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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流浪的青春 (421-440)/作者:叶志安/2024-02-24

421 

      吴荒年一碗酒下去,脸迅速地红了,跟着眼睛也红了,他瞪着红眼珠子说:“龙老师,以后你不要再担心江木苟咬人了。我算是把这个人看透了,骨子里就是一条狗,你怕他,他就呲牙咧嘴往上扑,追着咬人,你要盯着他,他就安静了,要是一猫腰,它就会掉头就跑。我和他打了两次交道,他的这种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个性,我算是领教了。” 

       “江木苟在你的面前是狗,在我的面前还是条狼,这一点,我也是领教多年了啊!”龙老师笑着说。“我只是想以后常来看看你,一是请你给我治病,二是陪你说说话,让你开心点。对于江木苟,我就是要让他明白,我是你的学生, 谁要欺负我的老师,我肯定不答应,你就拿我当个保镖,吓唬一下江木苟。我尽量不跟他正面交锋,只是敲山震虎,警钟长鸣而已。”吴荒年说得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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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荒年平常本来就谈锋甚健,今天酒后更加滔滔不绝。他再次举杯给龙老师敬酒:“龙老师,你解放前出门求学,正值抗日战争时期, 国家危难之际,你是参加过抗日的人,也算是为民族做过贡献的。只是后来在国民党的学校教书,那不能怪你啊!像你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怎么能和我们一起放牛呢?这不是荒废人才吗?我实在想不通,你要是去大学任教,该可以培养出多少人才,让多少人受教受益!我和江木苟较劲,除了内心的感恩之情,就是为你的遭遇抱不平。他江木苟算什么东西,连报纸都看不明白,整个一文盲,还穷凶极恶地迫害 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一个满腹经纶的老知识分子,简直是天理难 容,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龙老师淡淡一笑:“感谢荒年的仗义而为,我落在江木苟这样的人的手里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啊!受迫害受摧残的人很多,很多人还失去了生命,比我还要悲惨,我好歹还活下来了,尽管活得很难很苦!” 

       看着龙老师饮下一口酒,脸上写满悲怆,无尽的苦楚,吴荒年说道:“龙老师,我今天对你说,往后我吴荒年就是你的学生,你的亲人,有我在,我看谁敢欺负你。至于江木苟就更不在话下了,我那天已经当面警告他了,从今以后,他对你要是轻举妄动,我就会让他付出代价,后悔莫及。我从不欺负别人,要是有人对我无礼,我不管他是谁,天王的老子也要拼出个道理来。”说完,吴荒年端起酒碗,一 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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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龙老师的眼里闪着泪花,嘴唇哆嗦了几下,他也举起酒碗喝了一口,说道:“荒年,你也是我的贵人啊!在我年老体衰、难以为继的时候,你对我这样的一片心意实在是雪中送炭。我现在根本就没有精力来和江木苟对抗,可能任何一次阶级斗争都可能置我于死地。我的心脏病一年比一年严重,自己也不知道能够撑到哪天,可是,江木苟他们还要对我不依不饶。这次荒年和江木苟的事情也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发生的,也算是天不灭我吧!只要江木苟以后不再对我横加侮辱,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吴荒年胸有成竹地说:“龙老师,别的我不敢说,让江木苟不再对你无礼,这应该不是问题了。来,志安,我们一起为龙老师的健康, 为他的好日子干杯!”我们三人举起酒碗,一起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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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龙老师一起放牛,实在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我们有无尽的话题,一件小事都可以聊得无边无际、欲罢不能。他满腹经纶,我满脑袋的好奇,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一个游刃有余、问一答十,往往时间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牛也喂饱了。感觉和地里干活相比,放牛这个工作简直就是享受。 

      我有一次问他:“你喜欢放牛吗?” 他说:“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放牛是适合我的事情,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如果是一个诗人,有写作的自由,放牛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即可以一边放牛,一边读书思考,还没有人打扰。可是我目前既没有书读,更不能写作,只能静静地享受放牛的清静,想一点自己的心事,从这一点上来讲,我喜欢放牛。” 

      他的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自己是一个有点孤僻的人,生性好静,不喜欢扎在人群中说些言不及义的话。当初主动要求放牛就是想有时间找书看,虽然历经“文革”,在学校里稀里糊涂混到了高中毕业,其实脑袋里空空如也,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但喜欢看书是我从小 的习惯,而放牛可以有大量的时间看书,这让我在沉重劳累的插队生 活里看到了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425 

      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和龙老师在一起放牛,有无数次的谈话让我刻骨铭心,大开眼界。尽管当时我愚昧无知,似懂非懂,但我能够感到他说话的分量,如同一本书,虽然读不懂但可以从文字上知道书的价值。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对生活中人和事的评价和理解。他简直就是一个生活点评的大师,谈什么事都能以小见大,微言大义,让人触景生情,顿觉心明眼亮,我后来喜欢写一点杂文似文字大概就是受了他的影响。谈不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只是喜欢有感而发、议论风生的那种感觉。他平常的口谈禅就是:你怎么看?然后就微笑着等着我 表达自己的意思。而我开始常常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后来时间长了也能搜肠刮肚地对付几句,以后偶尔也能跟他对谈一阵,再以后还 能和他唱点反调,说点不同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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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吴荒年经常公开地到龙老师那里去,渐渐地村里人都知道 吴荒年是来看病的,而且大队里也不干涉,特别是江木苟居然没有反应。开始大家都感到蹊跷,后来才知道了吴荒年收拾江木苟的故事, 于是,大队里也有人开始找龙老师看病。龙老师成了我们大队的一个 免费给大家看病的老中医,不但看跌打损伤,也看别的病,还是一律免费,纯属义诊。有时候我们在放牛,病人直接找到池塘边和龙老师谈病情,他就坐在小路边为病人望闻问切,然后掏出一个小本子写药方。有的病人要给龙老师两包烟,他绝对不收,反复说这样的话:“你给我递根烟可以,如果给我一包烟,那不行。一根烟是礼貌,一包烟就成了有偿 服务,罪过就大了,人家会说我搞资本主义,那我就说不清道不明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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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荒年的出现部分地解放了龙老师,大大地改善了他的处境。有很多人愿意主动和他说话了,也就是更多地拿他当个普通群众,而不是什么阶级敌人。由于太穷,治病在农村始终都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绝大多数的农民都是小病靠拖,大病等死,也没有卖房子治病这一说,因为多数房子只是泥巴稻草糊成的,形成不了买卖。龙老师是大知识分子,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是中医的研究对于他来说,入门不难,深造也不是问题,何况他年轻的时候找老师学过中医,后来自己在批斗中被人屡次毒打,留下内伤,全靠自己给自己疗伤,所以他一 直都在学习中医。吴荒年收拾了江木苟之后,龙老师的医疗活动从地下转入了半公开,由此,他赢得了很多乡亲们的感激与尊重。但他始终是一个尽义务的态度,别说收费,就是对于病人家里送的蔬菜都是拒之门外的。他不想给江木苟留下任何把柄,以免日后被其借题发挥,上纲上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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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老师名义上虽然还是一个被管制的阶级敌人,但是他利用自己的医术帮助了大队的很多人,赢得了大家的感激与尊重,他的处境比原先要好了很多。走在外面,大家都主动和他打招呼,发自内心地亲近他,渐渐忘记了他的政治面貌,而把他当作一个长辈,一个邻居。

       我曾经问他:“农民对政治运动有多大的热情?” 他说:“他们关心的是家里的粮食够不够?婚丧嫁娶的费用哪里 来?一个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哪有心思关心所谓的政治运动呢?以前江木苟在大队里搞阶级斗争,他们也只是跟着看热闹,跟着起哄喊口 号,至于广播里面说的什么大好形势,什么文章,什么社论,他们怎么能够理解呢?其实江木苟、大队的干部也不理解,都是人云亦云地跟着鹦鹉学舌。所以连农村的干部都云里雾里,何况种地的农民呢?没有理解,又和他过日子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就谈不上什么政治热 情,从“文革”初期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的。当年土改分田地,农民倒是很有热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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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眼中,他是一本百科全书,问什么都可以追根溯源,说出来个龙去脉,而且深入浅出。听他讲话,看似漫不经心,信手拈来, 其实都是学问,而他把学问当故事说,一点都不枯燥,好似一个散文高手,写什么都可妙趣横生。

      有一次我问他:“我们学校的老师说话很乏味,特别老一套,听你讲话一点都不枯燥,想象你讲课一定与众不同,你是怎么可以做到这样的?” 

      他说:“人的态度很重要,老师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学生首先就会和你拉开了距离,从心里排斥你。老师和学生也是人和人的关 系,也要彼此尊重,相亲相近,有了一个好氛围就好办了,你讲的东西就会像水一样流进对方的心里,而且不知不觉。老师不但要懂得 多,而且要有一个好态度。” 

430 

      七五年的秋天,正是摘棉花的季节,我们大队发生了一件大事, 准确地说是一件惨案。那天下午,我们正在河南岸的棉田里摘棉花,突然听到北岸传来 一声猎枪的枪声,紧接着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听就知道大 事不好,要出人命。我身边有一个女青年叫李巧英,大脸盘,胖乎乎的,说话声音又高又尖,平常特别喜欢看热闹,巧英是因为她父亲的政治问题而全家从县城下放到我们大队的。当时巧英听到北岸的动 静,棉花篓子都来不及解下来,就大声说:“不好了,三队出事了!” 然后沿着河堤一路小跑,穿过小桥,直奔对岸。其余的人都隔着小 河,听着对岸传来越来越大的哭喊声,站在田里没有动。

       我们大队的医务室在南岸,平常有一个赤脚医生在那里,除了发 一点感冒药之外,也治不了什么病。这时我们看见北岸有一个男人抱 着一个八九岁小女孩急步向南岸走来,后面还跟着一群大人小孩。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已经开始绝望地嚎啕大哭,看上去好像是小女孩的奶奶,这一群人过河之后直奔大队医务室。没想到,巧英也跟着后面一边哭一边走来,好像她和这件事有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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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看见小女孩浑身是伤,鲜血洒在来时路上,隐隐约约形成了 一条红线,触目惊心。我看见小女孩的头耷拉着,无力地一路摇晃。我们上前围住了巧英,急切地问她是什么情况?她自己为什么也哭 成这样?

      巧英边哭边说:“三队的江水和有一杆猎枪,他装好了火药准备打兔子,这时刚好队长喊他有事,他就把猎枪顺手挂在了门口的杨树上,人就离开了。我弟弟赶英路过这里,看见了树上的猎枪,就取了 下来端在手上玩。今天是星期天,附近有好几个孩子也跟着赶英身边看。突然猎枪响了,站在枪口的小女孩就倒下了,枪膛里面的铁砂子 都射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估计这孩子已经不行了,怎么办啊!出了人 命啊!”巧英瘫坐在田边,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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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英的弟弟叫超英,生于五八年“大跃进”年代。当时喊得最响的口号是超英赶美,所以家里名之曰超英,事发那年十七岁。这时候,医务室传来噩耗:小女孩已经中弹身亡。原来当时超英端着猎枪,小女孩正站在枪口之前,超英扳动猎枪,枪膛里填充的铁砂在火药爆炸的推动下,几乎全部射进了小女孩 的胸腔、腹腔、手臂上,应该说当场就中弹身亡了。枪主叫江水和,五十多岁,长期身患肺结核和血吸虫病,基本失去劳动力,也只能在队里放牛,和吴荒年类似。吴荒年有一杆猎枪, 经常有空在麦田里打兔子,在湖里打野鸭,然后拿到集市上换钱贴补家用,江水和的猎枪也是这个用途。那天,江水和放完牛,想乘着下午的空闲带着猎枪去附近棉田里转悠,寻找猎物。当他把猎枪填充好 火药和铁砂之后,正准备出发,突然队长派他到稻场去照看刚打出来的稻谷。他来不及退出枪膛里面的火药和铁砂,顺手挂在了门口的杨树上就去了稻场,没想到就此酿下大祸。小女孩的父亲是武汉军区的 一个军官,当天就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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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遭枪击事件发生后,大队党支部紧急开会,研究决定。由于小女孩的爸爸是武汉军区的一个团级军官,是我们大队走出去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一向也是大队的一个荣耀。大队党支部不敢怠慢, 做出决定:马上下令收缴了全大队的所有猎枪,包括已经生了锈作了废的。把当事人江水和、李超英扣押在大队部,并连夜向县公安局报了案。由于江水和是江木苟的一个堂叔伯兄长,所以江木苟在开会的时候极力要李超英承担全部责任,加之李家是四类分子下放农村,属于阶级敌人。江木苟就上纲上线,无中生有,说李超英怀着阶级仇恨,报复心理,借机杀害革命军人的后代,是大队阶级斗争的新动 向,建议公安局逮捕李超英,以命抵命,血债血还。

       第二天县公安局在大队召开了抓捕李超英的群众大会,对江水和予以从轻发落,只是进行了口头警告,收缴了猎枪。那天在押李超英进入会场的时候,死去的小女孩的伯父,还是大队小学的校长,怀揣一颗学校上体育课的手榴弹,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高举手榴弹扑向李超英,对准他的脑袋连续猛击,李超英的额头顿时头破血流,血流如注,上衣都染红了,人们又连忙把李超英架到医务室包扎伤口。最后十七岁的犯人包扎着重重绷带,带着浑身的血迹被塞进吉 普车带走了。超英的姐姐巧英当时就晕厥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她的老父亲也在现场,亲眼看见唯一的小儿子被人砸得头破血流,惨不忍 睹,抓到公安局,生死未卜,忧惧交加,急火攻心,回到家中心脏病发作,半夜死去了。

434 

       龙老师谈到超英的枪击案,心情异常沉重,特别是谈及李家父亲的突然离世,兔死狐悲之情溢于言表。他黯然神伤地说:“巧英一家是七零年下放来的,她父亲“文革”前就被划成右派,也是长期挨整, 心力交瘁,来的时候就重病缠身,失去劳动力,身体状况比我还差。我们也一起放过牛,后来连放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做一些守秧田、摘棉花的事情。巧英对她父亲的态度不好,有些迁怒,认为是她父亲连累了全家,连累了自己,父女之间长期不说话的,和我女儿一 样的心态。” 

      我说:“我看见巧英的父亲脸色发黑,走路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很沉重,好像有严重的哮喘病。每次看见他虽然不说话,总是对着我微笑,很可怜的。” 

435 

      巧英的父亲原来是一个码头工人,平常喜欢有感而发,说三道四,不知道哪句话被人抓住了,五七年第一批就打成了右派。他本来没读什么书,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右派,纯属祸从口出。听巧英说,她父亲原来五大三粗,彪形大汉,解放前在码头上是扛包的,自从戴上右派帽子之后,身体迅速垮下来了,原来八十公斤的体格,瘦得只剩 下了二分之一。龙老师说巧英的父亲刚来大队的时候,身体状况很不好,有严重的哮喘病,无钱就医,只能捱着,拖着,心情很绝望。虽然年纪只有五十来岁,可是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队里安排他参加放牛,所以经 常和龙老师在一起,两人之间走得比较近。龙老师总是尽量开导他,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来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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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到巧英的父亲,龙老师有点情不自禁,他有点愤怒地说道:“谁不说话?谁又能保证每句话都无懈可击?就是再正确的话也经不起那样的上纲上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巧英的父亲说,他就说了一 句'大跃进’是吹牛比赛,为此,他成了第一批右派,和我一样,每次搞运动都要去一层皮。'文革’初期又被人打得吐了血,身体彻底垮了下来,他不但有心脏病,还有肺结核、哮喘,腰也不好,那是在批斗中被人踢了的。他说在会场上有人用大头皮靴狠狠地踢他的两肋和腰部,当场就吐了血,昏死过去了。” 

       我说:“这样的经历你也有啊!有过之而无不及,同病相怜,你应该特别理解巧英的父亲的。” 他淡然一笑:“我比巧英的父亲早十年就开始了挨整的生活,我的问题比他要严重得多。要不是解放初期缺老师,我还一点利用价值,有可能当年和我父亲一样,被镇压了。如果被枪毙了也好,免得后来受罪,死去活来。    他凄然地苦笑着。

437 

        龙老师凄然的笑容让我的心一下沉了下来。我知道他的痛苦,但我实在不知道他痛苦的深度,因为我的阅读和阅历,都不足以走进他内心痛苦的深处,只能用直觉来感受他痛苦的边缘。我没有提问,但他一定知道我想听什么,他说的话总是像泉水一样流进我的内心深处,浇灌着那个特殊年代我内心的荒凉。如果不是和他无数次的谈话,我的心也许早已死掉了。

       他带着凄然的神情,忧伤的语调,继续缓缓地说着:“超英只有十六岁,还没有成年,就这样进了牢房,以后刑满释放,也会一生带着一个劳改释放的帽子。他爸爸临死都是一个右派,儿子又将继续成为一个坏分子,这一家算是永世不得翻身 了。” 

       龙老师是在为方家的命运而悲伤,他自己都在险境中度日如年, 而且是二十六年的漫漫长夜,此时此刻,他还在为李家的遭遇忧心如 焚,我实在是不好理解。

438 

       超英是李家唯一的一个男孩,又是最小的,他有三个姐姐,巧英是二姐。龙老师说:“作为一个垂暮之年、重病缠身的老父亲,还戴着右派帽子,全家下放农村,他有什么指望呢?超英就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亲眼看见闯下大祸的儿子被人砸得血流满面,惨不忍睹,最后塞进警车抓走了,可想而知这位老父亲当时的悲痛和绝望!这对他实在是致命一击啊!” 

        他说不下去了,沉痛地摇着头,好像要把心里的苦楚通过摇头甩出去。他实在是透过李家父亲的结局看见了自己的命运,甚至认为这位父亲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他心中的悲凉不言而喻。

       他接着说:“人的忍受能力都是有限的,如同一根绳子承受的重量越来越大,越绷越紧,最后会断掉。这位父亲五七年打成右派,至今快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受尽磨难,贫穷的折磨,疾病的折磨,政 治运动的折磨,已经耗尽了他的生命,所以,超英的闯祸就是最后的一击,也是致命的一击。我从四九年回到家乡,成了反革命分子,至 今快三十年了。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快耗尽了,不知道啥时候也会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呆呆地看着他,心一个劲地往下沉。

439 

       多年之后,当我无数次地回首插队岁月,才知道龙老师的命运有多么的煎熬!我在农村的时候,因为无知,如同一条小鱼,根本不能游进他人生的大海。

       我问他:“超英会被判死刑吗?” 他稍微沉思了一会说:“超英还未成年,而且不应该承担主要的责任,只是江水和一时的疏忽大意,酿成了这个悲剧。本来没有触犯法律,也没有犯罪动机,纯属意外事故。只是小女孩的爸爸是个团级军官,为了平息受害者家人的情绪,才逮捕了超英,还故意放过了江水和,这说明法律是有偏袒的。如果超英是大队书记的儿子,那就另当别论了,这就是法律的阶级性。” 

       我听完一想,他说得真对。我记得“文革”武斗期间,我们县城里有一个造反派头目,家里私藏了一把手枪,而且子弹还上了膛。有 一天,这个造反派头目不在家,他十五六岁的弟弟在家中衣柜里翻出了手枪,当时兴奋不已,提着子弹上膛的手枪就耀武扬威地出了门, 引来左右邻居的好多孩子上前围观。就在这个持枪的男孩子得意忘形地端着手枪比划的时候,手枪响了,枪口前的另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应声倒下,当场毙命。但是后来也没听说公安局抓人,只是调解了一 下两家的纠纷,不了了之。

440 

        听了龙老师对超英的生死预测,我心里松了口气。想来超英可保小命,李家父亲如果早点听到龙老师的先知先觉,也不至于丢了老命。过了不久,县上传回消息,超英只是收入劳教,没有判刑。她二姐巧英告诉我们的时候,高兴得又哭又笑,像疯了一样,让人看了特别难受。亲人之间休戚与共,生死相连,在那个苦难的岁月,亲情和友情却没有荒凉。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龙老师的时候,他欣慰地笑了,说道:“也算 是可以告慰他父亲的在天之灵了,天无绝人之路,超英劳教时间不会 太长,最多半年就可以回来了。

       龙老师自己孤苦伶仃,贫病交加, 老无所依,还这么牵挂别人的安危,为别人的不幸而担忧,为别人的转机而庆幸,与哀伤的人同哭,与欢笑的人同笑,自己那么苦,却悲天悯人,慈悲为怀,从不幸灾乐祸,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问他:“你自己这么艰难,受尽迫害,却没有听到你表达对人的怨恨,你怎么可以做到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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