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白桦
白桦,原名陈佑华,河南潢川县人。他自1946年开始发表作品,1947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妈妈呀,妈妈!》《边疆的声音》《爱,凝固在心里》《每一颗星都照亮过黑夜》,诗集《金沙江的怀念》《热芭人的歌》《白桦的诗》《我在爱和被爱时的歌》,以及随笔集《混合痛苦和愉悦的岁月》等。他的电影文学剧本《山间铃响马帮来》《今夜星光灿烂》等已拍摄成电影。
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系列丛书之《一小杯的快乐——中国现代酒诗精选》,曾收录白桦诗歌作品《酒》,深受广大读者好评。今天,国际诗酒文化大会特编选一组白桦诗歌代表作,在阅读中缅怀先生!
白桦诗选
▲酒
一个不会喝酒的小姑娘,
偏偏要捧个大杯。
严寒下的渔人饮酒,
是为了破冰捕鱼。
古代战场上的战士饮酒,
是为了攻破敌阵。
你是为了什么呢?
绯红的笑脸像一朵怒放的花。
你是在表现勇敢?
还是在掩饰羞怯?
我明白了,你已经醉了,
当你已经醉过了,那就尽情地喝吧!
无论多么浓烈的酒,
全都是,全都是水……
▲树的喃喃自语
失望、沉睡,蓦地醒来,
原来是你又走近我的灵魂;
我高高举起所有的枝叶,
如果允许,我将紧紧拥抱你,
我知道,你正在猜一个谜,
但我不敢向你讲述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里尽是黑夜,
你是如此的明丽。
我的故事里有一条从雪山到大海的长河,
你给我的时间却是如此的短暂。
我的故事里的叹息就像连绵的秋雨,
会浇熄你烛火一般温柔的微笑。
别猜了,闪烁在每一片绿叶上的
是由于温暖而晶莹欲滴的寒露……
▲叹息也有回声
我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胜利者,
只愿做一个爱和被爱的人;
我不是,也从不想成为谁的劲敌,
因为我不攫取什么而只想给予。
我竟然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
一个误会!有海峡那么深!
我只不过总是和众多的沉默者站在一起,
身不由己地哼几句歌。
有时,还会吐出一声长叹,
没想到,叹息也有风暴般的回声!
可我按捺不住因痛苦而流泻的呻吟,
因爱和被爱而如同山雀一般地欢唱;
痛苦莫过如此了,
必须用自己的手去掐断自己的歌喉。
▲帆
时间的岸远去了,并正在远去,
爱挂在我的桅杆上,推动着我,
它是我的纯洁的帆,
它是我的鲜明的旗。
我会沉没吗?不!除非
我的帆被风暴撕得粉碎,
但我仍然会高举着对神的轻蔑,
尽可能长久地指向蓝天,
尽可能长久地露在水平之上,
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着庄严的存在。
我的旗帜并没有降落,
它的每一块碎片都飞升天界,
使白云有了魂魄,
俯身向下,千姿百态地依恋着大地。
▲一棵枯树的快乐
一场极为恐怖的暴风雪之后,
我的躯干终于被彻底折断了;
枝头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
我,还在苦苦留恋着这个人间。
本来我就已经很衰老了,
已经到了俗话说的风烛残年。
请透过我的创口看看我的年轮吧!
每一个冬天的后面都有一个春天。
当我破土而出的时候,
以为生活永远是微风拂面;
我像一株小小的三叶草那样,
在浩瀚的宇宙中无忧无虑地伸展。
阳光被层层绿叶过滤为温柔的鹅黄色,
我才能避开过于强烈的紫外线,
才能在绿荫下新奇地东张西望,
才能翘首向上,尽情地眺望白云蓝天。
如果没有众多的参天大树,
任何一阵风雨对于我都是致命的灾难;
我听见长者们在战斗中的狂呼怒号,
拼命地摆晃着遮天蔽日的树冠。
等到我可以和长者比肩而立的时候,
才知道生活有那么多困苦和艰难;
我也像长者呵护我那样去呵护后来者
让新生的幼苗都有一个成长的空间。
我用疾风暴雨中屹立的姿态告诉他们
这就是应有的、应有的挺拔!
我用电闪雷鸣下镇定的神情告诉他们
这就是必要的、必要的尊严!
一场恐怖的风暴之后,
我苍老的躯干终于被彻底折断了;
我快乐,非常地快乐,
因为这是我的信念,为爱宁折不弯。
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等到林中的篝火砰然点燃;
天上的星光突然暗淡了下来,
我的生命之火迅速把黑夜撕成两半。
我能听见自己的骨骸在燃烧,
人们飘起的裙裾煽动着跳跃的光焰,
唱着既能让人笑、又能让人哭的歌,
面对苍穹,自由地呐喊。
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当朝霞渐渐染红了群山,
我彻底化为了一堆溶于泥土的灰烬,
而后吐出清新悦目的新绿一片。
那才是、那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我把一切都归还给了这个世界;
一切,我所有的一切,让有限的生命
在爱的传递中成为无限。多好!
▲ 越冬的白桦
昨天我还在秋风中抛散着黄金的叶片,
今天就被寒潮封闭在结冰的土地上了。
漫天的雪花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大地,
沉重的天空板着难以揣摩的老脸。
我所有的枝杈都在断裂、坠落,
我只能倾听着自己被肢解的声音。
一个无比庞大、无声而又无情的军团,
把我紧紧地围困着,风声如同悲哀的楚歌。
我只能紧闭双眼,引身向下、向无限延伸,
我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在深深的地层下,
一条非常纤细、非常敏感的根游向我:
—请您睁开眼睛看看,看看吧!
看什么呢?看堆积如山的冬云吗?
看斜插在僵死河流中的桅杆吗?
——请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吧!
我在她一再地央求下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棵噙着喜泪的小树站立在我的面前,
含情脉脉而又手足无措地凝望着我的惊奇;
让我蓦然看见了往昔的自己,酷似此刻的她,
捧着满怀数不清的绿叶和数不清的憧憬……
▲一封给读者的回信
你们哪里知道,
你们的馈赠远远超出了我的渴求。
如果允许我为爱和感激哭泣,
我的脚下将出现一条泪河;
但我没有淌一滴泪,
因为你们需要的不是我的怯懦。
我是一只容易忘却灾难的鸟,
箭矢刚刚飞过就又唱起来了;
唱得那么欢快,似乎这世界
为了听歌才存在。
我落在你们每一个人的手心上,
像俗话说的那样:雀跃着。
如果箭矢还会飞来,很可能,
但愿别误伤了你们的手。
▲ 梦中的双人舞
梦是自由的,只有梦是自由的,
梦是不幸的情人们的天国;
在梦中才能尽情地爱,
在梦中才能旁若无人;
在梦中不需要说和写,
在梦中不需要问和答。
无限空间,只有一对双人舞,
琴弦就在四只弹跳的足尖上;
最优美的、随心所欲的舒展,
最和谐的、无所不能的变化;
高超的旋转、托举,
就像一个人和他的影子。
如果只允许他们有一个愿望,
那一定是:梦如死一般漫长。
▲溪水和叶轮
水车的叶轮和溪水相遇了,
我们毕生的幸福就是轻声交谈;
一小朵、一小朵浪花在开放,
一旦开始就没有个停止。
你为我旋转着,旋转着……
我为你奔流着,奔流着……
是我教会了你怎样亲吻,
你却说不该让你懂得这些;
可你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嘴唇,
一声埋怨一个吻,复习得那么认真……
我是听从你的语言呢?
还是听从你的感情?
我在奔流,畅快地奔流着,为你……
你在旋转,醉意地旋转着,为我……
▲船
我有过多次这样的奇遇,
从天堂到地狱只在瞬息之间;
每一朵可爱、温柔的浪花,
都成了突然崛起、随即倾倒的高山。
每一滴海水都变脸变色,
刚刚还是那样美丽、蔚蓝;
旋涡纠缠着旋涡,
我被抛向高空又投进深渊……
当时我甚至想到过轻生,
眼前一片苦海无边;
放弃了希望就象放弃了舵柄,
在暴力之下只能沉默和哀叹。
今天我才有资格嘲笑昨天的自己,
为昨天落叶似的惶恐感到羞惭;
虚度了多少年华,
船身多次被礁石撞穿……
千万次在大洋里撒网,
才捕获到一点点生活的经验,
才恍然大悟,
啊!道理原是如此浅显:
你要航行吗?
必然会有千妖百怪出来阻拦;
暴虐的欺凌是它们的游戏,
制造灭亡是它们唯一的才干。
命中注定我要常常和它们相逢,
因为我的名字叫做船;
面对强大于自身千万倍的对手,
能援救自己的只有清醒和勇敢。
恐惧只能使自己盲目,
盲目只能夸大魔鬼的狰狞嘴脸;
也许我的样子比它们更可怕,
当我以生命相拼,一往无前!
只要我还有一根完整的龙骨,
绝不驶进避风的港湾;
把生命放在征途上,
让勇敢来决定道路的宽窄、长短。
我完完全全的自由了,
船头成为埋葬它们的铁铲;
我在波浪中有节奏地跳跃,
就像荡着一个巨大的秋千。
即使它们终于把我撕碎,
变成一些残破的木片;
我不会沉沦,决不!
我还会在浪尖上飞旋。
后来者还会在残片上认出我,
未来的诗人会喟然长叹:
“这里有一个幸福的灵魂,
它曾经是一艘前进着的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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