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水妖女人
  刘耀兰

  太阳光晃眼,她的眼睛睁不开。哦哦嗬,她打了下大大的呵欠,伸了一个懒腰,很夸张地伸展着四肢。眼泪从脸上流下来了,她伸出一只袖子一抹。她又扭动着身子,听见胯骨咯吱响了一声。她左扭一下,右扭一下,胯骨又接连响了两声。老啦,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她的身材苗条婀娜,一举手一投足肯定好看,不然旁边那只小狗不会呆着看她。她无声地笑了,嘴里骂了一声。她吸溜一下鼻涕,又一挥手擦了一下鼻子,那条小狗吓的倒退一步,转身跑了。这个举动通常小孩子才有,她觉得用起来方便。她从前是很讲究的。乡里人多半擤完鼻涕朝地上一甩,“啪”的一声,一摊或灰或黄或绿的浓鼻涕弹在跟前,一躬身把手上的鼻涕抹在脚后跟,再在袖口上,或撩起衣襟,把鼻子擦擦了事。可她不一样,她口袋里总是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擤鼻涕也是无声无息。或者说她跟本就没有鼻涕等那些肮脏东西。那条手帕上也总是香喷喷的,有几回被别的女人掏出来洗脸,还被人用来擦着从田里挖出来的野荸荠,直接送到嘴里大嚼,她自己躲在一边恶心。女人现在变邋遢了,变得跟别的女人一样,那条手帕也不知被她丢到哪个地方去了。她从前是不爆粗口的,不随便坐地上。现在屁股上总有那些灰土草屑,开口就是脏字。好在她脸蛋还是那么好看,这才不被人讨厌。
王世虎曾直接笑过她,你才三十岁,过两年比五十岁的老婆子还让人讨嫌。
她一边朝嘴里撂着葵花子儿,一边朝他翻了翻白眼珠儿。他才不在乎谁说的话呢,谁也不知道她的难处,不知道她需求的是什么。
你就不能不像那些肮脏婆娘?把自己弄精神点儿?
那能当饭吃?
他在她面前要么说些放浪话,要么说起话来让人肉麻的心疼。
去去去,你别教训我,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管他在人前多么霸道,在她面前就是一条驯服的绵羊。
改变她的是日子。她刚才帮丈夫翻了身,帮他从肛门抠出一大坨屎,又为他洗了屁股擦了身子。丈夫从前还总是对她感激涕零,现在却埋怨她手脚太重。她想骂他,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将门一带,跑了出来。
她在人们心目中就是一个标准的道德楷模,虽然丈夫瘫在了床上,年轻轻的活守寡不说,家里家外的活够她受的,也没听见她有什么冤言,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不正经的举动。其实,她心里想骂人,但不能骂,只有借着猪狗骂几声出出气。有些老人说,要是在过去的几十年前,一定会给她立一块牌坊。就是从前一个那么爱干净的人,显而易见地变懒散了,变得邋里邋遢了,人们也一概视而不见。她内心真正需求什么,人们是漠不相关的,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让人仰视的道德高碑。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想到外面打工去,让公婆来侍候丈夫。可是公婆年龄大了,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她会发疯的。王世虎可是给了她不少机会,他无非是喜欢她的脸蛋,想得到她。她要想改变命运也只能靠这个了,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她明白王世虎的狼子野心,在他面前她总是保持着矜持,拒绝着他的好处。如果答应他,就如直白地告诉他,她是他的人了。
左右两条巷子连个人影也没有,村子里欣赏她的人会都到城里打工,都是那些吃在碗里看在锅里的男人,最没本事的几个老人也在屋子里玩麻将纸牌。她手里没钱,也不喜欢这些玩法,那都是没档次的人混日子,她要玩的是到城里歌房K歌。在城里读卫校的日子,她金嗓子的名声让不少女生嫉妒。她听得见脑子里轰隆隆的声音,感觉得到胸腔里怦怦的跳动。村子太安静了,静得日子也生了锈。她在村头那个石磙上坐下来,把手伸进衣服里挠痒痒,身上出了汗,抠下一坨湿乎乎脏乎乎的黑东西,她手指头一弹就不见了。她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一个地方发愣。一只母鸡“咯咯嗒”地叫着,后面有一只花尾巴大公鸡在后面追。从母鸡炫耀的叫声里就知道,母鸡是刚下完蛋从鸡窝里跳下来的。这会下蛋的母鸡就像会生儿子的女人,四桃生了三个儿子,可她生下儿子就没奶水,愁得她时常抹泪哭号。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在女人们面前得意夸口。好几次她被这个女人的话气得忍不住哭了,想赌气找王世虎睡一觉,王世虎那彪悍的样子一定能让她生一个壮实的儿子。
那一次,王世虎把她抱住,用温热的嘴唇堵住她的嘴。她拚命挣脱,可是脚下却越来越没力气了。就在她快要瘫软下去时,王世虎却把她放了。她后来也想不明白,王世虎紧紧抱住她时,她只是挣扎,不打他也不骂她。可他放下她时,她心里却有了怨恨,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
尽管王世虎不好看,可想起他还是觉得身上有一种冲动。她心里正想着王世虎,母鸡跑到了她的脚边,公鸡追上了母鸡,扑扇着翅膀跳了上去。越是心里放不下那些事,那些撩人的东西就越是冲着她来,连一只鸡交配的举动,都让她身上燥热。她骂了一声,没良心的骚货,人家刚产完蛋,你也不让人家歇歇,一脚朝那还在颤抖着的公鸡踢去。公鸡被踢下了一地鸡毛,但它还是不甘心,咯咯地继续追着母鸡。追到稻场边,双双低头寻食。公鸡双脚一阵猛刨,然后咯咯地招呼母鸡过去吃现成的。
晓兰,你真多管闲事,管起这个来了。有着多嘴之称的枝儿从这路过,她打趣地说。这个枝儿本来在城里跟老公打工,老公跟别的女人跑了。她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家,哭骂了两天,然后像没事人似的说,他能玩,我就不能玩?看谁能玩得过谁。就像身上长的一个疮,疼痒几天,好了就什么事没有,无论别人提起还是自己揭开,她都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女人的疗伤能力真让人惊叹。
反正村子里没人听到,女人们什么话都敢说。她呵呵一笑,跟你一样的骚货。
她呵呵一笑,说还是你留着吧。你觉睡够了,太阳没把你屁股晒破?
不睡觉干吗?混吃等死。
不陪你了,我要回家做吃的。那个女人在屁股上拍了拍灰,摆动着两手走了。
自晓兰男人腰摔断了后,前两年,谁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时间一长,人们也似乎忘记了这个。谁还不是混吃等死,晓兰的男人躺卧在床,形同死人,枝儿的男人跟人跑了,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滋味?她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联想到她的遭遇,不自觉地叹息了一声。
晓兰十九岁就嫁到这个村子里。她成熟得较早,记得她在上十岁时,似乎就明白大人们的事。起风了,那些男人们在弟弟胯下摸了一下说,看看,风把那个吹掉了没有,呵呵,没掉,只是冻得像个螺蛳。她把头低下了,脸红得非常难看。她每天起床,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朝她妈睡的床上偷看一眼。她好几次在晚上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声,她以为父亲在欺负母亲。她以为男女纠缠在一起,肯定是男人在欺负女人。当看到母亲睡的地方,有一个凹下去的坑,就会在心里骂父亲,她会对父亲噘嘴巴。那一年,两只狗在路上行那龌龊之事,她见四下没人,拿起一根木棒,对那公狗狂揍。她一边揍,一边骂,男的都不是好东西!
不自不觉长大了,她却喜欢起男人来,不到二十岁就迫不及待地跟男人好上了,好了几天就跟男人滚在一起,怕肚子大了就慌忙出嫁。嫁到这村里,她的肚子就如这个村子一样,几年没什么变化。这个村子房前屋后只有几棵半死不活的树,也许是土没什么营养,那些树也总长不大。早上起来,太阳从东移到西,地上的树影子从西晃到东,起风了,西风来了朝东倒,东风来了朝西歪。春天树还有几分姿色,到了夏天就灰头土脸,秋天就不要说了,树叶掉光了,就如一个秃头老男人。人也是灰头土脑的一些人,有的人老了入土了,有的人出生了长大了,人数总是不多不少,面孔也差不多少。忙活时一个个如土里刨出来的,除了眨眼,看上去就是一个土人,闲时无聊就男女混在一起说荤话,露出一口黄不黄白不白残缺不全的牙齿,还有混浊得让人窒息的口气。除此之外,一天到黑总是几只无聊的鸡在“咯咯咯”地低头找食,双脚扑腾扒地,一阵尘土飞扬后,地上留一片“个”字的脚爪印。狗也是那些黑不黑白不白的狗,看见生人就躲在人后吠叫,如同没有出息的人的样子。她们家的房子,也一直没变化,人家开始住楼房了,她住的还是红砖房。刚结婚时是白墙壁,后来变成了黄色灰色,直到现在的蛛网晃荡,也分辨不出什么颜色了。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压得她只想哭。后来不想哭了,只觉得脑子是空白的。她曾经想改变什么,后来也不想了。田里地里的活儿她一个人干,好在总有男人愿意帮她。田地广种薄收,养活一家三口人还是不错的。只是别的女人穿红戴绿,她总是那几件衣服,脱衣洗等衣干。
变化最大的是王世虎。他成了建筑老板,在村里和城里都有房,又有豪华小车。不知有多少女人对他抛媚眼,可他只是在嘴上应付,对晓兰才动了真格。
王世虎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她把眼睛从那两只鸡的身上移开就看到了他。
王世虎指着她说,你看你……你把你搞得这样糟糕……
他把一句模糊话说完,就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她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看了看身上,拍了拍衣服。
你为什么总不理我?王世虎追着问。
那么多女人喜欢你,你去跟她们玩呀。她头也不抬地说。
王世虎说,就想跟你……
呸!她半是生气半是自豪地说,你就做梦吧。
王世虎说,跟你说正经的,我爱你。
她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一震,红着脸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你就想这样过一辈子?你看你多漂亮的一个人,这日子把你折磨得……唉!
她的眼泪要流下来了,趁他眼望别处时,她飞快地用衣袖擦干了。
王世虎说,我帮你到卫生局申办一个诊所临时营业执照,你去当医生吧。
她不相信地望着他,说,真的?
真的!我已跟卫生局长说好了,就在城边开发区,那里民工多,最起码我那儿就有一百几十口人,钱好挣。
突然,她就像一个从水里被救上岸的人,那种感激无以言表。她倔强着转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这个王世虎这时不是趁热打铁地占她的便宜,而是一转身走了。
在城市的开发区里,一拨拨民工穿梭往来,一幢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就在一幢完工的大楼一层,有一间非常干净整洁的诊所。晓兰穿着白大褂工作在那里,民工三三两两地进出,看起来业务很繁忙。
这是王世虎开发的商品房,旁边还有好几栋未完工的,工地上热火朝天。王世虎跟她见面的机会少,每次他总是约她吃饭,她开始是礼貌地拒绝。可他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是收不回的。她看到他在工地上是说一不二的,所以,他的眼睛一瞪,她便低头随着他走。吃完饭,他朝她五千一万地丢钱,说去买药吧。她拒绝,他又是把眼睛一瞪,她一句话也不说地接过来。
他说,你也不是正式医生,这是临时的,趁现在多挣点钱,以后再想法了做别的生意。
她说,这也不是我挣的,是你给的呀?
你傻不傻?我工地几百号人,一个荸荠一个坑,哪个离开对我都是损失,吃五谷六米的哪个没过头疼脑热的,到城里看病花时间,你给他们简单治治,你赚了我不也赚了?
为了说服她,他破例笑了,说我赚大头,给点小头你,你还不乐意?
她脸一下红了。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这大头小头里包含的是什么意思,这里有实话也有荤话她还不懂?
别说得那么难听。她扭了一下腰,嗔怪地说。
卫生所白天忙不过来,她只想挣钱,只有晚上,她才感受到孤独。她整夜亮着灯,躺在床上看着灯,泪水不知是被灯光烧灼出来的,还是心里流出来的,总之是源源不断。一个年轻女人,吃苦不怕,受累也不怕,就怕黑夜里孤零零一人躺床上,连一只蚊子也不曾来骚扰她。
有一天黄昏,诊所里的人刚走完,那盏灯却熄灭了。她反复拉着开关线,那盏灯就是不亮。灯坏了,这进出都少不了的灯,没有预兆地坏了。工地离市区远,她也不知哪里买灯泡,她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王世虎喊着她的名字出现在她诊所里了。
她说,怎么办,这黑灯瞎火的?
王世虎笑着说,就这样黑着不好吗?
她不知是王世虎说真话还是玩笑话,她心里竟有了某种隐隐的期待。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偷偷地按着胸口。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她觉得王世虎在挨近她,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在她感觉他一双大手朝她伸过来时,她竟有了短暂的昏眩。
可是,王世虎只是把手机盖打开,一束莹白的光照亮她的脸。
他说,走吧,跟我到市区喝杯咖啡,顺便买一盏灯回。
她还没从惊喜交加的昏眩中清醒过来,就懵懵懂懂地跟他上了车。不一会儿,他们就坐在了一间咖啡屋里了。
多么精致的生活,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今晚胆子大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如果说此时的他是一头老虎的话,她心甘情愿地喂他。
他唉了一声说,我也不晓得哪世欠你的,喜欢上你这个不开瓢的。
她大着胆子说,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他半天不理她。
她见他不说话,顿时感到委屈,说,你不是喜欢我才帮我,你是看我可怜。
他直视着她,我是真喜欢你。
她把头低下来说,你们工地上那么多漂亮女人,你随便挑都比我强。
是的,要漂亮女人,我一抓一大把。不瞒你说,我玩过的女人你数不清,但是,都是些歪瓜劣枣……都让我腻味了。
她把背对着他,女人都成了你的玩物,你还说她们的坏话,我可不愿意成为她们。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她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脸上有一种无比圣洁的光芒。
他把一支烟重重地按在烟灰缸里,双眼盯着她说,我发现我爱上了你,而且爱得发狂。
她身上一阵燥热,她觉得王世虎要扑上来。
正当我感到绝望时,我爱上了你。老人说村头那口水塘有个水妖,几十年如一日呆在水里,村里人总会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为她焚香烧纸。我觉得她好孤单,好可怜。我对她是又敬又爱,我一直想见到她。你就是这个水妖女人……
她的心在扑扑地跳,脸上发烧般疼痛。
之所以爱上你,是因为你在我面前从不做作,敢于把自己最真实地你呈现在我面前,包括你的不修边幅,大声说脏话吐痰……
她一下不好意思起来。
我对你没贼心,因为……我已经不中了,不是男人了,医生说我纵欲过度造成的,现在无药可治……
听到这句话,她如燃烧的木炭被突然丢进了水里,哧的一声,心突然凉了,并有一种裂解般的难受。他还在说着什么,嘴在一动一动的,可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镇定了一下,希望能听到她想听的话。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我吃药玩女人,心里并不痛快;现在我不是男人了,却爱上你,我才觉得生活有意义……
她觉得是真话,又觉得是在说假话,是在用这话挖苦她,甚至是侮辱她。
她红着脸,把钱往王世虎怀里一砸,说你就去爱你的水妖吧。
她冲门,一口气跑上了街。
她行走在街上,看到一对对互相搀扶的情侣,她觉得那其中的一个女人就是她,她在勾着男人的手臂,漫不经心地看街头那些悠闲自在的游人,还有那忙忙碌碌的回家的人。她突然觉得,她此时就如一个流浪的人,最起码心在流浪。她又觉得街道上那些流动的灯光就是池塘里的水,她真的成了水妖。


2014年6期《金田》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男人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个老母鸡
天堂里的时间(二十三)[小说]
【美文荐读】刘建舟丨故乡剪影
王虎峰:家门口的小河
这几种女人,猛过白虎,不可深耕!
我中午杀一只鸡,是公鸡还是母鸡?杀鸡的过程中发生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