐杀人也。夫乐杀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是以吉事上左,丧事上右。是以偏将军居左,而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居之也。杀人众,以悲哀莅之。战胜而以丧礼处之。
  〔注〕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一章。
  “夫兵者”,甲、乙两本同。通行本作“夫佳兵者”。“佳”当作“隹”,即“唯”或“惟”,发语词。古人多误为“佳兵”,谓良好之兵器,非。古本、真本皆作“夫美兵者”,盖承讹误改。
  “故有欲者……”,通行本作“故有道者……”。
  古本、真本同而与帛书两本微异者,自“贵右”句后,作:“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以恬憺为上,故不美也。若美必乐之,乐之者,是乐杀人也。夫乐人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义则不异。
  “偏将军……上将军”。──有疑老子为战国时书者,以“将军”乃战国官名,考“将军”一名,是于左昭二十八传:“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又见于礼记檀弓:“将军文子之丧”,“子游观之曰:‘将军文氏之子’。”又国语晋四,“郑文公以詹伯为将军”。又文子:“鲁使慎子为将军。”前汉书百官表:“将军皆周末官,秦因之”。──是则“将军”一名颇古,难谓有此名遂推老子书成于战国或秦时。此考据取自杨慎。
  〖臆解〗
  “故有欲者弗居”,且何欲也?──此殆为侯王言者,欲得志于天下也。如孟子说齐宣王之言,曰:“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充其极,侯王之所欲,亦不过是。由是而用兵,而兵为不祥之器,必不免于杀人。孟子又有说梁襄王之言,襄王问曰:“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又问:“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孟子言“嗜杀”,与老子言“乐杀”,义同。 换言之,即“好战”。战之出于不得已者,或胜或败。其国或亡或不亡。而好战非出于不得已者,虽百胜而必亡。中西史例,不可胜数。皆志欲无厌,好战乐杀,可已而不已也。


  【原文】
  道恒,无名,朴,虽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俞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焉。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川谷之与江海也。
  〔注〕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二章。
  “弗敢臣”,通行本作“莫能臣也”。
  “侯王”,古本、真本皆作“王侯”。句下皆无“之”字。
  “以俞甘露”,“俞”“澍”通假。通行本作“以降甘露”。?
  “……而自均焉”,两本皆有“焉”字,与甲、乙本合。通行本无。
  “所以不殆”,两本同,与甲、乙本合。通行本作“可以”。
  “譬道……”两句,疑注释窜入本文。
  “川谷”,乙本作“小谷”。
  “之与”,通行本作“之于”。──“之”字在此为语助。川、谷、江、海,皆以喻道。皆在天下。此一解也,较胜。作“之于”则此“之”字训“往”。如“先生将何之”?即问“先生将何往”?意谓川谷流至于江海,则其所“止”也。其说亦可存。要之此二句疑非本文。
  〖臆解〗
  老子之所谓道,乃宇宙常存之大经大本,超出名言而上。曰恒,曰无名,曰朴。远以治国,近以修身。治国,以谓任其道则万物宾服,人民不待法令而自然治平也。道先于名,名先于法;守道然后制名,名定然后事立,指归有在,所谓“止”也。──然则此与孔子之训子路以正名,及大学之言“知止”,殆亦不异,然老氏尚自然。若推其意,以人类之不齐,万物之相胜,皆率自然之道而返于朴,则且归于野蛮时代,文明亦几乎息矣,尚何“自宾”“自均”之有?老子之意,盖不其然。或者,仍诲人以“知止”,谓此有其极限也。要之,此不失为一至高远之理想。欧西圣哲类似之说多有。


  【原文】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胜人者,有力也。自胜者,强也。知足者,富也。强行者,有志也。不失其所者,久也。死而不忘者,寿也。
  〔注〕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三章。
  此章古本、真本、甲本、乙本大体皆合。通行本皆缺“也”字。“忘”或作“亡”。独甲本作“死不忘者”,无“而”字。
  “强行者”之“强”,上声。今言“勉强”。
  〖臆解〗
  “不失其所者,久也”。──所,居处也。非谓不失其居处也,盖谓不失其所以自处者。久,恒也,“恒德不忒”之谓也。
  “死而不忘者,寿也”。──今言“精神不死”。春秋叔孙豹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身殁,其德、其功、其言在后世不忘,可谓不朽。不朽,寿也。


  【原文】
  道,泛泛兮其可左右也。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则恒无欲也,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为大也,故能成大。
  〔注〕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四章。
  第一句通行本皆作“大道泛兮……”,两帛书皆无“大”字。古本、真本两皆作“泛泛”。
  第二句,通行本作“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甲、乙两本皆缺。想系后人增入。
  “成功……”句,通行本作“功成而不有”或“功成不名有”。古本、真本皆作“功成而不居”。
  第一“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句,两皆作“衣被万物……”,通行本作“爱养万物……”。
  “则恒无欲也”句,通行本作“故常无欲……”。
  “可名于小”下,两本皆有“矣”字。
  第二“万物归焉”句,两本下皆作“而不知主”。
  “可名于大”,两本皆作“……于大矣”。通行本作“……为大”。
  “以其……”句,两本皆作“以其终不自大”。
  “故能成大”,通行本作“故能成其大”。
  〖臆解〗
  近古知老氏学最深者,无过于王船山,而攻击之最力者,亦无过于王船山。延及今世,马一浮以宋学大师,亦谆谆教人以摒除老氏之学。此皆有所偏蔽者也。──王氏之言曰:
  ……故救多欲之失者,惟仁义之行,而黄、老之道,以灭裂仁义,秕糠尧、舜,偷休息于守雌之不扰,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撒其屋,宿旷野以自诧无灾也。……充黄、老之道,“泛兮其可左右”,亦何所不至哉!……。(读通鉴论:汉武帝)
  斯言也,将以为守老子之教,且成为一无特操而可左可右之人。是已,然亦非也。固尝曰“以道佐人主”矣,则曰“道、泛兮其可左右”,左右者,佐佑也。亦屡屡言道之大,泛泛然遍无不入,可以佐佑人主也。王氏谓救人主多欲之失,惟仁义之行,是也,乃言其救治之方。老子于此第言无欲,未言其如何而无,其主旨固同也。儒者讲仁义,言辄称尧、舜,此所谓“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者也。道家诚亦“灭裂仁义”,灭裂仁义之虚名,非灭裂仁义之实事也。“秕糠尧、舜”,时异事异,不泥古以取法于先王,此所谓“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者也。学术不同,而其主旨不异,奚必相非哉!王氏于此论汲黯,汲黯风骨崚峋,固非一无特操之人也。故曰:有所偏蔽。
  “成功遂事而弗名有”者,谦道也。大易尝以“天道亏盈而益谦,……人道恶盈而好谦”为说。其旨相应。有功而不自以为功,有名而不自居其名,史实多有,而亦今时习见者也。盖成就大事,必多人,事愈大必人愈多。封建之制,一人为君主而万事取决焉,所谓“万物归焉”者。倘能不以君主而自尊大,所以自处者小,所谓“恒无欲也”,亦自超然于得失之外,所谓“无为”也。如是则归之者必众,归之者愈众,则其成就也愈大。在今世,理有同然。事大人多,必有一人为之主,或创其始,其制其中,或总其成,或善其后。而此一人者,必其德量、识度、才智、学术等皆过越众人,众人乐归之,乃以成其大事。要之必由大众成之也,则功亦当归于大众。事功与人力对言,此一人亦大众之一也,其力亦群力之一分而已。初无独居其功之理,大易以天道人道言之,正以其与事理相背也。倘此一人者进而自思其德量、识度、才智、学术等而果度越众人也,又何自而成,则知所当归功者又众,而亦爽然自失矣。


  【原文】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大。乐与饵,过格止。
  故道之出言也,曰:淡兮其无味也。视之不足见也,听之不足闻也,用之不可既也。
  〔注〕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五章。
  第一句古本、真本皆作“执大象者”。
  “过格止”,通行本作“过客止”。帛书编者以谓与“安平太”句相对,以“格”训“至”。──虽然,“客”亦训“寄”。
  “不可既也”,古本、真本与帛书皆同。通行本作“不足既”。
  〖臆解〗
  汉儒言:“天下所归往”者,谓之“王”(出白虎通。许叔重亦取其说。)──老子此言,盖为王侯说者。古义:“见乃谓之象”,唯仿唯佛中,见若有物,若有象存焉,谓之“大象”,则“大道”也。执大道者,天下归往之。得万国之欢心,则皆安也,平也,泰也,无害也。
  “乐与饵,过、格、止”,──喻也。言归往者如趋也。事之相同也。然道淡而无味,非如饵也;亦不足闻,非如乐也。物之相异也。一喻而同、异双徵,此说理之至高境,文辞之至简约者也。经典文之特色有在于是。
  “用之不可既”,谓用之不尽。


  【原文】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去之,必固与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是谓微明。
  柔弱胜强。鱼不可脱于渊,邦利器不可以示人。
  〔注〕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六章。
  “固”、“姑”、“故”,皆通假字。
  “……去之,……与之”,通行本作“……废之,……举之”。“举”或作“兴”。
  “夺之”,韩非子喻老引作“取之”。
  “邦之利器……”。通行本有“之”字,帛书无。乙本作“国利器”。古本、真本皆作“邦”。若据此而论汉讳,则古本,及帛书甲本,所据皆汉以前本。“利器”,利权也。
  〖臆解〗
  老氏“欲翕固张”之术,为儒林所诟病久矣。恶其机之深也。老氏此言,初未尝教人用此机以陷人,则亦不任其咎。医言堇可以杀人,非教人以饮堇也,教人免于其祸也。观于人类之相贼,操此术者多矣,亦不待老氏之教。教会之收信徒,敌国之使间谍,其术多有同此者。王阳明尝讯大盗,闻其结党之术,叹曰:此与吾侪讲学家之聚徒相类。然则教人以居安思危,见得思义,以免于刑戮,乃其言之主旨。虽然,此亦有可异者,天常逞暴君之心使百战百克而后灭之。富淫人使积恶盈贯而后戮之。使废国年谷数数丰熟而后亡之,使病者诸恙皆已然后死之。则又似此乃自然之常道。吁!其可慎也!


  【原文】
  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辱。不辱以静,天地将自正。
  〔注〕
  通行本此作第三十七章。
  乙本于卷末书:“道。二千四百廿六。”
  真本、古本,于末皆书“篇上,终”。
  “道恒无名”名,通行本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侯王”两本皆作“王侯”。
  “夫将不辱”,通行本作“夫亦将无欲”。
  “不辱以静”,亦作“无欲以静”。按:辱,失也。此帛书本胜处。说文:“失耕时、于封*上戮之也。”
  末句“天地”,通行本作“天下”。
  〖臆解〗
  道,恒道也。无名,不可以名范围之也。是之谓朴。守道,则万物将同此自然之化。其有不顺不同此自然之化者,必作。作者,变也。变者则以此道镇之,则静,静则自然而正。夫将不辱,不失也。
  镇静,难言也。自来以镇静而免大祸,挽大难,成大功者多矣。易艮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此陆子静所谓“无我、无人”之境也。必常时守静而泊然于生死祸福之外者,乃能处非常之变而不失其常,知当变之变而不失其正。此纯依乎人之存持操守,非语言文字之能为役者也。

 

德经〔上〕


  【原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失道矣,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不居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注〕
  此乃通行本下卷,旧作论德章第三十八。
  帛书甲、乙两本,较通行本少“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一句。按付奕本及韩非所据古本,此“以”字习作“不”。作“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有不为”。
  甲本独作“故失道。失道矣,而后德”,余本皆作“故失道而后德”。
  〖臆解〗
  书常分为二,道经、德经。勘其义蕴,二者皆合言道德。必无两经之判分可知也。并论道德,亦非有抑扬褒贬于其间,所谓“尊道而贵德”者也。曰“玄德”,曰“上德”,皆言道也。后人以其言“德”之处较多,故分。
  此章曰“上德不德”者,无为也。曰“下德不失德”者,有为也。“上仁”之无为也,“上义”之有为也,皆以“为”而分也。一再曰“为之,为之”者,可知“无为”非无所作为,明矣。──珠生于渊,天然可贵也。人植而生之者,亦可贵也,然而次也。有、无以为之分,亦犹是也。
  古之士大夫,莫不用心于取予辞受之间。施报,皆德也。相市,则非德也。忍己之饥,哀王孙而进食,于施报皆无所容心,此漂母之所以为有德也。怀一饭之恩而不忘,酬以千金,可谓不失德。然此私心也,有以为也,“是以无德”也。──斯亦差可喻矣。
  世之将乱也,其礼先亡。城 之役,晋侯观其师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荐贾论“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春秋之世,所尚者礼,于传常见也。此役也,晋之胜,楚之败,皆如其言。此先见之明也。礼,重别异、明等伦者也,而托于义。义者,事之宜也。事而不得其宜,纲目紊,法度隳,纪律驰,公私无别,尊卑失序,而礼亡矣。世焉得而不乱?虽然,此皆昭然可见者,犹未明其本末也。老氏之意,盖谓义犹有所依立,则仁也。仁犹有所依立,则德也。德犹有所依立,则道也。譬如树,道德,根本也;仁义,枝干也。礼则其华叶也。见花萎、叶凋、枝枯、干槁,知树且僵矣,此明而易知者也。其所以如此者,根之伤,本之拨,此隐而难见者,则道德之先丧也。倘世与道交相丧矣,尚何责于礼焉?如欲起渐僵之树,将披花数叶一一嘘拂而润泽之欤,抑且先培其根本而次理其枝干也?──故曰:“居其厚不居其薄。”
  于是古有深于其旨者:东汉朱穆尝著论曰:“夫俗之薄也,有自来矣。故仲尼叹曰:‘大道之行也,而丘不与焉!’盖伤之也。夫道者以天下为一,在彼犹在己也。故行违于道,则愧生于心,非畏义也。事违于理,则负结于意,非惮礼也。故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德性失然后贵仁义。是以仁义起而道德违,礼法兴而淳朴散。故道德以仁义为薄,淳朴以礼法为贼也。──夫中世之所敦,已为上世之所薄,况又薄于此乎?故天不崇大,则覆帱不广。地不深厚,则载物不博,人不敦庞,则道数不远。昔仲尼不失旧于原壤,楚庄不不忍章于绝缨。由此观之,圣贤之德敦矣。老氏之经曰:‘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时敦俗美,则小人守正,利不能诱也;时否俗薄,虽君子为邪,义不能止也。…… ”──斯亦可以明矣。
  “前识”者,今世东、西方人多趋之若惊,非“先知”之谓也。理之必然,事所必至,见其微,知其著,意之而中,此颜阖见东郭稷之马将败也。(庄子达生)。“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鸣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在其题。’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韩非子解老)。此所谓“前识”者,所谓“无缘而妄意度也”。古之巫者、日者能之。以其流毒于生民者大,故制刑有曰:“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者,杀。”(礼记王制)。春秋传:“郑裨灶言于子产曰:‘宋、卫、陈、郑将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子产弗与。……戊寅,风甚。壬午,大甚,宋、卫、陈、郑皆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郑人请用之。子产不可。……子产曰:‘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遂不与,亦不复火。”(左昭十八年传)此亦所谓“前识”,言中其一而未中其一者也。
  老氏谓此为“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殆犹有宽大之意存乎其言。就今之情论之,则当云“道之贼而奸伪之首也。”今世犹炽盛于印度。──虽然,巫者、日者言之或信,百得其一、二,诚可以惊世骇俗矣,果何由而致也?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已。程子谓心静而后能照,然圣人绝不为(程氏遗书卷十八)。程子并邵子之术数亦非之。王阳明习静,亦尝得先知先见同于此所谓“前识”者,旋亦决然弃去,盖偶尔知觉性得其照明,以为无谓也。弃其华而务实,知其偶然得之而不可求。世人专求其华而不返其本者众矣。习静也,修定也,求神通也,终日营营,迷不知返。皆若宋人之守株待兔也,愚哉!


  【原文】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谓天毋已清,将恐裂;地毋已宁,将恐发;神毋已宁,将恐歇;谷毋已宁,将恐竭,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贱之本欤?非也?
  故致数与无与。
  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硌硌若石。
  〔注〕
  通行本此作法本章第三十九。
  通行本“侯王……”句前,尚有“万物得一以生”一句,帛书甲、乙两本皆无之,显系汉以后人增入。
  “其致之”或“其致之一也”,皆未若甲本作“其致之也”,而下句加一“谓”字,文气更顺。“之”训“此”。
  “侯王……”古本皆作“王侯”。──古本作“王侯无以为贞而贵高……”。
  通俗本“此其……”句,作“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古本作“是其以贱为本也,非欤”?
  “数与无与”,兹从甲本。乙本“与”作“兴”,通行本作“誉”。疑甲本得之,原作“与”。亲也、从也、善也、助也、党也,皆其义也。后乃一误为“兴”,再讹为“誉”。从之出义皆为牵强。“数”谓“频数”。频频亲与无亲与之人,犹今世之敬养鳏、寡、孤、独,以及“五保户”也。
  〖臆解〗
  老氏书,为侯王而作者也。此章之义可以一语尽:曰“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如此而已。然必言天、言地、言神、言谷,皆韵语,岂辞华之靡者乎?何引喻之绸缪也?是不然。推其意,盖谓人与天地万物之为一也。“得一”者,体此一也。一于天地万物不异。体此一,乃廓然无私,无私已,则仁民爱物之情油然而生,乃至视民如伤,心如王四国,德美盖不可胜言,可谓“为天下正”者矣。又因其为说侯王者也,辄以贵贱高下对举。孤、寡、不谷,皆无与者也。侯王自古以此自称,意在至贵者与至贱者、至高者与至卑者等同,以其本为一体,由是且得体一也。数与无与,则无不与也。若硌硌琭琭,如石如玉,孑孑戛戛,无与矣。


  【原文】
  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如(图片字),进道如退,夷道如类,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质真如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注〕
  通行本此作同异章第四十一。
  通行本“如”皆作“若”。
  “明道如费”,通行本作“明道若昧”。注家谓“费”当是“(图片字)”。说文:“(图片字),目不明也”。
  通行本“质德若渝”。王本作“质真”,证以甲本而信。
  “建德”即“健德”,俞曲园说。“偷”谓“苟且”,见左襄三十一传。
  “夷道如类”──“类”通“颣”。“颣”,“丝节也”。丝之约结不解者曰颣。左昭十六年传:“刑之颇类”。服虔读类为颣。解云:颣,不平也。──夷,诗毛传:平也。──今言之,即平道如不平。
  本站引注:“类”字,释文、河上、敦煌、景福、柰卷、顾欢并同,傅、范本作“颣”。范曰:“‘颣’,古本音耒,丝节也,河上公作‘类’。今从古本。”今案:“颣”、“类”古通用。广雅释言:“颣,节也。”通俗文:“多节曰颣。”“夷道若颣”,简文注:“疵也。”淮南泛论“明月之珠,不能无颣”,注:“颣,盘若丝之结颣也。”假借为“戾”。左传昭十六“刑之颇颣”,服注:“不平也。”不平与平对立,故曰“夷道若颣”。夷,平也,“颣”则引申为不平之义。
  褒,大也。
  “善始且善成”之句,兹从乙本。甲本“善”字下缺四字,或者同此。通俗本作“善贷且成”,则“善”字下仅三字,似有不合。──此即所谓“善始善终”。
  〖臆解〗
  古语有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此亦合乎中庸所云:“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黯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盖足于内者,无求于外;无求于外者,则亦无用乎其为容。
  审如是矣。虽然,此亦进化之理也。保其种类,延其嗣续。昆虫变其色,鸟兽隐其文,甚者佯死而后生焉。合乎环境,宜乎时机,则伤之者寡,而最适者存。奋扬、魏勃之流,皆师此智也。正考父三命兹益恭,自保也,亦若是矣。进化之理,即自然之道。于此可探道德之源,曰天道好生,亦人群善生之理也。


  【原文】
  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
〔注〕
  通行本此作去用章第四十。
  据甲、乙两本则在“善始且善成”句后。四“也”字皆芟。“天下之物”作“天下万物”。皆可见通行本时代在后。
  “道生一”以下至“学父”,通行本标道化章第四十二。
  “中气”在甲本为然,在乙本字缺,在通行本多作“冲气”。
  “故人之所教”句,真本作“人之所教,亦我养教之”。古本作“人之所以教我,亦我之所以教人”。此据甲本,从其补“之所我”三字。乙本此句缺。“亦议而教人”,从甲本。
  “学父”即“教父”古文简写。
  〖臆解〗

  道之动,可徵于其反动。即所谓“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按诸物理:动而前,乃有力迫之而进,同时亦必有力迫之而退。推之人情,亦犹是也。往往爱之深乃恨之切。正反相应。一中同长,两极相对。
  道之用,弱。老氏标虚、柔、静、默、退、守之训,辅之以俭,本之于慈,故其用必弱,由是乃不伤于物,不伤于物,则无往而不入。虽至弱也,其末必至强。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自来误解此义者多,遂失本旨而归于虚无寂灭。且所谓“有生于无”者,非谓“无”能生“有”也。如云“伊尹生于空桑”,(空桑,古鲁地,在今山东),或“人生于寅”,此皆古之常语。由于古文字之简及文法之疏,乃误会此“有生于无”四字,谓“无”生“有”。于有之外别立一无,而“无极”之说起。
  窥老氏之意,曰“有生于无”者,此“无”即前所云“无之以为用”之“无”。(道,第十一章)。虚也。如“生于空桑”,地也;非谓伊尹之母名空桑。“人生于寅”,时也;非谓太古生人者曰“寅”。空待物而实,时待事而纪。物岂有出时、空以外者耶?盖谓万物皆生于时间、空间之内而已。
  老氏于此所说者道,非论宇宙之如何形成。“太始”“太素”诸说,出时远在老子之后,是否张湛伪作,甚可疑。若解为原始物质乃“无”所生,显然与“天下之物生于有”句义相违。究之原始物质何自而起,老氏未说,即今穷神尽虑研究至极,尚不能明其“如何”,更不答其“为何”也。
  自老氏之本旨晦,又益以浮屠之寂灭,而有无之论,相诤而不可解者,且二千年。皆由语文之疏简,致思想之纠结。
  于此且作寻源之论,然又非宇宙创化论也。此原始哲学,非出于老子,乃出于易经。易之成书在老子以前,自无疑问。易之“太极”,即老子之“道”也。曰“道生一”,谓“道”,一而已,非另有某物曰“一”者自道而生也。盖就数而言。一一累而增之,可无尽也;一一分而减之,亦无穷也。无穷无尽,即无极也。合而言之,宇宙一太极也;分而观之,一物一太极也。后儒立一“无极”与“太极”对,而思想窒矣。陆无以服朱之心,朱无以厌陆之意,此其症结也。
  其次曰“一生二”者,易之“太极生两仪”也。一书成,而上下、左右、阴阳、刚柔分矣。不分,一物自有其阴阳、正负两面。所谓“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抱在前而负在后,居二气之中,处于阴阳之和也。尝思一书之故。华文一书,横则由左至右,竖则由上而下。书卦则由下而上,读书则自右而左。书契初作,或有其由。说者谓华夏民族起于西北,东移而南向。此说徵于史已信。物之最昭著者,无过于白日丽天。东移,则日自上而下,象之则为直垂。南向,则日自左而右,象之则为横画。此殆易所谓“仰则观象于天”者欤!画卦由下而上,象民族自北而南进也。简策自右而左者,象江流之皆归东海也。此易所谓“俯则观法于地”者欤!一书而混沌破,文明起矣。
  庄子尝云:“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盖以名与实相分。虽然,有一已成其二矣,即不分名、实,亦必成其为三。汪容甫尝言:“一奇、二偶,一、二不可以为数。……三者,数之成也。”其言“成数”,是也;其言“一、二不可以为数”者,非也。一与二亦皆数也。于此则亦毋庸作“生数”、“成数”之分,如五行家言。虽然,一与多对,数至三则为多矣。三至九复归于一,多则至于不可穷。故曰:“三生万物”。若徒以文字求之,此殆与古希腊哲人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所言“数生万物”之义相同。在今言之,万物以数而计,与万物自数而生,其义迥别,则此古代西方哲人与东方哲人同其谬误。然古代物质原素之学,未能与近代者相拟,则皆无可厚非。而思想同其邃密;且学说主旨,皆别有所在也。
  易益之彖曰:“损上益下,民说无疆。”──此章由道一而说万物,由万物而说阴阳,由阴阳而说损益。将以动王公者也,再喻以“孤、寡、不谷”,乃损之而益,意在损上益下。末言“强梁”,反应用“弱”。而谓“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者,明此学之非自己出;是则出于大易也。此其思绪幽远深邃,而文字之简省,涵义之丰富,在先秦诸子中,为罕见者。


  【原文】
  天下之至柔,驰骋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
  〔注〕
  通俗本此作遍用章第四十三。
  “无有入于无间”真本、甲本同。古本作“出于无有,入于无间”。
  〖臆解〗
  由于文字简古,其义几乎不可通,此章其例也。且何谓“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虽然,其义固自昭若。“无间”,无间隙可入也。
  船山尝论唐武宗宦官之祸,曰:“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恶,所扶以为藏身之固也。唐之宦官,其势十倍于汉、宋。……及观仇士良教其党曰:‘天子不可令间,日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他事。’然后知其所以驱中材之主,入于其阱而不得出者,惟以至柔之道縻系之,因而驰骋之,蔑不胜矣。……”
  读此,则此章之义可明。“无间”者,无欲也。无欲可至于无为。有间则有隙可寻,他人乃得乘间而投其所好,或激其所怒,因而驱使之,则志无不得,此古之为君主者所尤当警惕者也。船山又谓“以觿解者,不能解不纠之结;以斧析者,不能析无理之薪”。(老子衍)此所谓“无有入乎无间”也。
  是则然矣,而时非古昔,凡人亦不能无欲也,然则当如之何?曰:“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疆御。”(诗大雅),庶几近之。


  【原文】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注〕
  通俗本此作立戒章第四十四。
  〖臆解〗
  贾谊有言:“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庶品每生。”此俗人之常情,老氏于是以为可悯,而以“名与身”等为问,教以止足。史称得益于此教者,二疏之流,不可胜数。其利溥哉!仁人之言。
  问曰:文明正以人之不知止足乃能进步,又何说也?曰:循道迈进,求真而不厌,亢极而无悔,举凡身、名、货利皆所不顾,得丧、荣辱、存亡皆不足以动其心,此近于无为者也。是则老氏亦不能斥其非。甚爱者,不爱己而爱人;多藏者,不藏于己而藏于民,一宅而寓于无私,则亦无所费而无所亡。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不失其正则亦不辱而不殆。此圣功也。若得丧存亡之私意胶固于其心,则犹俗人也。守此知止、知足之诫,可以无咎。至若文明进步,则依乎圣智之力矣。


  【原文】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窘。大直如屈,大巧如拙,大赢如绌。躁胜寒,静胜热。清静可以为天下正。
  〔注〕
  通俗本此作洪德章第四十五。
  “缺”,各本作如是,意林卷一引经及河上公注均作“鈌”
  “大赢……”句下,诸本尚有“大辩若讷”一句。王弼有注。兹勘甲本无有,乙本此处破阙,兹从甲本。
  “大直……”句下,孙诒让据韩诗外传所引,谓当有“其用不屈”一句。“如屈”则作“如诎”。
  “窘”,诸本皆作“穷”。甲本作“僒”,即今“窘”字。
  “热”,甲本作“灵”,音迥。热也。与“正”为韵,是。(此点已在帛书附录中指出。文题“试谈马王堆汉墓中帛书老子”。高亨、池曦朝撰。)
  〖臆解〗
  此章皆就人事言之。老子凡言物理处,皆藉以言人事。盖以此而论道德。基专就物理求之,鲜不踬者。然亦间常有合。曰“大方无隅”者,方大而隅不可见也。曰“大音希声”者,声过高亦不可闻也。金,黄也,而本色紫,“质真若渝”也。光,直也,而亦曲,“大直如屈”也。静寒、躁热,生理常然。虚盈、赢绌之数,亦有可徵于经济学者。要之,主旨在乎“清静”而治。恶其时世之变乱不已,烦扰生民,乃成其教。


  【原文】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注〕
  通俗本此作俭德章第四十六。
  甲本于“罪莫”句上有圆点,划分章节。据文义亦可划分。
  “却走马以粪”。说文:“弃,除也。”段玉裁订“弃”乃“粪”之误。谓用走马佗弃粪除之物。古谓除秽曰粪,今人直谓秽曰粪云云。古本作“以播”。盖“粪”字篆文中部作“苹”,与“播”音同,致误。
  〖臆解〗
  此章言兵当弭也。有道之世治平,千里马亦所不贵。无道之世离乱,战马生于郊邑。战国或为老子所不及见,而春秋之世,兵连祸结,征伐无休。尤以邾、莒、鄫、杞等小国,蜂虿相螫,掠牛马,俘人民,哄斗无已。此皆由于不知足,所谓莫大之祸者也。
  前文有言:“不见可欲,使民不乱。”盖为内治而言。此言“罪莫大于可欲”,亦泛称邻国之相与。国强,称霸而为盟主,其可欲也。国弱,邻国之有皆可欲也。野心因之而起,祸乱由是而生。古之立国,多有威可畏,有仪可象,有则可度,有德可怀。使我有可欲而不能戢敌人之觊觎,此罪之尤大者也。统言之曰“罪莫大于可欲”。


  【原文】
  不出于户,可以知天下;不窥于牖,可以知天道。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弗为而成。
  〔注〕
  通俗本此作鉴远章第四十七。
  古本作“可以……,可以……”。甲、乙两本皆无“可”字。“可以知天道”,通俗本作“见天道”,芟“可以”二字,改“知”为“见”。
韩非子喻老篇,与此同文。吕览君守篇,作“不出于户而知天下,不窥于牖而知天道”。淮南子主术篇,同文。文子精诚篇,同文。但“而知”皆作“以知”。
  〖臆解〗
  此章言为道之效。道家之师匠,而炫以为祖言者也。倘老子以此说其当世也,庸或有功;若以教天下后世也,则多弊。请通其故:
  人之智性,本至灵至明,不囿于耳目之知者也。精神不淫于外,返观内省,一归于恬愉虚静,久乃发其本有之灵明,则可以知者大。识之知浅,智之知深,明则灵且大矣。识之知,见闻之类也;智之知,思虑之谓也。明则超乎见闻、思虑。见闻不可凭,然不可废也,依乎智;思虑不可凭,亦不可废也,终依乎明。识与智,犹外也;灵明,内也。修其内而废其外,则其失也巫,为天下笑。其弊害不可胜言。至若专务其外,则“其出弥远”,而所知与能知皆少。将内外交修也,其庶几乎!儒修之胜道修也,以此。


  【原文】
  为学者日益,闻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
  将欲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也,又不足以取天下矣。
  〔注〕
  通俗本此作忘知章第四十八。
  “损之又损之”句,第二“之”字,各本俱无。兹据庄子知北游篇补。
  “又不足以取天下矣”,据古本。
  〖臆解〗
  益,增进也。损,减约也。知识增,积理富,所谓益也,贵乎由博返约。闻道久,进功深,亦所谓益也。贵乎减约而无为。益而不已必决,学与道皆一决而不可止。于道尤然。前识之类,皆宜损者也。后世巫术之繁,邪说之多,皆有所凭藉于道,妖由人兴而不息,是未能守无为之宗,横决而灭裂者,固当“损之又损之”也。及臻于无为已,物皆归之,无往而不自得,且双超损益而上,是曰无不为。
  事,戎事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春秋之世,有事于太庙,祀事也。入陈入郑,戎事也。老氏恶军旅之事。取者,治也。戎马仓皇,干戈扰攘,不足以治天下矣。


  【原文】
  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圣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为天下,浑浑焉。百姓皆注其耳目焉,圣人皆咳之。
  〔注〕
  通行本此作任德章第四十九。
  “圣人恒无心”据乙本。
  “德善也”,“德信也”,“德”、“得”通假。
  “在”,存也。存,安也、生也。
  “歙歙焉,……浑浑焉”。──据古本。真本作“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甲本作“歙歙,为天下浑心”,皆不如古本。
  “咳”,小儿笑也。“孩”,古文“咳”,从“子”。
  〖臆解〗
  道与儒,亦不相胜也。自汉文、景用黄、老,而汉武乃独尊儒。观于其本义,岂不有同者?读此章而益信。
  “圣人”,谓治国者。而曰“无心”,岂无心于治国哉?无为也。“以百姓之心为心”者也。则大公而无私心者也。则百姓而治百姓者也。则百姓之自治也。乐民之乐,忧民之忧,进贤去不肖,皆徵之于国人,此孟子之说齐宣王也。此本义之同者也。
  曰“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何也?善者,善之,固矣;然亦善不善。谓“不信者,亦信之”,又且信不信,是何说也?──是且昭大善大信于天下,将大而化成之也。百姓诚不能皆信皆善,生有不齐,品质殊异,才器各别,均之皆中等,视为上者之倡导而转移。孔子对季康子问政,曰:“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小人,非恶人也,平民而已。君子,为政者也。且曰“不信者”,“不善者”,是君子已知其为不信不善。君子可逝,不可陷;可欺,不可罔。是信之善之亦无损于君子。
  虽然,化成天下,难言也。平民,上品君子少。其下品极恶者,亦少。为不善,为不信矣,将与之争变诈之智,凶暴之为,以惩其不善不信,如今日之欧、美乎?抑将转化之、教导之,使归于善与信也?郑康成解“格物”,曰“知善深则来善物,知恶深则来恶物”。是也。诚可谓善无穷,恶亦无穷也。然古今中外,恶终不能胜善。然则化之必以善物。究其极,且将如舜之隐恶而扬善。彰其恶,恶且如蔓草之滋,披靡而祸不可止。扬其善,流风广被,平民且潜移默化于不觉,而下品极恶凶顽刁诈猾贼之风可止。此非一朝一夕之效,必期之数十百年然后为功,然舍是又无他径可取。是则“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此又本义之大同者也。
  为政者,平民皆注其耳目。得善矣,得信矣,则其安天下也,“歙歙焉”,翕翕然如敛翼而振起也。“浑浑焉”,浩浩乎若无所止。混混然皆与道合。且将使百姓安乐,圣人咳然而笑也。


  【原文】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
  盖闻善摄生者,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揣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注〕
  通行本此作贵生章第五十。
  “而民生生”以下,皆从甲、乙两本。
  “以其生生也”,──所据乃甲本,乙本同文,但阙“也”字。按文子九守,淮南子精神篇皆有“生生之厚”一语,故各本多从之,兹芟。
  “揣”──韩非子解老篇作“投”,淮南子诠言篇作“措”,盐铁论世务篇作“用”。

  “容”──“搈”借。孟子“动容周旋皆中礼”,动“搈”也。犹言动“摇”。
  〖臆解〗
  生犹出也,死犹入也。生死之徒其数同。曰“十有三”者:一说四肢九窍为十三,一说七情六欲为十三。一说十分之中有三分。自来解此章者,皆取后说。而苏子由曰:“生死之道九,而不生不死之道一。”曰“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此句前一“之”字训“往”、“至”,后一“之”字语助也。)乃此章主旨。
  第一说出韩非子,去老氏之时未远,此解是。“十有三”者,十又三也。四肢九窍则此生理之身也。则前二句意为生亦此身也,死亦此身也。谓皆正生、正死也。难谓十分之三之人属生而不死,又十分之三之人属死而不生。曰“全生之极”,“全死之极”者(王弼注),非也。“而民生生,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者,谓即此十三者完具之身,妄作妄动以趋于死也。而皆曰“十有三”者,此身之属生理者外,尚有成其为此身者此生者在也。
  “生生”者,徒善其生理之身,非必为善摄生者也。兕虎甲兵,皆寓言也。不妄作妄动以自趋于死地,则兕也、虎也、兵也,皆不能伤。曰“无所”者,无处也。摄生有道,即老子之道也。明此,则知苏氏假庄子之说不死不生者,傅会之说也。(盖自易之“大衍之数五十”,虚其一,而谓“其用四十有九”衍出。)


  【原文】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而器成之。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
  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德。
  〔注〕
  通行本此作养德章第五十一。
  “器”,通行本作“势”。作“器”者是。甲、乙两本同。全书中无言“势”者。此帛书胜处。
  “万物”下,通行本皆有“莫不”二字。甲、乙两本皆无之。
  “爵”,俗本亦作“命”。甲、乙两本皆作“爵”,是。
  “成之,孰之”,据河上公本、真经本同。余本皆作“亭之,毒之”。皆假借字。“成之,熟之”为本字。
  第二段诸本又有作“德畜之”者,与第一段第二句重复,非。盖至末乃标出“玄德”,为主旨。
  〖臆解〗
  道生,德畜;物形,器成。道形于物,德成于器。万物中最可尊贵者,道德也。不以人之爵命而常自然尊贵也。凡生、畜、长、育、成、熟、养、覆,皆“自然”之化。以“自然”之法通于人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皆无为也。是谓“玄德”。──观此,可谓老子非深慈之教哉?


  【原文】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启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棘。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
  用其光,复归其明,毋遗身殃,是谓袭常。
  〔注〕
  通行本此作归元章第五十二。
  “塞其兑”,──“兑”乃“阅”之省文。古假“阅”为“穴”。宋玉赋:“空穴来风。”庄子作“空阅来风”。司马彪云:“门户孔空,风善从之”。(见说文段注)。此义为“塞其穴”。淮南子“塞民于兑”,义是塞民于口。高诱注:耳、目、口、鼻也。
  “终身不棘”,据乙本。诸本多作“不救”。甲本此字缺。“救”、“棘”一声之转。“救”,止也。
  末六句皆韵。
  〖臆解〗
  读此章而后知西方宗教之源也。
  曰“天下有始”,此“始”为不可知者也。穷往古之圣人、教主、哲人、科学家,未能说明此宇宙如何始、何由、何故。尽未来之圣人、教主、哲人、科学家,亦未必能说明此宇宙如何始、何由、何故。此本非人类思智所及者也。尽思智之力,以为入乎宇宙之极限矣,思智穷矣,而宇宙固无限也。于是名之为上帝,真主,太极,生气,皆宗教之说,假定其“有始”而已。老氏亦无以名之,字之曰“道”,曰“天下母”。
  道,无可譬喻。说为“母”,亦强名也。王辅嗣解“母子”,犹本末也,非善喻也。“母子”亦无同喻。本、末在一物,母、子则二也。而仍喻于母子者,大、小之辨也。道大而天下万物为小。母子相依,道固在天下也。说之为本末,体用、内外、上下,皆有合而皆不合。曰“以为”者,假定也。万事万物,可“知”者也,其可知者,外也。道,可“得”可“守”而不可传。“知”者,思智之事,“得”者,意会、心领、神契、悟入、体验,出思虑以外,内也。将内修而外学者也。守道不渝,至身殁而不殆。不殆,不危也。
  塞兑闭门,内修也。心意不驰于外,物欲不扰其中,则“终身不勤”,不勤,不忧也。启兑济事,外学也。虽精研万事万物,而物无止境,学亦无止境,则“终身不救”,不救,不止也。
  既内修而外学,必得其明。“见小”,见微也。见微知著,察乎秋毫之末,固当善用其光。光,吐明者也,见知之力也。察察为明,非老氏治天下之道也。事事见其小必遗其大,古之明君,非察察之主也。其在凡人,而能见人所不见之隐,知人所不知之私,则人皆忌之而欲去之矣。是殃祸且及其身者也。自古才士文人之流,若是而见杀者,不可胜数也。故曰用其见知之力,而“复归其明”,即“明道若费”之谓也。“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亦同此义。
  “守柔”者,老氏之至教。发奋图强也易,明道而守柔也难。能守柔始可曰强。
  “袭”,藏也。“袭常”,藏于常道也。


  【原文】
  使我挈然有知,行于大道,唯它是畏。大道甚夷,民甚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食而资财有余,是谓盗乎!非道也哉!
  〔注〕
  通行本此作益证章第五十三。
  “挈然有知”,诸本作“介”。帛书编者订为“挈”,是也。“挈”、“介”一声之转。“挈”通“契”,即契然有知,契于心也。
  本站引注:丁仲祜曰:介,微也,一切经音义十五引易刘瓛注,列子杨朱篇“无介然之虑者”释文。列子仲尼篇:“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宋林希逸曰:“介然之有,言一介可见之微也。”又介然,坚固貌,荀子修身篇“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注。张充与王俭书:“介然之志,峭耸霜崖,确乎之情,峰横海岸。”
  “唯它”。甲本“唯”字下缺。兹从乙本。诸本皆作“惟施”,解说无不牵强。盖味于古音也。此联绵字,当是“逶迤”。或作“委佗”,“委移”,“逶迆”,“逶蛇”。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本音“它”。“唯”与“惟”与“委”,同音。“施”、“蛇”、“它”,古音同在十七部。通假。今正字作“逶迤”,曲折纡余之意。即不可据借字之义为说,因大路上必无“它”或“蛇”也。又不可曲解“施”在此为“施舍”。──乙本是。
  “朝甚除”。──“朝”,市朝也。犹今言公所。顾亭林日知录有说。“除”,谓 扫除清洁。
  “盗乎”。古本作“盗夸”,韩非子解老作“盗竽”。皆难成说。疑原是“乎”字,篆书形误。此字甲本缺,乙本存木旁,或是同音字。
  〖臆解〗
  契于道而行矣。所畏者,曲折纡余而无所止也。周道如矢,其平如坻,履之而安,然凡民舍此而好趋小径,此老氏之所叹也。
  观于古史:封建世禄,周末,王室微,诸侯各为小国。其公卿,居则执政,出则帅师。其平民,居则耕稼,出则从戎。文武兵农,皆无甚别异。至春秋晚期,社会经济稍发展矣,别有一游惰阶级出现,则世禄之残余也。流衍为战国之游士。
  此一游惰阶级,国家之蠹也。田畴荒,蓄积索,因之以饥馑,加之以师旅,民不聊生矣。而有一阶级之人,“服文采,带利剑,餍食而资财有余”。则非盗窃何由而致哉!然此乃凡民之所歆羡者,故曰“民甚好径”。


  【原文】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绝。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邦,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溥。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注〕
  通行本此作修观章第五十四。
  诸本“修之……”下,皆有“于”字。兹据乙本。义无异,当依简者。句更健。
  读此章略见今古音之异。
  拔、脱、绝,古音同在第十五部,入声。
  家、余,古音同在第五部,平声。
  邦、丰,古音同在第九部,平声。
  下、溥,古音同在第五部,上声。
  凡此皆古韵。余与今韵无异。
  〖臆解〗
  此章主旨,言建德而抱道。其实一也。
  道与儒,虽宗旨各别,而说理往往有同者。大学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言“修之身”,“修之家”、“修之乡”、“修之邦”、“修之天下”皆一贯。古之家大,非后世之家也。春秋之国多小。由小而大,中间增一环节,曰“乡”,乃于理更贯。辨其理想,则大学之言大而夸。谓“身修而后家齐”,犹之可也。谓“家齐而后国治”,未必然也。谓“国治而后天下平”,则二者相去远矣。老氏此言较平而实。
  何以言之?士君子立德行道,必先修于其身,先体验之以明其真伪也。“修,治也。治而广之,人仿效之,是曰教”。(郑玄注中庸语)。由小而大,修治而广之,则教之于家、于乡、于国、于天下也。不言齐、言治、言平,而专就其德说余、说长、说岂、说溥,则谦乎平实之言也。
  进者:老氏之教,无为者也,无以有己者也。观者为主,所观者为客。此就客为主而观之者也。以我而观家国,有己也。则蔽于己见。以家国而观家国,乃足增于所见之明。倘以天下观天下,诚大观矣,足以知天下之为天下。皆修而致之也。


  【原文】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会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嚘,和之至也。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注〕
  通行本此作玄符章第五十五。
  “攫鸟……”句,另作“猛獸不據,攫鳥不搏。”据甲、乙两本。通行本作“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引注:马叙伦曰:此文当作“猛兽不攫,鸷鸟不搏”。淮南齐俗训曰“鸟穷则搏,兽穷则攫”,礼记儒行篇曰“鸷虫攫搏”,并“搏”“攫”连文,可证。“据”“攫”形似而误,又夺“鸷”字耳。成疏曰:“攫鸟,鹰鹯类也。”鹰鹯,正鸷鸟也。说苑修文篇曰“天地阴阳盛长之时,猛兽不攫,骜鸟不搏,蝮虿不螫”,疑本此文,亦“猛兽”“鸷鸟”相对,“攫”“搏”相对,尤可为例证也。潘正作“猛兽不攫,鸷鸟不搏”。
  “朘作”,另作“全作”。甲本“未知牝”下缺六字。引注:俞樾曰:按,“而全作”,“全”字之义未详。易顺鼎曰:按释文云:“河上本一作脧。”又引说文:“脧,赤子阴也。”说文无“脧”字,据此则唐本有之。玉篇亦云“脧,赤子阴也”,即本说文之义。是说文本收“朘”字,盖即出于老子。“朘”“全”音近,故或假“全”为之。王注之误,在于望文生义,不知“全”为“朘”之假借。
  “益生曰祥”。易实父谓“祥”即“不祥”云云。或疑“祥”借为“戕”。引注:武内义雄曰:“益生曰祥”之“祥”字,罗振玉所藏敦煌本作“详”。案“祥”为“牂”之假借,与“壯”同义,与下“物壮则老”之“壯”字相应。朱谦之:案,罗考异未及此。校罗卷确为“详”字,与遂州本同,罗失校。遂本无“知常曰明”句。“曰”字,景福、柰卷作“日”,下三句皆然;室町本下三句作“日”,首句作“曰”。“强”字,楼正、武内敦本作“彊”,傅奕“曰强”作“则彊”。又“益生曰祥”,李道纯作“益生不祥”。道德会元序例云:“‘益生不祥’,或云‘日祥’,或云‘曰祥’,皆非也。”李本据河上丈人章句白本,理长。庄子德充符篇:“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盖益生则老子所谓“生生之厚”,反于自然而动之,不祥是也。“不祥”二字,经文三见: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兵者不祥之器”,七十八章“受国不祥”。惟此独作“祥”字,似有可疑。盖祥有妖祥之义。李奇曰:“内妖曰眚,外妖曰祥。”玉篇:“祥,妖怪也。”是祥即不祥。道德经取善集引孙登曰:“生生之厚,动之妖祥。”是也。“曰祥”,说亦通。
  “嚘”,诸本多作“嗄”。古本作“嚘”,并注“于油切,气逆也。”
  本站引注: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谦之案:“号而不嗄”,严可均曰:“高翿‘而’下有‘嗌’字。”案:严、彭、傅、范、王羲之、赵孟頫、磻溪均有“嗌”字。“号”,严作“嗥”。“嗄”,河上、柰卷作“哑”,严作“嚘”。案:庄子庚桑楚篇“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释文:“‘嗥’,本又作‘号’。‘嗄’,本又作‘嚘’。”古钞卷子本正作“儿子终日号而嗌不嚘”,疑出老子。“嗌”乃秦、晋方言,李颐曰:“嗌音厄,谓噎也。”扬雄方言六曰:“厮(音斯)、嗌(恶介反),噎也(皆谓咽痛也,音翳)。楚曰嘶,秦、晋或曰嗌,又曰噎。”老子楚人,当用楚语。成玄英疏:“言赤子终日啼号而声不嘶嗄者,为无心作声,和气不散也。”成所见本经文,疑作“终日号而嘶不嗄”。彭耜释文曰:“嗌,咽也。黄茂材云:‘古本无嗌字。而“嗌不嗄”,庄子之文也,后人乃增于老子之书,今不取。’”又“嗄”,本又作“噫”,或作“哑”。陆德明曰:“而声不嗄,当作噫。”道藏张太守汇刻四家注曰:“弼本‘嗄’作‘噫’。”又引弼曰:“无争欲之心,故终日出声而不噫也。”是王本作“噫”。噫与欭、噎、嚘均一声之转。严本作“嚘”,指归“啼号不嚘,可谓志和”,玉篇亦引作“终日号而不嚘”。说文“嚘”字云:“语未定貌。”扬雄太玄夷:“次三柔,婴儿于号,三日不嚘。测曰:婴儿于号,中心和也。”语本老子。“嚘”,从口从忧,与“嗄”形近。与“噎”义近,盖“嗄”为本字。
  “物壮则老”三句,已见前道经第廾九章。兹重出。彼处言用兵。此言蓄德。
  〖臆解〗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句:赤子,无往而不见爱者也。“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谓其无遭搏螫之理也。世岂有季赤子于鸟兽蛇虫,而使遭搏螫者哉!是犹如说人“无死地”,非说人不死也。──大抵人无伤物之心,物亦无伤人之意。而亦非数数然者。
  “含德之厚者”,亦若是。内敛其光而不外耀,所谓“上德不德”者也。任天真,其生乃至精至和,一守自然之道,至于知和之常,得常之明,尽矣。
  而有益其生者,使其气者,此违自然之道者也。生不可益,益之反损。气不可使,使之必耗。皆离此至精至和之常度,而强为之者也。一人之生命力,原有限者,譬如财富,如司马君实之言:“天地生物只有此数”,本无可益也。不用于今日,则用于他年。益之者,犹预支他年备用之财,以侈今日之富者也。此速其穷困者也,气者,周于此身,为欲之基,而心为欲之制。中外之修道者,莫不调心而制欲,所以养其气而卫其身。故儒修常言“欲不可纵”。常人中年多虐用其身,纵欲而不制,食,色,饮酒,皆无度也。任一时之气矜,自以为强,似无伤也。势张于外,内耗于中,生命之气力潜衰于不觉,是速其老死者也。其在易曰:“大壮”。壮有创伤之义。物壮而老,乃自然之常理,以此观于益生使气者,皆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原文】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注〕
  通行本此作玄德章第五十六。
  “塞其兑……”六句,此依甲、乙两本次第。
  古本有三“亦”字,与甲、乙两本同。通行本无之。
  〖臆解〗
  知与智古字同。此谓智者多不言,言者未必智。
  天下之是非争论多矣。是者终是,非者终非,大是大非,自有不可掩者。不闻不问,或问之、闻之而不言,所谓镇之以无名之朴者也。久则浊者徐清,动者渐静,辩静之锐气旋挫,理义之纠纷亦解。终以不言为智也。
  若是,则超然于尘嚣以外;又不然。必“和其光”,不自耀于众。“同其尘”,与众同其忧乐,分其谤,受其垢也。人固不可离群也。
  若是,则似同流合污,而趋附者众;又不然。人于我为亲疏贵贱,皆有不能。内中有主,不以人之好恶毁誉而移其所守,“故为天下贵”,即“莫之爵而常自然”也。同而不同,不同而同,是谓玄同。


  【原文】
  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也哉?
  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民多智能,而奇物滋起;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
  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
  〔注〕
  通行本此作淳风章第五十七。
  通行本“吾何以……”句下,有“以此”二字为句。
  “民多智能”句,乃据文子道原篇。“而奇物滋起”句之“而”字,据甲本。古本作“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另本作“人多伎巧,奇物滋起”。
  “我欲不欲而民自朴”,乃据乙本。通行本作“我无欲而民自朴”。傅亦本此下尚有“我无情而民自清”一句,疑增文,兹删。
  〖臆解〗
  正,常也。奇,非常也。“以奇用兵”,老氏非言兵必不可用,与今世倡和平主义及无抵抗主义者异撰。兵凶战危,非常道也。必不得已而或偶一用之也。将措天下于磐石之安,常以无事。天下不可以武力取也。用兵有道,治国有道。必得其道,奇正相生,然后为善。
  多忌讳者,心理衰弱之徵也。心理衰弱,气力亏损之候也。犯之者易怒,气嚣于外而力不能自持也。“天下多忌讳”,则人民实力必早亏矣。多败,乃讳言败。多贫,乃讳言贫。实力于内,浮气于外,则民之贫也滋甚,此徵于近世史而可知也。
  “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民多智能,而奇物滋起;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此宛如老氏预知今日欧、美社会而为言者也。举凡利器、智能、法令,皆可贵者也。文明以是而愈进。然祸患亦以是而益深,成其恶性循环,将文纲法令增多,而盗贼奸伪更起,是治其标末而未图其根本。
  如何图其根本?曰:为无为,事无事,守静返朴,皆老氏之教也。


  【原文】
  其政闵闵,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邦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注〕
  通行本此作顺化章第五十八。
  “闵”字,甲本缺。通俗本作“闷闷”。闵闵,忧貌,上忧其下也。“淳淳”乙本作“屯屯”。
  甲、乙两本“祸”、“福”下皆无“兮”字。据吕览季夏纪制乐篇,韩非子解老篇,文子微明篇,说苑敬慎篇,皆有“兮”字。后二处无“之”字。甲、乙本皆有“之”字。(乙本缺前句)。
  “是以……”句,甲、乙两本皆无“圣人”二字。据淮南子泛论篇,文子上义篇,则可作“君子”。
  “割”,剥也。剥,残破之也。
  “廉”,剡之借。锐利也。
  “刿”,利伤也。段注说文,谓“以芒刃伤物”。曰“利伤”。
  “肆”,河上公注:申也。谓“引长”,俗作“伸”。
  “其无正也?”──杨树达谓此“其”字,“岂也”。“善复为妖”上则疑脱“其无善”三字。──“其”训“殆”,义同“岂”。是。然乙本下有“也”字,作为问句,则义自明。亦不必疑有脱文。
  〖臆解〗
  此文简古。初四句中,前二句正,后二句反。然二句平行,则似有因果关系。因“其政闵闵”,故“其民淳淳”。古之执政者贵族,有忧民之心,施宽大之政,(以原本作“闷闷”而释为“宽大”,亦汉人说),则其民德归于淳厚。此常解也。然亦可说因“其民淳淳”,故“其政闵闵”,盖后世之为政者平民,必有淳厚之民,乃有忧勤之政也。后二句反义亦可如是推理。
  祸福,凡人所迷信也。曰:“民之迷也,其曰固久矣!”谓深中于人心也,迄今二千数百年亦未拔。──古之士君子立身行道,循理尽分而已,祸福非所计者也。倚伏之数,盖不可量。往往小人之祸,为群子之福。今日之福,成他日之祸。父祖之祸,贻为子孙之福。财富之福,转为国家之祸。纷纭徼绕,何可胜言。书洪说说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所可计者,仅“攸好德”一事为主。余四者,或随之而有,或不随之而有。要于所好者德,其事在己而可乐者也。德之备,福也。
  自求福避祸之心生,凡民之邪说谬论皆起。委巷之日者也,卜筮也、星命也、风水也,繁多猥琐,不可究诘。“岂无正也?”问遂无正道耶?复,反也。凡此皆正道之反,善德之妖也。
  然犹可说此凡民之俗事耳。然周末世之诸侯,其志趣亦与凡民等。故游说之士起,莫不动之以利害,诱之以福,怵之以祸,遂成战国扰攘之局。斯时而欲其民之淳淳,不可得已。老氏于此,所以有“其日久矣”之叹也。
  自来解此章者,多以阴阳为说。福阳而祸阴。阳潜于阴,阴伏于阳。相生相克。筮则谓老阴老阳必变。亦自成说。一物必有向背正反二面。物,事也,同然。事不善不得其极,常俗亦云“物极必反”。亦犹货殖之说曰“贵之徵贱,贱之徵贵”。得其极,成也。成则反之,故庄子曰“其成也,毁也”。瓜熟则蒂落也。此虽圣人亦无如之何。
  圣人必明于祸福,而理之所趋,义之所在,分所当为,必为之而不计一己之祸福,此其所以异于庸人也。曰不割、不刿、不肆、不耀者,非谓其畏祸而保容容之福也。乃不害其为方、为廉、为直、为光也。圣人正且善,必不反为奇为妖,而亦可拟老氏之言曰:圣复为愚。自凡俗视之,将诧曰:“今世岂有圣人?必奇人也,或妖人也,或愚人也。”──阴符经,伪书也。其曰“人皆以奇期圣,我独以不奇期圣;人皆以愚虞圣,我独以不愚虞圣”。是也。则虽圣人亦当知所自处矣。


  【原文】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注〕
  通行本此作守道章第五十九。
  “早服”,甲本缺,乙本作“蚤服”,“蚤”、“早”乃通假字。通行本皆作“早服”。但俗本亦有作“皂服”者。诸葛武侯“便宜十六策之治人第六”,乃作“皂服”,以“皂服之吏”,“小国之臣”对举。按此二说皆未允当。窃疑原本当作“卑服”,写本之误,因更转作“蚤”。书无逸:“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又管子任法:“服约卑敬”,注:“屈服隐约也。”是古原有“卑服”一词。又按:“卑”字本义乃通常持酒之錍,与高贵盛酒之“尊”不同,故转训为尊高卑下。“早”字许书谓“日在甲上”,诸家多解为“甲胄”之“甲”,愈说愈纷。按此“甲”字即易经所谓“百果草木皆甲坼”之“甲”。(见解)。日照百果草木尚在“甲”壳上,而未萌芽,故为时尚“早”。──要之“早服”、“皂服”(指皂色之衣服),皆属牵强,作“卑服”为近原本。
  本站引注──朱谦之案:作“蚤服”是也。范本引王本作“早复”,道藏宋张太守汇刻四家注引王注“早复常也”,“早复谓之重积德者也”,是范、张皆见王本亦有作“复”者。司马光谓:“不远而复,不离于德,可以修身。”
  〖臆解〗
  读此章然后知道家与墨家亦有相合者。老子之时,墨子未起,而墨之所祖者,大禹也。此章所言者,唯大禹足以当之。大致其时诸子百家之分划未严,而古之道术原有同者。
  “治人事天,莫若啬”。──啬,亦作穑,字“从来 。来者, 而藏之”。是耕稼之事,故啬夫亦即农夫、田夫。收获而藏之仓 ,多入而少出,故训为“爱 ”。韩非子解老云:“少费之谓啬”。即省啬、俭啬之义,则亦言积蓄也。
  俭啬之道,唯墨家倡之,师大禹之菲饮食薄衣服而致孝(敬也)于鬼神,盖欲挽当世厚葬等敝俗。倘求民生不匮,则莫如重稼穑而崇俭朴。“卑服”,谓卑其衣服,俭于身,示知稼啬之艰难。以此而治人、事天。自古之可贵者,农功;以农立国,非徒谓收获以食百姓也。亦谓上下同其劳苦,可以善其生也。无暇及于淫逸,则劳。劳则善心生,故农业社会人多淳厚朴质,而罪恶率少。及至闲放安佚之辈多,奢靡淫逸之风盛,变诈巧怪之智起,盗贼劫杀之事滋,而罪恶率高。
  国无三年之积,则国非其国也。故重食。而有重于食者,则德也。是重积食不如重积德。有食而无德,是何以为人耶?──由此以推“重积德则无不克”,以至于“可以有国”,以至于“可以长久”。皆理之至顺而相联贯。古史唯禹似之。谓为“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乃与墨家“强本节用”之说合,非必由兹衍出,姑谓道之同。


  【原文】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立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非其神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也。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注〕
  通行本此作居位章第六十。
  此章据甲、乙两本,较各本多四“也”字。
  “立”字诸本作“莅”。“莅”,临也。兹据乙本,善。
  两“非”字皆“不唯”之合音。
  真本三“人”字皆作“民”。
  “小鲜”:一说“鲜”,鱼也。另说,动物新击杀曰“鲜”。两说并存。
  “神”,许慎说作“(图片字)”,而“神”是另一字。“(图片字)”,神鬼也。鬼之神者也。于“神”,则说为“天神引出万物者也”。据此,则此章“神”字皆当作“(图片字)”。──“神”、“(图片字)”,皆当作形况词解。如易之“神道设教”,则为动词,非谓“神”(名词)之道,乃  “神”(动词)其道以设教也。文法与“设”字平行。“其鬼不(图片字)”,以今之俗言出之,则可曰“其鬼不灵”,亦虚词。
  〖臆解〗
  读韩非子解老:“治大国若烹小鲜”,谓“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滓”。──“藏大器而数徒之,则多败伤”。“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辅嗣注谓“不扰”。皆是也。治大国贵虚静,不轻易变法。盖以无心守之,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则治。
  华夏文明,发展近五千年,而鬼神之说不破。盖由于生死之理不明。论衡订鬼,亦几于启明之说矣,则又归之于气。亦恍惝而难解。春秋谓“新鬼大而故鬼小”,盖指人已逝之祖祢。则“鬼”在古世初无不善义。汉人说“人所归为鬼”,其义同。太史公信鬼神为虚,而曰“学者言之有物”。衡阳之圣(此近人熊十力称王船山之谓)则曰:“盖鬼神者,君子不能谓其无,而不可与天下明其有。有于无之中,而非无有于无之中,而又奚能指有以为有哉!”(见读通论卷三)则儒家之论亦定。“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左庄三十二传)自古非亡国之君,亦罕有听命于鬼神者。
  “以道天下”,是以道临天下,而道在天下以外;“以道立天下”,是天下以道而立,则道在天下之内。(读帛书本,此为可取。)自来圣人无伤人者,而此曰“圣人亦弗伤也”,则意许圣人亦可伤人矣。非也。老氏之道,入世道也。“圣人”于此,谓治国之侯王而明圣者也,亦不问其国之为大为小。──鬼神为幽,圣人居明,幽、明俱不伤人,故德交归焉。


  【原文】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为其静也,故宜为下。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于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故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夫皆得其欲,则大者宜为下。
  〔注〕
  通行本此作谦德章第六十一。
  “为其静也,故宜为下”,此乃据甲、乙两本。古本作“以其靖故为下也”。或“以静为下”。
  “小邦……,则取于大邦”,通俗本无此“于”字,甲、乙两本皆有。即此一“于”字,可谓帛书两本之殊胜处。俞曲园疑有讹夺,谓此下“或下以取,或下而取”两句,因“以取”、“而取”文义无别,或原文当为“或下以取小国,或下而取大国”。得此帛书本明其上文,其疑可祛。杨树达说“则取大国”及“或下而取”二“取”字,皆“见取”之义,亦属多余。
  〖臆解〗
  此章牝牡动静之说,盖出于易。春秋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此必有老氏所见、所闻,或所闻于传闻者也。以哲人而处此,必思所以息纷争,止战祸,而安中国。阴、阳之说难解,牝牡之说易喻,故以此而说大小国之君。其言“大邦者,不过欲兼畜人;小邦者,不过欲入事人”,盖调和之说。其实大并小乃物理之常然。欲大,则大小邦之所同也。“小邦欲入事人”,必有所为也。或藉大国之威以自保,或资大国之助以自存。非有所取,必不事人。其说“大者宜为下”,则上策也。土地广,人民众,实力强,而下人也,实无所下也。将以存小邦之望,使为不侵不畔之邻,而彼此相安。若小者为下,则其名其实固皆居下矣,而更下之,则不足以自存矣。大国且如江海之为百谷王,众流归之,而自处以静。静而重而安,不为小国所动摇,恒胜。


  【原文】
  道者,万物之注也。善、人之宝也,不善、人之所保也。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卿,虽有拱璧以先四马,不若坐而进此。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也?不谓求以得,有罪以免欤!故为天下贵。
  〔注〕
  通行本此作为道章第六十二。
  “万物之注也”。甲、乙两本并同。通俗本作“万物之奥”。──帛书老子编者第15页附注29云:“注读为‘主’,礼记礼运:‘故人以为奥也’,注,‘奥’犹‘主’也。”──其说甚是。按左昭十三传:“国有奥主”,正义:“室内西南隅,谓之‘奥’。‘奥’是‘内’之义。奥主,国内之主。”是则无论作“奥”作“注”,皆当解为“内中之主”。
  “美言……”句,通常在“市”字断句。作“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古本作“美言可以于市,尊言可以加于人”。据淮南子道应篇及人间篇,皆在“尊”字断句,而作“美行可以加人”。兹阙一字。甲、乙两本皆无关。疑当作“善”。
  “拱璧”,乙本阙破。甲本作“共之璧”。“共”、“拱”通借。虽然,“之”字衍文,殆钞手之误,“拱璧”乃两手可合抱之大璧。(见左襄二十八传疏)
  通常读“善人之实也”,不在“善”字逗。因前有“善人”与“不善人”之说。(道经廿六)。于此,则“善”与“不善”相对为说,较允。
  〖臆解〗
  此章由于文字简古,注解纷纭,义颇难定。姑循其推理以为言。
  道者,万物之内主。谓万事万物内中皆有一原则为之主。道之可言者,略备于上经。今此言及善、美,皆德,古编入此德经,宜。道为体而德为用,体不异用,用不离体。合言之曰“此”。
  “善,人之宝也”,知之,爱之、重之,所以为宝。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老子,楚人,无间于其乡国之言。兹不必论。申论之则为伦理学之全。
  “不善,人之所保也”,何谓?──礼记月令,“四鄙入保”。庄子盗跖,“小国入保”。是“保”有防御之义,如后世有行保甲之法。谓“不善”之于人,犹寇盗入侵,故自保卫也。(通常句读为“善人”、“不善人”,训“保”为“养”为“安”,皆所未取。其说屈折。)
  “美言可以市尊”,美行(或善行)“可以加人”。──言、行对举;谓言之美者,虽市人皆尊贵之也。行之美者(或善者),可以有别于人,高于凡人或上于俗人也。若读为“美言可以市”,则是美言可以购买,又解“市尊”之“市”为购买,则是以美言为交换尊贵之货物。既不辞。亦不成理。更不可以为教。(后章亦言及“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盖老氏为其自著书之谦辞。皆非必然。)──或解“加人”为“施于人”,则是其行之善、美,皆可如衣冠而加之,亦复不能成说。非老氏原义。而言与行之所表,则德也。德非言行亦无由见。
  “圣人恒善救人”,前已言之矣。“无弃人”,兹复申其义,曰“人之不善也,何弃之有?”“圣人无己,靡所不己”,(近儒马一浮语)则虽人之不善,亦犹己之不善也。于己必不弃,是于人亦不弃也。
  “立天子,置三卿”,周室之乱也。此盖柱下史所必知者。拱璧、四马,皆礼之上者也。重耳出亡,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一乘四马)及曹,僖负羁馈盘飧,置璧焉。公子受飧返璧。及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是又柱下史所必知者也。皆礼数也。宜其取以为喻。“不若坐而进此”,何谓也?“此”,道德也。德,得也。故曰“求以得”。
  老氏之为教也,清虚恬淡而无为。其归宿也,曰求则得,曰有罪则免。(龚自珍说)──求则得之,言非难得也。而守无为之教,人必不至于犯罪。释此固当曰免于有罪。虽然,罪与非罪,自有德者观之,其相差甚微。耶稣训众:孰自省无罪,可始投石杀此奸罪之妇人。众皆默然,逡巡散走。斯亦仁恕之教也夫!


  【原文】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
  图难于其易也,为大于其细也。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
  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夫轻诺者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于无难。
  通行本此作恩始章第六十三。
  “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通行本多作“难事”,“大事”。或无“之”字,“难”,名词。
  “多易必多难”,古本“易”字下有“者”字。
  “报怨以德”,近人有释此“怨”为“民怨”者。人民怨恨,在上者当以德报之,其怨可销。──此解甚合。
  〖臆解〗
  秦、汉以前文字,多涵义丰富,而形式简朴;细加寻绎,其思绪条理,乃觉粲然。试以今语代之,又不可得。以行文而论,常为后世文章家所叹美。
  此章初段,忽出“大小多少”四字。承上“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三句。昔人谓“归于无物,故可以大、可以小、可以多、可以少”,是也。直接则“报怨以德”一语,亦可以“大、小、多、少”言,如末章言及“和大怨”云云。又笼括以下之大细难易诸义。──初读此四字一句,似觉突兀侗。及细玩之,乃知此一转捩有千钧之力。芟去则失义,且使文气不贯。代以他语,必不能如此简质,用多字或多句方可。而此四字不成一语,仅为提示而已。──此诚文章神妙之境也。
  道虚,而守之者必以为若实,由是则恒无为而为,无事而事,无味而味。则亦无往而不济,此策之至上者。守“无”者也。
  大小难易,皆相对为言。然易亦有轻慢义,难亦有患祸义。大祸之出于轻简慢者,多矣。而细事之终成其大,亦日常可见者也。圣人戒轻、戒躁、戒盈、戒伪,举事慎重,实其慈、俭,守以谦、柔,因之以静默而不争,故终于无患祸。──而曰“圣人犹难之”者,圣人于无,守“无”为难。


  【原文】
  其安也,易持;其未兆也,易谋;其脆也,易判;其微也,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作于蔂土。百仞之高,始于足下。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也,故无败;无执也,故无失。
  民之从事也,恒于其成而败之。故曰:慎终若始,则无败事矣。是以圣人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而复众人之所过。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
  〔注〕
  通行本此作守微章第六十四。
  “百仞之高”,甲、乙两本同。通行本作“千里之行”。
  “民之……”句,通俗本作“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
  “而复”,韩非子引作“复归”。“能辅”,甲、乙两本同。通行本作“以辅”。
  “蔂土”──蔂,同虆,孟子:“盖归反虆梩而掩之”,赵注:“虆梩,笼臿之属,可以取土者也。”“九成之台”,高台也。成,重也。九表多,即多层之台,由笼土筑成。“作”,起也。始也。
  “仞”──清程瑶田通艺录,订一仞为七尺。度广曰寻,一寻八尺。度深曰仞。皆以人伸臂度之。此言高度。譬如为山九仞。则深亦言高。考周时一尺,合今二十二厘米略余。则八尺亦常人高度。
  〖臆解〗
  老子为一家之言,固矣。然此一家之言,实集自古华夏智慧之菁华,自黄帝始,故世称黄、老之学。观于此章而信。
  “涓涓不塞,将成江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毋使滋蔓,蔓难图也”。──若此之类,皆积千百年之经验,成为格言,流布民间,传统不灭。老氏于是资取以成其说,说法不同,意义无异。
  其安也,易持。其未兆也,易谋。……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一言以蔽之曰:几也。古训: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何谓“几”?──易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睹事理之微芒,治之于将动未作之际,则用力也优暇,往往避大患之蔓延。此在今世又所常见者。医人之防疫,霍乱、疟疾之类,一遇则杜绝其源,或施免疫之针注于先,皆“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也。其他保健康,延寿龄之法,莫不依此为原则。其禾稼森林防蜮除患之法,同然。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倘其为恶木,毫末不拔,将寻斧柯。其为力相去天壤。于此可以观教育之功。其在易曰蒙以养正。教儿童于初学,扩充其良知良能,亦将自然而善。倘其长大而或有恶习,则虽多方教诫,亦有难除者。──至若得贤者以一言之善,识英雄于未遇之时。销敌忾于樽俎之间,决胜算于分封之始,由此而成大功立大业以措国家于磐石之安者,史盖不可胜数。何也?皆得之于先几也。故曰:“其未兆也,易谋。”
  老氏之教,尚清虚寡欲。学人之所不学,以反众人之所为。“所过”,其度量也。多学与多欲无异。学而成癖,与玩物无异。寡欲则俭朴,俭朴则无几求,无几求则可以乐道。糜有限之日月,敝无价之心神,沦精于文字之间,槁死于典籍之内,是与蠹鱼无异矣。此自古学人之大病。诚不如损之又损之,然为道。
  唯道集虚。虚者,无执;不固执己见,不专执其私也。与孔氏之教“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同。马援之论刘邦曰“无可无不可”,此汉高之远胜光武也。不执则虚衷,虚衷然后可纳善,纳善然后能无可无不可,一顺自然之为而不敢为私己之为。善始慎终,必不失败。


  【原文】
  古之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也,以其知也。故以知知邦,邦之贼也。以不知知邦,邦之德也。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恒知稽式,是谓玄德。
  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
  〔注〕
  通行本此作淳德章第六十五。
  “故以知知邦”,通行本作“故以智治国”。
  “稽”,假借为“楷”。“楷”,广雅释诂一,法也。四,式也。
  “道”、“导”通假。“为道者”即“为导者”。
  “知”、“智”通假。又如字,为也。──“故以知知邦”,义即“故以智为邦”。
  〖臆解〗
  老氏学自古为人所厚非者,此章愚民之说也。人民愚,则统治阶级易肆其剥削而弗叛,纳诸陷井而死无怨言。愚之久,久之智力皆劣,则统治者亦不能不愚。上下同归于一愚,则亡国之道也。
  此乃至浅之理。陆敬舆尝论及氓之蚩蚩,固若无知也。然于上之所为,一举一动无不明其表里,其智又不可及。是则虽欲愚之亦不可能。
  老氏必非不明乎此至浅之理者。或者有所激乃以成其偏。徵之于史,观其当世之事,侵伐无已,战祸不休,民智愈开,奸伪蜂起,巧诈相凌,殄瘁弥甚。若是者,诚不若其愚矣。则保合太和、返朴还淳之道,必一反时俗之所为,不以智为国,而天下庶可休息于小康。犹若为治本之方,在其文明未甚发达之世,似舍此亦无他道也。
  虽然,天下事诚有不可一概而论者。古之世,不可得而知矣。老子之世亦不能然,后世更不能然。文明已盛,民智已启。譬如混沌之穷已凿矣,欲其不死必不可得。然则如之何?曰:仍守老氏无为之教可也。将以明民,明之而又明之,使其大智。大智非难治也,使其自治。民皆明而自治,则国之德也。于是为上者亦毋劳于治,斯亦无为之道矣。
  孔氏书亦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说。与此义颇相类,然未尝直举愚民政策。大致“民可与乐成,不可与虑始”,亦乱世权宜之计。书陈洪范:“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甚至“谋及卜筮”,则虽作威作福之君主,举事亦非不使庶民知之者。


  【原文】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为百谷王。
  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故居上而民弗重也,居前而民弗害也,天下皆乐推而弗厌也。不以其无争欤!故天下莫能与争。
  〔注〕
  通行本此作后己章第六十六。
  “欲上民也”,甲、乙本皆同。真本“民”皆作“人”。
  “必以其言下之”。甲、乙本皆同。真本无“必”字,古本有,且有“其”字。
  “居上”、“居前”,古本作“处之上”、“处之前”。两“之”字疑衍。
  “弗重”,重,累也。犹今言“无压迫”。
  “弗害”,害,忌也。意谓“不以为妨碍”。
  〖臆解〗
  古之行文无定法,推理无定式,皆无谬误也,而思惟亦不流于枯槁。此章以“江海”为说。譬喻在前,取譬者居后。在诗则六义之“比”也。上、下经中数数用比,数数用韵。皆可谓古诗之遗风。其时道术未裂,百家未分,民族之生命力雄厚滂礴,文化创作,笃实光辉。往往诗情、哲理、文思、玄言,皆熔铸于一炉,成为瓌宝,所以百世不磨,其书至今可读也。
  且此言“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学人亦可指其喻不立。“江海”为物,不足以譬“圣人”。未尝为“王”,亦非“善下”。且江与海为二物,“圣人”果似江耶?抑如海耶?倘如是推理,则可以治数学,治逻辑,不可与言古代哲学矣。
  以江海喻圣人者,言圣人之德,如水之积厚,而度量广大也。将誉之不喜,毁之不怒,所谓澄之不清,扰之不浊者也。而水常就下,圣人何尝不乐居后而下人?其上人,非以上自处也,而“自称孤、寡、不谷”。易之兑曰:“说(通悦)以先民,民忘其劳”,是以人民居先,而己独取后也。古之善将兵者,非士卒皆已食不先食,非士卒皆已休息不先休,皆此道也。
  虽然,于此亦有当辨者:诚与伪而已。倘以言下人,所为者乃己之居上;以身后民,所为者乃己之居先。则是售伪也。售伪者人必不信,必不肯推之戴之。圣固无伪。倘其居上,亦弗重且弗害。人必乐于推之戴之,亦无与争者。然历代奸雄窃国,多假此术以售其欺,败国亡身者多矣。


  【原文】
小邦寡民,使有十百人器而勿用,使民重死而远徒。有舟车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注〕
通行本此作独立章第八十。兹据甲、乙两本编次。
通俗本第二句作“使民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什佰”为士卒部曲之名。“什佰之器”即兵器。俞曲园说。兹作“十百”,义亦无异。
“甘其食”句上,古本有“至治之极”四字,作“民各甘其食”。
〖臆解〗
正反相成,分合相禅,此进化之大机大用,而近代西哲所以立其辩证法者也。老氏之时,周已衰矣。统一已数百年,治久则敝,分崩离析,人民流亡。天下之势,由大趋小,若川决山颓而不可挽,故老氏著其小国寡民之理想如此。此说之是非得失姑且不论,人而有睹于历代兴亡之迹者,必知此非人力之所可为。读罗马帝国史者,知当其全盛,直以地中海为园庭中之池沼,北欧、北非、西亚,几于皆此园庭中之台榭轩楼别馆。及其衰,则罗马街市中贵族各树其堡垒以自防。愈读而而愈苍凉,知虞渊之沈,无可挽救。然则存此为一理想;默观时世之变迁而处之以无为,亦老氏之教也。


  【原文】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哆,哆者不善。
  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己愈多。
  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
  〔注〕
  通行本此乃全书末章,作显质章第八十一。
  乙本作“善者不多,多者不善”,甲本缺数字。兹假定“多”乃“哆”之省写。通行本作“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义同似。哆,张口大言也。
  能行本末二句作“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兹据甲、乙两本。“天之道”与“人之道”对文。
  〖臆解〗
  “信言”,今语曰“真话”。──六经中无“真”字。老子中有之。如:“其精甚真”、“质真如渝”,皆形况词,与“信”(读如“伸”)通用。如“其中有信”,今语曰“其中有真理”,则形况词之为名词者。
  欧西自寇桑(Victor Cousin)申“真、美、善”之说,尔后哲学界无异辞,皆以为人生之向往与归趋,无以非难。三者,古代各民族多有说,希腊为著。在东亚,则老子此章是也。各有所重。于此章又出“知”与“博”相对为言。当属知识论。倘视三者为三元体,如三圆球,各不相涵,以谓真者不必美,美者不必善,则说人生现实亦大致不诬,悲剧皆由此起。然此盖然之说也。论于理实,亦难谓真者必不美,美者必不善。或三或二,亦可有相互涵摄之时。老氏之历史哲学,所见者如此,非如近世之纯思辨哲学,未为经验论所范围者,所见不同。
  虽然,老氏此说,盖为其著书而言。故后人编此为其书之末章。信与伪,美与丑,善与恶,可为相对,老氏亦必不以信与美,以美与善为相对。第申其旨,若曰:如此书者,不美、不博、不哆,然为信、为智、为善。进而言“圣人无积”,则仍申其著书之旨,如是而为教,教人之为人也。
  且“圣人”,依老氏之义,为侯王而明圣者。则其积,货财也,非无所积,乃积于民。所谓“公忠体国”,与其国为一体者也。己之所有,即国之所有,即皆民之所有也。岂非“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己愈多”乎?
  倘使侯王而有私积,如唐之琼林、大库者。是聚敛之臣,搜括于民间,则或储存而腐朽于无用之地,或备逃亡之资而已,或肆寇盗之钞掠,或供子孙之暴殄奢糜,且贻祸于国家,此史之大戒也。侯王之冀为圣君明主者,必不然矣。──此现实之义也。
  或者,“圣人”非谓在位者,则体道者也。道无可积而德可积,学可积。将谓“圣人”无积德、无积学乎?曰积学积德,皆为道也。为道非徒为己也,亦为人也。既以予人,己且愈多也。愈以为人,愈以予人,则德愈积而道愈富,亦自然之理也。──此抽象而言之也。
  基督尝有是言:“有者,将予之;无有者,并其所有而将夺之。”是也。同此理也。谓有者,有道者也。无有者,无道者也。有道者,增其明;无道者,去其惑。
  “天之道”,昭明之理也。理有非人所能知,盖自然之道也。为生为杀,为利为害,多非人力可为。人类至今仅能作少分“先天而天弗违”之事,未能征服自然也。然人类实进化者。自然而生人,亦无必生之以害之之理。故曰“利而不害”。“人之道”,既为人、既予人矣,则亦无争。故曰“为而弗争”。


  【原文】
  天下皆谓我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器长。今舍其慈且勇,舍其俭且广,舍其后且先,死矣。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建之,女以慈垣之!
  〔注〕
  通行本此作三宝章第六十七。
  第一句通行本皆作“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多一“道”字。今依甲、乙两本,芟此“道”字。“大而不肖”,据乙本。“似”字疑注“肖”字下者,属入正文。
  “夫唯不肖”,通行本作“夫唯大,故似不肖”。此据乙本,文、义俱胜。
  “故能为成器长”。据乙本。“器”,甲本作“事”。韩非子解老,亦作“故能为成事长”。皆有“为”字,而俗本缺,作“故能成器长”。有者胜。
  “且”,取也。
  “女以慈垣之”,甲、乙两本同。然乙本作“如以”。“汝”、“女”古通用。据甲本作第二人称,语较生动。通行本皆无此字,仅作“以慈卫之”。──“垣”之亦“衡”之也。
  〖臆解〗
  将谓我与道为一,则“我大”可谓“道大”。而“谓我自然”,亦可说为谓我道为自然。于此分道与我为二,则言“天下皆谓我大,大而不肖”,无义。或增言“道大”,亦赘。
  前言“大方无隅”等。方而言无隅者,见有所不及。此言“大而不肖”,其义相若。至大而见有所不及,则见之不全。见之不全,则无由说奚肖奚不肖。
  慈,爱也。俭,约也。不敢为天下先,无争也。──此三者,皆说人与社会之关系。
  “不敢为天下先”,此义出自大易。乾恶居首;初潜勿用,上亢有悔。“见群龙无首,吉”。不为先,则不争。不争则不急剧,盖从容而善为者。以是有成,所谓后之以发,先之以至者。故终于为长。
  俭,谓不放侈,不放侈而恒约,则财用足,财用足则人多附之,故广。
  慈,谓仁惠加于人。此天地间之正道,坦坦然可行者也。履此正道,又何畏何惧而不勇?人将爱之。物且与之。善将兵者,爱其士卒如子弟,故称子弟兵。子弟兵者,爱其将帅如父兄,则上下揖睦。师于是乎大和。由是“以战则胜,以守则固”。
  慈于三宝为第一,盖人人所可行者也。为德之元。


  【原文】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也。
  〔注〕
  通行本此作配天章第六十八。
  “弗与”,真本作“不一”,古本作“不争”。作“弗与”者是。“与”,敌也。两军相遇而战谓之敌。参经义述闻卷十八,“一与一,谁能惧我”条。
  〖臆解〗
  汉辕固生尝称老子书为“家人言”。“家人言”者,谓寻常人情物理语。读此章亦知其然。──此章皆简易之理,然理之简易,非即行之简易。如谓“善战者不怒”。思虑明审,情感不摇,绝不以客气害事,乃能战而善也。即观夫寻常之弈者,此至微末之游戏也。而往往恃气相斗,忿然相争,何况领大兵与大敌相见于战场哉!史称张良状貌乃如妇人女子,此必非纠纠武夫之貌可想也。然其运筹策、决胜负,可谓天下之大勇武者,所谓“善为士”者也。
  儒家有“配天”之说。“博厚配地,高明配天”。在老氏以“不争”为德,称其高明。


  【原文】
  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祸莫大于无敌,无敌近亡吾宝矣。故抗兵相若,而哀者胜矣。
  〔注〕
  通行本此作玄用章第六十九。
  “扔”,古本作“仍”。真本“仍无敌”,在“执无兵”句上。
  “祸莫大于无敌”,甲、乙两本同。古本同。通行本作“祸莫大于轻敌”。下“无敌”亦作“轻敌”。
  “相若”,通行本作“相加”,疑字误。
  “哀者”,俞曲园说:疑“襄者”之误。“襄”乃“让”之借字。
  “行无行”,第二“行”字谓“行列”,或“行道”。
  〖臆解〗
  用兵有道,得道者胜。不得其道,虽胜犹败也。主客之间,进退之际,有难为定说者。此言“不敢”者,诸葛公之“谨慎”近之。“为主”则受寇,“为客”能自如。“退尺”者,将飞者翼伏,将进者足。“进寸”,则无地可发施也。
  “行无行”者,无行列而行也。
  “攘无臂”者,不用臂而已攘之也。
  “执无兵”者,不执兵犹执兵也。
  “扔无敌”者,不扔敌而已扔敌也。
  用兵若此,似非人力可到。后世如李广,或得其仿佛。孙、吴之流,善用兵矣,未尝能不用兵而战胜也。
  “祸莫大于无敌”。──商纣百克而亡,齐桓之虫流出户,是必皆老氏所知者。秦以前,一时无敌于天下者,败亡多不旋踵。故春秋时治国者,有留敌国为“外惧”之说。存戒惧也。
  “吾宝”,即“我有三宝”之宝。其一曰“慈”。哀出乎慈。哀者,恸不欲生,致死而已。虽兵力相等,而哀者常胜。


  【原文】
  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天下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夫言有宗,事有主。夫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注〕
通行本此作知难章第七十。
“事有主”,甲、乙、真本皆作“事有君”。文子精诚篇引作“事有本”。兹依古本。
“则我贵矣”,通行本作“则我者贵”。兹据甲、乙两本。
  〖臆解〗
知与行对言。“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商书说命)一说也。史而可信,则华夏此说最古。知之难,行之易,又一说也。知之精一处是行,行之精一处是知。则同难同易。老氏似还启后世知行合一之说者。知表于言,亦见于行事。若以本末言,则仍以知为本。“言有宗,事有主”,皆出于知。言而无宗,漫言也。行而无主,妄行也。盖无知而妄作者。由知而行,以行而知,即知即行,未始出其宗,道也。言行皆有道为其宗主。犹怀玉也,而被褐,人不知其怀玉也。然自知之。有道,人不知则不贵之也。然自知其贵。乃天爵自尊,无待于爵命常自然而贵者。老氏以其言为易知易行。


  【原文】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是以圣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
  〔注〕
  通行本此作知病章第七十一。
  此章前二句,通行本皆无“矣”字。下又有“夫唯病病,是以不病”二句。此据甲、乙两本。淮南子道应篇作:“知而不知,尚矣;不知而知,病也。”甲本作“不知不知,病矣”。帛书编者引吕览谓“不”字不当有重文,是也。古“知”、“智”二字通用。今写当为“知不智,尚矣;不知智,病矣”。庄子天下篇:“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第二、第三两“知”字皆是“智”字。(“薄”训“迫”,“邻伤”即“辚伤”。)义与此相通。
  “病病”,第一“病”字,动词;第二“病”字,名词。谓以病为病。
  〖臆解〗
  人类文明发展已数千年,所知仍极有限。知识适为无限。仰则不知天,俯则不知地。外则不知人,内则不知己。此惠施之说所以无穷也。圣人守之以“玄默”,不言而智。自知其不智也。无知不智之中,而自以为知为智,此病也。圣人甚患乎有此病,故无此病。


  【原文】
  民之不畏畏,则大畏将至矣。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彼而取此。
  〔注〕
  通行本此作爱己章第七十二。
  “民不畏畏”,通行本作“民不畏威”。“则大畏至”,亦作“大威”。“畏”同“威”。书吕刑“德威惟畏”,墨子尚贤中,作“德威惟威”。
  “毋狎其所居”,狎、狭通假。谓所居当广大。
  “毋厌……。弗厌……”,此“厌”通“餍”。“是以不厌”,此“厌”通“餍”。
  〖臆解〗
  自古治国之所大畏者,叛乱也,篡也。统治者必使民畏威而不敢为。及其威不足畏,或畏与不畏之利害等,则叛乱篡之事起矣。老氏倡圣人之治。曰:“毋狭其所居,谓使民有余裕以自处也”。庄子外物篇曰:“室毋空虚,则姑妇勃”。资生宽绰有余,犹之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圣人复其性,万物复其命。弗强其所不能,弗忧其所不知。不塞其情,自无不达;不限以法,自无不周。与天下相胥以乐而复其始”。(王船山解庄子则阳篇)。人民乃熙熙如也。又曰:“毋厌其所生。”则以生道使民,以宽柔为教,自上无压迫,自下无反动矣。居上而民弗重,故不厌也。圣人不自表曝,不自矜贵,自知、自爱,其国乃治。


  【原文】
  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天之道,不战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注〕
  通行本此作任为章第七十三。
  此章通行本在“孰知其故”句后,尚有“是以圣人犹难之”一句。兹据乙本芟。甲本阙,数空字似亦不应有。
  “繟然而善谋”句,乙本作“单而善谋”。其间“战”字亦作“单”。然疑此仍当作“繟”,因此上已有“不单”即“不战”之语。“然”字从通行本补入。古本“繟然”作“默然”。繟、墠、坦,皆通假字。今语作“坦然”。“坦然”则无谋。句义是:虽是坦然,然而善谋。
  〖臆解〗
  勇于敢,勇于不敢,皆勇也。敢者,恃气;不敢者,非恃气而必藉于理。不敢为其所不当为,而杀活之机于此分。此老氏就一切而言者也。然勇于敢者则活,勇于不敢者又杀,亦常然者也。故曰“或利或害”。人不能知其故,遂归之于天。天生天杀,非人所可必也。
  虽然,天之道,岂非即人之道耶?时、空、因果律,皆非人所能变。人观天之道,宛觉其善胜、善应、善谋,且“不召而自来”。是未分别谛观时、空、因果律,而知其必然者也。因不知,故委之于天。何以不知?所知有限制也。譬如见,限于目,制于光。无目不能见,无光亦不能见也。是所见者有限,而所未见者无限;所知者有穷,而所不知者无穷也。
  倘明于时、空、因果,则知战之胜败,皆已定于事先。谋之臧否,亦定于事始。杀活之机,潜在于人。积善,积不善,或余庆,或余殃,久而后验。习已成性,故已不移。则其发也,如响斯应。譬如身染疾病,或旋踵而发,或潜伏若干年而后发,或治或不治,皆有其必然之理。举不外乎时、空、因果。不能知,故归之于天道,其实仍人道也。喻曰“天网”,网疏则漏者多,终于“不失”,无所逃于时、空、因果律也。而后世上帝天堂鬼魔地狱赏善罚恶之说,皆由是起,邈矣!


  【原文】
  若民恒且不畏死,奈何以杀惧之也?若民恒且畏死而为畸者,吾将得而杀之,夫孰敢矣!若民恒且必畏死,则恒有司杀者。夫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也。夫代大匠斫者,则希不伤其手矣。
  〔注〕
  通行本此作制惑章第七十四。
  “若民恒且不畏死”句,通行本迳作“民不畏死”。“以杀惧之也”,作“以死惧之”。
  “畸”通“奇”,邪也。有宋本作“恶”。作“若使民常畏死,则为恶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见容斋随笔卷五)
  “若民恒且必畏死”,通行本此句缺。甲、乙本皆有。此帛书胜处。
  “是代大匠斫也”,通行本作“是谓代大匠斫”,加“谓”字,芟“也”字。
  〖臆解〗
  凡民畏死。大盗闵不畏死。凡民而不畏死者,有苦而欲死,失其乐生之情者也。大盗竭其聪明勇力而杀人越货者,非不聊生,过其乐生之情者也。皆不畏死,则皆不足以杀惧之。老氏必观于春秋之世乱矣。将以儆治民者,曰:止杀。
  “司杀者”,法也。司寇、司隶之属奉行之。国君执法而操生杀之柄,必曰:此祖宗之法,国家之法,贵戚与凡民共之者也。故法不可乱,不能凭其喜、怒以生、杀人。史美舜、禹之治。陶执法,舜不能取而代之也。后世暴君乱主,蔑弃法纪,随意生、杀,是犹“代大匠斫”,其伤多矣。


  【原文】
  人之饥也,以其取食税之多也,是以饥。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之有以为也,是以不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也,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注〕
  通行本此作贪损章第七十五。
  “以其取食税之多也”。通行本作“以其上食税之多”。“取”作“上”,无“也”字。
  “人之饥也”,“人”作“民”。“百姓之不治也”,作“民之难治”。
  “夫唯无以生为者”,古本“为”字下有“贵”字。
  “是贤于贵生”,甲、乙两本皆无“于”字。
  〖臆解〗
  周初,幅员不若今日版图之大也。而分千八百国。一国之提封,略同后世之一县。周衰,诸侯侈,多置官吏。卿、大夫、士之食禄者以百计。嘉好之事,一卿出境,从者五百人。则其国用可想。生齿日繁,而土地之产,固不能同增也。自三代制什一之赋,而宗庙社稷牲币之供,饔饩牢之奉,百官有司府史胥徒之禄食,皆于此出,以及车乘兵革之备,亦出于此,而豪猾贪之胥吏,侵渔其间。齐犹大国也。煮东海之水以为盐,有山泽之利。及其季世,“民参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而三老冻馁”(左昭四传)。大国如此,小国可知。此老氏所以有民饥之叹也。
  溯其分封之始,亦曾意及后世之衰亡乎?以周公之明圣,知治鲁之亲亲尊尊而必弱,知齐之尊贤上能而先亡,此其长图大计深明远见也。卒之周室虽以东边而遂衰,然维持统一之局且八百年,此在世界史上最为特出,不可谓非最优胜之政制也。至春秋之世,颓败之势已成。虽有管仲、晏子出,成小匡于一隅,而楚霸东南,秦起西北,干戈扰攘,历二百四十余年。此非可以人力挽,非可以学说救者。老氏于此,亦必知其无可如何,求天下之安宁,必不可得,第申言民饥之由来,治民者之不扰,及求生之不可过厚而已。恢其小国寡民之理想,率天下以无为而治。卒之更历二百余年,战愈烈,祸愈惨,封建尽破而后已。──反复重言,盖恳恳款款而道之者哉!


  【原文】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曰: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生之徒也。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兢。故强大居下,柔弱居上。
  〔注〕
  通行本此作戒强章第七十六。
  “其死也……”句,通行本作“其死也坚强”。“坚强”前另有多“恒仞”“挺仞”二字者。
  “木强……”句,甲本作“木强则恒”。通行本作“……则共”,“共”通“拱”,或作“……则兵”,以斧斤加之也。乙本作“兢”,《集韵》注:兢,坚强貌。《诗》无羊:“矜矜兢兢”,传,“以言坚强也”。则“木强则兢”,正是原义,不必改字。
  〖臆解〗
  “强大居下,柔弱居上”者,物理之当然,亦人事之通则也。柔弱居下必压,不胜其负荷;居上无损。强大居上必颠,无所承托,居下则安。在国家倘强宗大族,据高位、凌凡民,鲜有不破者。田氏篡齐,三家分晋之类是也。故立国必根本巩固,安定无倾,文教深,武德厚,民富而国贫可也。权位之移易可也。要于存大体而不伤。制柔则革弊迁善易为。与时进步而发挥有余,则与天地长存可也。
  问曰:老氏云“兵强则不胜”,何谓?岂兵弱乃胜耶?
  答曰:兵,难言者也。或强胜弱败,或强败弱胜。要于与国家人民为一有机体,而必有庞大充实之生命力弥满其间。倘国家衰弱,其兵不能独强。倘国家富强,其兵不能独弱。可以兵累败而国不伤,可以兵累胜而国终败。譬如疗疾,有疾必死,疾去乃不死,有疾不去而不死,有疾虽去而人亦死者。故不可一概而论。主要在于生命力之充实而已。
  观于往史,强弱亦有难分者。安定如山,或缺机动;威如流水,或少镇静,则强犹弱也。兵而木强,缺乏灵动矫健之生命力,必败。后世苻坚淝水之败,岳飞朱仙镇之胜,皆此之由。


  【原文】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而又以取奉于天者乎?唯有道者。
  是以圣人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若此。其不欲见贤也!
  〔注〕
  通行本此作天道章第七十七。
  “孰能……”句,通行本作“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古本作“孰能损有余而奉不足于天下者,其唯道者乎!”──此据甲、乙两本参定,较胜。
  “弗有”──甲、乙两本同,全误。
  “成功”通俗本作“功成”。
  “若此”二字,据乙本。诸本皆缺。或以句末作疑问,加“邪”字,亦晦。此订较明白。“见”今作“现”。
  〖臆解〗
  此章所谓“天之道”,公理也。“人之道”,私意也。高者可抑,下者可举;有余者可损,不足者可补。此人心同然之理,互百世而不变者也。故谓之天道。
  自来封建之制,“损不足以奉有余”者也。民贫不足,侯王乃富而有余。不足而更损之,则剥;有余而更益之,必决。以公理绳之,唯有余者受损,乃当。“以取奉于天”,有余乃奉之于天下也。
  圣人可若是乎?治国而无为者也。必成功,必有余,初无私意存于其间,则循公理者也。不自居其功,不自表其贤。


  【原文】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也,以其无以易之也。柔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弗知,而莫之能行也。
  是故圣人之言云,曰“受邦之訽,是谓社稷之主;受邦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
  正言若反。
  〔注〕
  通行本此作任信章第七十八。
  “而攻……”句,古本作“莫之能先”,通行本作“莫之能胜”。
  “柔之胜刚也”二句,古本、甲、乙本皆同。通行本此二句上下对倒,无“也”字。真本作“故柔胜刚,弱胜强”,无“之”字。
  “訽”通诟,或作“垢”。耻辱也。“訽”与“主”字为韵。
  〖臆解〗
  老氏盖深明时间之妙用者也。观万物之化,因其时而任自然之化,故能清静无为,徐动徐生,不轻不躁。固言柔弱胜刚强矣,亦言“上善如水,水善利万物而又静”。而此章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也”。水之以柔弱而能攻坚强者,因时间之力①。]以譬乎柔胜刚,弱胜强。广义推之,居弱处下,其境善于居强处上。则优胜之谓。盖水善就下者也。
  倘两军相遇,金鼓震天,争性命于俄顷,将谓坚强者败而柔弱者胜乎?──非是之谓也。守柔弱之教,将不战而克人之兵者也。小国寡民,虽有武器而不用,无争则亦无战,亦无两军相遇之时,无其死地。
  强者,壮也。物壮则老,自然之序。物之成也熟也,以时间而攻之杀之者,亦以时间也。皆潜移于不觉,以成其万物之化。智者因之,以柔弱胜刚强。其在易曰:“坤至柔而动也刚”。物之成,用力;其毁,亦当用力也。刚者,力之凝聚;柔者,力之弛散。摧刚者柔,柔之力特因时间浸渐而施之,其“动也刚”无异也。所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者。
  处弱而居下,非有道者不能。见不能及远,力不能胜人,而好处强而居上,细人之情也。居下则众流归之,而流不皆清;毁之蔑之者众,亦不能不受其诟。名受其诟,实亦不祥。唯有道者处之,可以无咎。为社稷主乃必受,为天下王而必不祥,此名实之似不相当者也,乃实然。故曰:“正言若反”。
  注释:
  ①晚近苏俄科学界,亦有以时间为能力者。

【《老子臆解》篇终 】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老子·臆解 道经〔下〕  【现代】徐梵澄
读懂这些受益终生《4》
细说《道德经》对老子思想的篡改(二)
二十一世纪重译道德经
战国时期楚简《老子》全文对照通行本《道德经》
老子的话将在2012大改变 陌月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