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生命

刘耀兰

早晨，我刚从梦中醒来，就接到一位患者家属打来的电话。患者家属用那低沉的声音告诉我，那位病人已离世了。他还感谢我对病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我说，不仅说是对一个人，就是一棵树，我们也不能轻视。之所以他告诉我，不仅因为他是我的一位病人，也是我的朋友。

我在一阵失落中穿衣起床，拉开窗帘，只见淡淡的阳光映在窗台上，凉爽的空气也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窗外的梧桐树叶无声无息地飘飞，一夜之间，不知不觉地上落了一地，一阵风吹过，发出飒飒的声音。看着一只飞鸟从窗前滑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突然有了一种淡淡的忧伤。

我是一名医生，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抢救场面，见证过很多生离死别的悲痛时刻，时时感到作为医生职业神圣背后的责任和无奈，但我从来就没有生出职业化的漠然。在那些病号中，有英俊潇洒的青年，有残烛晚照的老人，在他们生命凋谢的时候，我的心总感到如一把利剑般剌痛，是他们让我对生命产生了深深的尊重和敬畏。

怎么不教我珍惜生命？一个生命的诞生是何其偶然，人类繁衍进化至今的六十多亿个后代，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奇迹。有几多风雨，几多痛苦，几多险境，几多辉煌……每个生命都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迎春送秋，迎接着新的世界。然而，每个人躯体内的十万亿个细胞，共生着的一百万亿个微生物，这些十倍于我们的朋友的夙敌，会随时变成威胁我们健康的杀手。病人，是我们每个人不得不扮演的角争；疾病，是我们挥之不去的魔爪；痛苦，是我们不得不承受的磨难。而作为医生，看到那一张张期盼的脸孔，我们便没有轻松的笑容；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让我们的心灵一阵阵颤栗。可是啊，我怎么能告诉你，人类的寿命到今天虽然延长了一倍，但是所患的六千余种疾病中，仅有二千五百余种可给予明确诊断，而在这些可诊断的疾病中，又仅有六百余种有治疗手段，在这些治疗手段中，大部分只能是减少痛苦……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何其尴尬，何其无奈。因此，我们理解了有些人的愤怒和质问，因为，是可恶的疾病让他们失去了体面，没有了尊严。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剌，三恨红楼梦未完。是啊，人生哪有圆满的？他们对我们的期待，就是我们无形的压力。他们人生的行囊中，还有未竟的事业，还有未泯的梦想，还有爱情、亲情，尽管他们走得踉跄，步履蹒跚，可他们还有希望。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尽管医生尽了最大努力，但朋友的病毫无起色。朋友开玩笑说，他先我一步走了，但是他会回来，如果过几年有一个小孩朝我微笑，那个人就是他。

我静静地看着门外那棵梧桐树。尽管是一棵对，可我做不到视若无睹，我给它浇过水，给它捉过虫。经过它的旁边，我会向它行注目礼，或者轻轻抚摸一下它的躯干，就像抚慰着一个患者。同样是生命，都需要关爱和尊重。秋天到了，它在时不时地往下掉叶子。它也曾经有过春天的嫩绿和夏天的繁茂，有过行人的赞美声和小鸟的歌唱。今天，它不再蓬勃与繁荣，不再接受赞美和宠爱，它把幸福与痛苦，隔离在秋光之外，抛却在冬天里。但是，生命是生生不息的。它的生命虽然在冬天里终结了，到春天时又会发芽，到那时它又有新的生命。

2011年10月24日《拂晓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