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的临时工：
社保局的一段工作经历
作者郁娟娟/推荐者郁宁生
从新中国成⽴到1995年这个历史时期，任何公司/单位雇⽤员⼯，从⼯作的稳定性和连续性来说，不外乎有三种：正式⼯（固定⼯）、合同工 、临时工 。我国从1995年起开始逐步实施《劳动法》，取消了所谓的固定工，统一为合同工。劳动合同分为两种：固定期限合同和无固定期限合同。无固定期限的合同工基本上就是以前的正式工，通常是长期的，稳定的，只要公司不破产，单位不解散，就可以一直干下去，除非自己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而被炒鱿鱼，或是找到什么更好的工作而跳槽。固定期限的合同工由劳资双方商定的⼀段时期的⼯作，半年⾄⼀年不等，合同期满，劳资双⽅视⼯作需要再决定延续或终⽌劳动合同。临时⼯则是为短期的需要⽽设⽴，⼯作数⼩时到数⽉不等，雇主不需要了，⽴马⾛⼈，不牵涉到解约问题。
我在南京模具⼚（⼀个中型国营企业）⼯作了近三⼗年之后离任，原以为这⼀辈⼦就在那⾥⼲到退休。没料到改⾰开放的浪潮冲击着国营企业，从1990年代起，中国迎来了⼀次全国性的下岗潮，⾸当其冲的是国营企业的⼯⼈。失去了国营铁饭碗之后，⼲过几个临时⼯作，跳来跳去，打⼀枪换⼀个地⽅。俗话说：树挪死，⼈挪活，机会总是光顾有准备的⼈。2001年的初春，我终于得到了⼀个和我过去⼯作经验相吻合的⼯作：经朋友介绍我去南京市社保局失业保险管理中⼼（简称失保中⼼）去做档案审核与管理。尽管此⼯作是临时⼯，可是我居然在这个岗位上⼲了四年，好⼀个长期的临时⼯！
当年适逢国企改⾰的⾼潮，⼤量的下岗职⼯买断⼯龄成了失业⼈员，⾛上社会，另谋⽣路。失保中⼼审核失业⼈员的档案及确定发放失业⾦的标准的任务极为艰巨，社保局原有的⼯作⼈员绝对⽆法应付，所以必须雇⽤⼀些具有档案管理⽅⾯经验的临时⼯来协助完成。和我⼀同上岗的新同事来⾃不同的⼯作单位，但都有管理⼈事档案的经验。我们的任务和正式员⼯⼀样，审核每⼀份失业⼈员的档案，确保档案中的材料齐全（包括⾸次参加⼯作的资料、参加社保缴费年限的清单、单位裁员的报告和补偿⾦，等等），然后根据年限来计算应该享有的失业保险⾦的标准。资料不齐全的档案必须退回单位，待补齐资料后，再次送审。如果是员⼯本⼈主动提出辞职的，则不在享受失业保险⾦的范围之内。我们曾遇到过不道德的单位领导为了逃避发放补偿⾦，忽悠职⼯⾃⼰写报告下岗。遇到这种情况时，科⻓们总是主动打电话给原单位核实情况，然后按章办事。
当我们几个新同事第⼀天进⼊社保局⼤厅时，看到服务柜台上⼀台⼜⼀台的电脑，⼼中免不了犯嘀咕，我们这些⽼员⼯虽然经验丰富，可是对电脑操作却是⼀窍不通啊！科长似乎发现了我们的犹豫，⾮常温和地说：你们别紧张，电脑中的程序全都由信息中⼼的软件⼯程师设计好的，你们只需审核完档案后按固定格式输⼊即可。这使我们悬着的⼀颗⼼立马放松了下来。
两位科长年龄与我们相仿，⽽科员都是⼩⻘年，对我们⾮常友善，绝⽆另眼看待的眼光，⽼的⼩的都称我们为某师傅。正式上岗后⾯对着电脑，我们感到束⼿⽆策，毕竟以前从未接触过这些⾼科技设备，不知从何下⼿。这时候多亏了身边年轻的员⼯耐⼼指点，⾸先要在屏幕上输⼊⾃⼰的权限号码，（这⼀设置是为了确保具体的责任落实到具体的个⼈，免得出差错时推卸责任），然后再按计算机⾥设置好的程序，如同填表格⼀般将审核的内容输⼊进去。因为初次操作电脑，⼿指显得僵硬，只会⽤⼀两个⼿指敲击键盘，⽽那些年轻的员⼯操作起来却是噼⾥啪拉，⼗个指头麻利地运作，跟弹钢琴似的。关键问题是我们没有正统学过操作键盘的指法，这实在是难以治愈的硬伤，⾮常遗憾！操作电脑时虽然速度很慢，但只要不出错也能对付过去。审档时我们这些⽼把式就⽐年轻的员⼯熟练多了，这就⼤⼤弥䃼了我们在电脑操作⽅⾯的不⾜，使得我们总体完成的⼯作量并不少于这些⼩⻘年。可谓各有所长啊！
我们的⼯作很⾟苦，⼯作量巨⼤，但⼤家⼼情都很愉快。在我们这个团队中，⼤家彼此尊重，相互帮助，和睦相处。每当我遇到电脑卡壳，就有⼩⻘⼯热⼼地站在我身边进⾏指点，或者亲⼿把我的难题解决掉，绝⽆不耐烦的⾯孔给我看。⼩⻘⼯们基本上都是出⽣于⼋⼗年代，对很多档案中的历史情况搞不清楚，譬如某⼈⼯作中曾外借到其它⼯作单位⼏年或带薪上学期间能不能计算为本单位连续⼯龄，按规定只要是原单位沒有解除劳动合同仍然可计算为其本单位连续⼯龄；还有就是某⼈历史上曾受过处分⼯龄如何计算，那就要区别受处分的性质⽽定。对于⼩⻘⼯们的虚⼼请教，我们也都很细⼼地为他们讲解清楚，以满⾜⼯作中的质量要求。⼩⻘⼯们⼯作时严肃认真，但也有活泼好动的⼀⾯，有时坐久了就爱出柜台去哪溜达⼀圈。碰巧遇处长或科长来查岗，我们谁都不会当犹⼤，就说他/她去如厕了，使个障眼法蒙混过关。有时⻝堂的饭菜吃厌了，某⼈⼀个提议，我们⽼⽼少少就会去⽔⻄门北圩路上⼀家稍有名⽓的酸菜鱼馆搓上⼀顿，吃完后⼀路说笑赶⾛了上班时的疲惫。记得有⼀次稍许清闲时，我和⼏个⼩年轻围着办公桌侃⼤⼭，谈兴正浓时，被处长发现了。处长⾯带笑容机智地说：你们⼏个⼈，⼈缘挺好的啊。听到这话，我们⼼知肚明赶快回到各⾃的⼯作台。
当然淸闲的时光⾮常难得，多数时间⼯作都是相当紧张的，紧张到何种程度是众单位送档⼈员清晰可见的。最紧张时两位科长都必须亲⾃抱上⼏⼤捆档案到楼上管理⼈员办公室和其他⼈员⼀起审档。从早上⼋点钟上班开始，柜台前就排滿了送档⼈员，中午⼗⼆点下班，午饭分两批吃，先去吃饭的⼈员座位空在那⾥，柜台外有刁蛮⼈故意发难找架吵，有时上个厕所，也有客户发牢骚。我们的纪律是不能和他们争论的，只能耐⼼解释。每天下来⼀计算竟然都会收到上千份档案。审核表为⼀式四联：⼀联市失保中⼼留存，⼆联存档，三联区失保中⼼留存，四联由单位交给失业⼈员去区⾥申领失业⾦之⽤。下班前必需确认审核单与档案名单及数量⼀致，如有差错必须在当⽇找出原因并加以纠正。延迟下班⼏乎是常态。每⽉底28号⾄次⽉1⽇是社保结算⽇，我们不对外办公。多数⼈员都可以休息⼀下了。蒙领导对我的信任，给我加了额外的任务。
当各区的档案柜满了，就得打电话与区⾥失保中⼼⼈员联系，让他们来领⾛各区的档案，因为失业⾦是由市失保中⼼审批，⽽失业⼈员需⼿持审批表等资料去区⾥申领。我虽是个⼩⼥⼦，但捆扎⼀捆捆档案时的⼒⽓却不⽐男⽣差，如果不捆紧的话，⼿⼀提起档案就会松散在地。有时候别⼈看着不过意，也会主动前来帮忙捆扎。⽉底时，别⼈轻松了，我却在楼上办公室，将审核单按时间顺序，将各区的档案分别装订成册，以便有问题时⽅便查阅。或许过去的⽼同事们看到橱窗⾥这⼀册册排列有序的这些资料时，还会想起我这个临时⼯呢。
我们审理档案不单单是紧张得抬不了头，还要忍受许多由于档案管理混乱⽽带来的不便。很多单位档案管理杂乱⽆章，没有按照规则装订成册，打开档案后材料乱七⼋糟，需在⾥⾯来回寻找所需的材料，增添了我们审档时的麻烦及时间。更糟糕的是档案发出的⼀股霉味扑⿐⽽来，熏⿐⼦辣眼睛呛喉咙，那滋味实在令⼈难以忍受。⽆奈⼯作仍要继续进⾏，我们不是到机关来享清福的。
位于南京市郊的⼤⼚区和棲霞区有很多⼤型的国营企业，裁员的数量极⼤。考虑到这些⼤型企业的特殊情况，市失保中⼼领导多次组织⼀班⼈马选择在周末的晚上加上休息⽇赶赴所在区社保局突击加班加点⼯作。你能想象到那壮观的场⾯吗？⼤厅⾥灯⽕辉煌，我们⼈⻢未到，那些企业劳资部⻔的⼯作⼈员⺒将成捆成捆的档案堆放在柜台上排队等候了。这让我想起了⼩时候冬天天不亮就起床在菜市场门口⽤菜篮⼦或砖头放在地上排队等候买⻘菜的情景。周末晚上加班到午夜，甚⾄更晚，回城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在宾馆凑合着住上⼀夜，第⼆天吃完早餐⼜⽴即投⼊紧张的⼯作。
当然企业领导看到我们如此⾟苦地为他们提供服务，也会犒劳犒劳我们的。某⽇晚上正好有场CBA职业篮球赛在南钢体育馆举⾏（江苏队和某个队⽐赛记不清了），南钢的领导特意请我们去观看这场⽐赛。这是我⼈⽣中第⼀次现场观看如此精彩的篮球⽐赛，开了眼界啦。现场⽐赛的⽓氛分外热烈，很多球赛中的术语我都是在这场球赛中弄懂的，以⾄于后来电视中每逢有江苏队的⽐赛我都会看，只可惜江苏队不争⽓，⽼也得不到冠军，逐渐让我也失去了观看他们⽐赛的兴趣。
在社保局⼯作的四年中，我们还遇到⼀种情况：很多单位对档案⼯作管理疏忽，以⾄于有些员⼯的档案不知去向，使得当事⼈成为最⼤的受害者，因为他们档案缺失，到达退休年龄时就⽆法办理退休⼿续。去打官司吧，改⾰中⼈员的替换及有不少单位已不复存在，找不到证据，如何去打这官司呢。养⽼⾦是劳苦⼤众的命根⼦哎，⼈家拿不到钱⼀个字“急”啊，可⼜苦于沒有好法解决问题，只好对着我们发牢骚。其实我们也为这些⼈着急，将⼼⽐⼼啊。本着对这些⼈负责任的态度，不⾄于到⽼时没有⽣活来源，我们为他们提供了⼀些有效的弥䃼档案材料的路径，指点迷津。这项⼯作本不在我们服务范围之内，唯有他们的原单位 或者个⼈去各有关部⻔寻找历史资料。⼀般来说，原单位都不肯承担责任，怕吃官司，因为档案丢失确确实实是他们的错，唯有当事⼈为了⾃⼰⽼来有养，⽽⾟苦奔波到处找寻原始资料，以证明⾃⼰从前确实在原单位⼯作的那⼀段历史。⾸先要去市档案馆找到招⼯通知书，插队知⻘去当年迁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开个证明，调动⼯作期间的调出与调⼊单位的调函与接受函，再去社保局养⽼保险征缴管理中⼼补缴所⽋的养⽼⾦，直到资料齐全装订成册后再送往社保局审批，花了⼀⽼⿐⼦劲，才能够得到夲该顺理成章地领取的属于⾃⼰的养⽼⾦。⽼百姓的⽇⼦真的不容易啊！
出于对弱势群体的同理⼼（其实我⾃⼰何尝不是这个群体中的⼀员呢），这样的善事我能做就做⼀点，当然也是因为我在市失保中⼼⼯作，有⼀定的便利条件。如此善举对我来说，或许是举⼿之劳，可是对⼀个在社会上被⼈⽆视的下岗⼯⼈来说，那可能就是关系到养其终⽼的重⼤事情哦！举⼀例：⼀位下岗⼯⼈曾在⼤⼚区南化公司⼯作，后调回市区，因档案资料被后来的单位丢失，所以以前的视同缴费⼯作年限（国家实⾏缴纳养⽼保险制度前的⼯作时间均可视同为缴费年限）便没有了依据，也就是说，前⾯参加⼯作的时间就被⼀笔勾销了，且⽆法弥补，更⽆法申请退休养⽼⾦。如果此⼈⾃⼰去办理的话，交通不便不说，⼈家单位随便找个借⼝根本就置之不理，让你⼲着急。很多下岗⼈员⽂化⽔平低，不太会说话，⼜不懂法律政策，不知道怎样维护⾃⼰应有的权利，所以办点事情难于上⻘天。事情办不成，就知道跟⼈吵，跟⼈家骂，招⼈讨厌，反⽽把事情越搞越糟。想想看，这些⼈真的是很可怜啊！当时我在⼯作之便，和南化来办事的⼯作⼈员说明了这位下岗⼯⼈的具体情况，几天后南化的办事⼈员就把所缺失的⼀些资料补上并复印好亲⾃送来审批，这样就帮助此⼈解决了申请养⽼⾦的⼤问题，从⽽避免了由于档案丢失⽽必然会带来的经济上的伤害。愿上帝祝福这位下岗⼯⼈有⼀个幸福的晚年。
就这样我从2001年初⾄2005年元⽉在社保局失业保险管理中⼼⼲了近四年，后因下岗⾼潮已过，⼯作量逐渐下降，处领导出于经费的原因，没办法留下我们继续⼯作，我只好结束了长达四年之久的临时⼯，和社保局说声“拜拜”了。此前两位科长曾竭⼒想办法留下我们，却因权⼒有限⽽⼒不从⼼。临分别时，⼤家都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此段⼯作期间，收获最⼤的是⽤⾃⼰的⼀技之⻓，为社会做岀了⼀份贡献，并感受到了我们的⼯作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和⼈们的尊重。⼈与⼈之间的平等相处，彼此尊重和相互关爱是多么美好啊！
——2021年1⽉写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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