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读过的书，曾想用来改变世界，现在都用来慰藉自己

读

书

旧

书

故

人

小

皮

那些读过的书

曾想用来改变世界

现在都用来慰藉自己

读旧书，如遇故人

元人笔记里有一则，记宋人苏子美豪放不羁，在岳父家住着，边读书边喝酒，一喝一斗。

下酒菜是什么呢？《汉书·张良传》。

读到张良与刺客行刺秦始皇，误中副车，他拍掌叹道：“惜乎，击之不中！”于是满饮一大杯。

读到张良感叹与刘邦相遇，他也跟着感慨，拍案道：“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再喝一大杯。

岳父老泰山也是风雅人物，听说之后大笑：“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为多。”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人却可以读古人书；其趣之一，便在于读古人之读书趣。

清人张潮说：“读旧书如遇故人。”

“故人”说：在下也有诸般面目。

你年少时遇他，正是锦衫玉貌的风流客，三春花发好时节，貂裘换酒，豪宕洒脱。

多年后再重逢，他已换了眉眼妆容，粗布旧衣的落拓子，西风凋碧树，无语独凭栏。

杜甫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

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你那时年少，读少陵，明知他“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一生困顿坎壈，沉郁顿挫，却还是大赞那句“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满心里都是致君尧舜、再淳风俗。

后来，你年岁渐长，道理懂了不少，能做的事却不多。再读这一首，才看到青冥垂翅，残羹冷炙，仿佛“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标了高亮的黄色块，瞬间生出萧条意。

你，读懂了际遇。

辛弃疾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你那时年少，读稼轩，明知他一生蒙着“归正人”的阴影，“三仕三已”，却仍倾心于那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后来，你年岁渐长，路走了不少，痕迹却没留下许多。再读这一首，蓦然觉出真正加了粗的是这句“可怜白发生”，醉里梦回，都是未竟事业。

你，读懂了蹉跎。

苏轼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你那时年少，读东坡，明知他一生大起大落、一贬再贬，却还是钟情于“大江东去”“惊涛拍岸”和“羽扇纶巾”的“雄姿英发”。

后来，你年岁渐长，随波逐浪，与世沉浮。再读这一首，才看到那站在江边的人“早生华发”，好似“人生如梦”画了重点号。你才知道“黄州惠州儋州”并不只是六个字三个地名，那是历史浓墨重彩的一页，是一个人天纵英才的一生。

你，读懂了旷达。

陶渊明

杂诗其五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

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你那时年少，读渊明，明知他“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可还是沉醉于“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后来，你年岁渐长，梦想都散落在远方，大水汤汤，无舟可达，无路可退。再读这一首，倒是“荏苒岁月颓”更骇目，“气力渐衰损”更扎眼，“未知止泊处”更惊心。

你，读懂了人生。

冥会于心，岁月有功

张潮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岁月有功。

同一首作品，年少时读的是知识，成年后读的是人生。

年少时读它，字字都是吹毛断发的剑，凭着它可以来去江湖，“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此后山高水远，久别重逢，只漫不经心一句，便是扁舟里的肘边灯，孤灯燃客梦，一夜一心死。

这中间，隔着人情冷暖、红尘爱恨、世态炎凉。

哪里用费心体会？这些都已经是你自己的故事。

你在时与世中辗转奔波，遇着千般面孔，品着百味人生。

只是蓦然低头之际，恰好有那么一句撞进眼帘，冥会于心罢了。

你曾想要华屋美食香车宝马大道通衢，一任口腹之欲役使七尺肉身。

行尽青山再回首，老来才觅得厚味，因为少陵说：“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

你曾一心向前走，向上攀，想要更高的职位，挣更多的钱，得到那些不可能。

可乐天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对酒五首》其二）

你，读懂了舍得与放下。

你曾赤手空拳，一文不名，却满脑子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直到乐天提醒你：“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卜居》）

真真切切，正是你的写照。

你，读懂了生存。

你曾想有所作为，却四处碰壁，如陷泥淖。

恰好稼轩说：“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摸鱼儿》）

你，读懂了藐视与超越。

你也曾呼朋引伴吆五喝六，“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后来你忽忽将老，才发现可以深夜拨通电话的人寥寥无几。

好在稼轩又说：“知我者，二三子。”（《贺新郎》）

你，读懂了知己。

你，是不是也读懂了生命

太白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人世一盏风灯，宇宙日月恒昭。

所有我们的迷茫，古人都曾经历过；所有我们的悲辛与欢悦，古人都曾体味过。

再读这些句子，你也分不清是在读谁的人生了。

其实又何必生分别心呢？

千年同此一爱，古今共此一情。

当你鬓染霜华，自然想起“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杜甫《春望》）。

你也聊自排遣，学稼轩“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学渊明“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最终却被少陵一句“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击中。

你终是不能再忍，于是拍案而起。怕什么，有东坡殿后：“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思堂记》）

你便学东坡，学他勤勉豁达：“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

东坡却说：“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和陶饮酒》其一）

你便再向前一步，依止渊明。

而渊明说：“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其二）

你便也跟着渊明向他的榜样看齐。

藉着这些存在，曲折漫长又迫促的尘世也有了缓冲。

曾有人像我们一样孤独，我们便不那么孤独。

曾有人像我们一样悲哀，我们便不那么悲哀。

所有的崭新都会折旧；

所有的鲜艳都会褪色；

所有的激荡都会平静；

所有的火光都会灰冷。

可人便是如此的不甘心啊——

陶渊明

荣木（并序）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

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

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之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大家“总角闻道”，大多“白首无成”。

无数“繁华朝起”，几人“慨暮不存”。

消沉时怨艾过了，挫折时愤懑过了，沦落时惆怅过了，再来听听渊明。

他说：“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他说：“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人生实难，借你些许勇气。

你，是不是也读懂了生命？

【完】

作者简介

小皮：文学博士，各类文字散见于各平台

个人公众号：字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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