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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坊 |须一瓜:夜梦吉祥


小说坊

夜梦吉祥

须一瓜



导读:

试过了许多方法——研究最安全的睡姿,把自己捆绑到床上,找心理咨询师咨询,去家排机构寻求帮助——男人还是无法克制那个噩梦的困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在日复一日的梦里,他被托举着离开地球,而一不小心就可能坠落下来——这让他恐惧、焦虑……人们常说“以梦为马”,可是以梦为马也有不同的可能,这篇小说写的是其中一种。



文./

 

三阴交穴不在脸上。

那……有酸胀感了吧?

三阴交——不在脸上。

反正有感觉了嘛。

你怎么回事呢?

有酸胀感就对了嘛。管它叫什么名字。

怎么回事呢!

什么——怎么回事嘛!我在帮你安神定志,你跟我发火。你以前从不生气。

我没生气。好了好了,我自己按吧。

还说你没生气!

男人这次没有再分辩。双方沉默下来。其实,这只是个中场休息,再度爆发的激烈对话,至少在证明,失眠早醒这件事,已经开始严重困扰这个家庭了。他们双方都正在失去好脾气。男人在自己摸索按压治疗失眠早醒的穴位,女人看着窗外夜空。又一架灯光不怎么明亮的飞机,像撞击月亮一样,冲着月亮飞掠而去。临海的高层,风景优美辽阔的代价就是飞机噪音。

你还说你没有生气!女人其实想说的是,如果我们不住在飞机航线上,你可能就可以睡好觉。但是,她说出的却是气鼓鼓的蠢话。而焦虑的男人,没有像过去那样,敏锐地捕捉到她可被宽容的孩子气。他闭目合掌按摩着膻中穴,看上去像是拜佛。

女人是突然爆发的,一个穴位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我帮你按对了就行。你会酸胀就行。说错就说错。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女人大声说。

女人越说越气忿:我也已经一周没有睡好觉啦!

女人又说,你最近总是跟我闹别扭。你以为我感觉不到吗?

男人睁开眼睛,又闭上,但他又睁开了眼睛,语气很温和,听得出他是准备吵架后的克制与温存:你把一个腿上的穴位放到脸上念叨着按,一个睡不好觉的人,不能接受这种错误,你懂吗!

不就是名字不对嘛。我按对就行啦嘛。你这么抠死理、爱计较,难怪睡不着觉噩梦缠身!你活该!

说什么你!这么简单!本来安神定志求好睡眠的,都被你按得没睡意了!

因为你认死理,小题大做,当然你就睡不好!你这是自找的!——自找的!

我已经两三周没睡好觉了,女人真是……

谁让你爱计较?!你是活该!活该!——这样的心理,再按也没用!

男人就把陈列墙上,一只很贵的花瓶扫到了地上。它碎了。

女人哭泣。

本来坐在柜子上,一只超然看他们吵架的白暹罗猫,也嗷的一声遁失。

 

 

男人越来越害怕夜晚的来临。

每当窗外黝黑虚空的海天,渐渐转亮,他从光线中站起来的时候,看着外面明亮的天光,就会由衷涌起浩渺的感激之情,这简直让他快流泪了。可是,这只是一会儿的天地恩情,一刹那的恩情缱绻,因为,和每一天一样,夜晚总是要来的。其实,入睡也不是件困难的事,可怕的是他半夜一定会醒来。严格说,困扰他的,也不是半夜早醒,而是,醒来前的梦境,而这个梦境是活的,像植物一样增长着,又带着动物般的叵测居心。无论他用什么姿势入睡,那么,在梦境里,就是那个姿势托着他的,往天空穹窿深处生长。他在梦里总能获得第二视觉,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调转脑袋,观察周遭。他身边没有床,更没有一间屋子,哪怕有一个床垫托着高升也有些安全感。但什么都没有,他就像一个浮雕,从床垫上被勾勒出来,提进虚空。他被一股令人不安的力量托起,缓缓上升。他曾闪念像夜空中巨大竹笋在生长,他就躺在那个笋尖上,那支笋不断往夜空生长。而他惊恐地发现,每一天晚上,他早醒前的梦里,托着他睡姿的那支看不见的笋尖,比昨天醒来时,离地面又更远了一点了。

他本来是个喜欢趴睡者。活的噩梦出现的第四天,他就强制自己仰面睡了。他害怕自己梦中那种一睁眼,就被叉在天上、俯瞰深渊四周无靠的空虚感觉,那种灰蓝色的迷蒙空虚,让他眩晕,还有一点喉咙发痒的感觉,而他知道,一咳嗽,他肯定会失衡而高空跌落的。三天,仅仅是三天,三个趴睡的夜梦,就让他患上了恐高症。他开始校正自己睡姿,必须克制住习惯性的趴睡。大字型、一字型、人字形、十字型,还有C字型、K字型、O字型。他在探索什么是最安全稳妥的睡姿。这些适用睡姿中,CK两款都是侧睡,他觉得不牢靠。侧睡睡姿,过去都是用来辅助入睡的,也就是辅助过渡到最终的趴睡的。所以,它们一直带有临时感觉,你会不忍转换姿势。那么,试想一下,在高空,你睡在C字母的形状托上,要调整成大字型或十字型什么的,肯定是非常危险的;同样重要的是,侧睡在高空,随便一点风,都是容易把人吹翻的。

这样,琢磨的重点,还是落实在正面仰躺睡姿上。风阻肯定最小,身体和地面的连接面要最大化。那么,什么是自己身体最能接受的正面睡姿?什么睡姿在高空中,最具稳定态?换句话说,什么睡姿是自己可能使用最长久而不想轻易改变的?它必须不仅把自己渡进深睡里,而且能保持到梦破到天亮。这其实就是寻求一个最安全的守护姿态。

睡姿一:竖一,也就是阿拉伯数字1型,也像字母I型。这个睡姿,按理说是稳妥的。因为死去的人们,不分国籍地都选择它,这自然有它的道理。问题出在,他嫌厌的也正是这份手脚的拘束,觉得僵硬如尸体,一了百了的感觉很不好。

睡姿二:十字形。正面睡姿里,双手外摊是他颇感放松的姿势,也就是十字型。但是,他过去的生活里,更容易采用的是十字形变体,婴儿睡姿式的,也就是双手投降的姿势。高空噩梦后,他试过三次,都是被腋窝如冰的寒冷侵袭到要急忙缩臂蜷身,公允地说,这个睡姿,在地面上,从来没有那么寒冷过,夜梦里,却好像有两个冰球顶在腋下,或者,像被一个冰川巨人,卡着胳肢窝,叉在高空中。在睡梦中,他也本能地要校正这个婴儿姿势。正如他在白天,有足够的时间反思这个睡姿的危险。

睡姿三:人字形。就是双手自然侧放,两腿叉开的睡相。但是,他感到了上下半身自由与拘束不协调的对撞感。这个,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因为分裂感而放弃了。

睡姿四:O字型。它是胎儿蜷在子宫里的睡法,有点像蜷起来的刺猬。睡起来特别瓷实安稳,就像依然在子宫,在母亲怀里一样。但问题是,人的手脚只要自由过,就不可能长期保持蜷缩在子宫的状态。所以,稍微睡一下,你的手脚就自动要舒展开,在半梦半醒间,这个睡姿的危险,显而易见。

睡姿五:大字型。就是手脚一起上下摊开。其实,他这个人,平时是很少——几乎不用大字型睡姿,不是他不喜欢这份恣肆,而是,他总有点发虚。这就好比军事要点、钱包细软统统暴露一样,他心里会有点慌张,有天然的回避需求。不过呢,就目前的研究和实践结果上看,在高空中,在这个恐惧之境夜夜升高的噩梦中,似乎已经找不到比这个睡姿更体贴更持久更稳固的了。

所以,对一个不擅摊手摊脚进入睡眠的人,强制自己用这个佯装的松弛放肆姿势入睡,也是一件煎熬的事。

日出日落,夜梦如追,这一切,还无人可诉,因为无人可信,包括他自己的女人。这尤其令男人日趋崩溃。他脸色苍青,眼白充血。他苦思冥想的是:这个不断生长的活噩梦,并不仅是睡姿的选择艰难,而是难在找准一点:如何从现实迈进梦境,如何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把握住稳当的连接点。是的,真正困难的就是,怎么保持一个正确的姿态,应变高渺的空中既定的不测。它困难在,人醒来时,记忆是连接的,可是在噩梦中,没有前期记忆的他,意味着每一次入梦,都为梦魇突袭追杀,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每一夜你都猝不及防。白天清醒状态的所有防备,乃至抵抗准备,都很难和梦境自然接轨,遑论战胜噩梦。

 

 

女人还是低估了噩梦对一个家庭的危害性。

门铃叮咚一响,女人用涂得像色谱卡片的指甲的手,抄起了早就准备好的零钱。送印度飞饼的特快专递小伙子,像一个赛车手站在门口,他冷淡而郑重地举着白色的瓦楞纸饼盒:两份菠萝!一份香蕉!

女人一手塞过钱,一手拿过白盒子,她只是美丽地笑了笑,甚至不及等送饼人转身进电梯,她空出的那只手,已经色块翻飞地捏起一块饼,咔咔地吃着,顿时满屋酥香。女人冲着男人惬意地笑。男人看着橙色的拇指和孔雀蓝的食指,捏住的是焦糖色的印度飞饼,果然,和他预感的一样,那块饼酥碎地掉了下来,于是他就看到了本来被印度飞饼挡住的白色甲色的中指、绿色的无名指尖、还有金红色的小指头。因为饼的跌落,它们几个都急促地抓揪了一下。男人猛然觉得心头发紧,好像那个色彩缤纷的指甲,抓揪着他的心脏。

女人把饼盒子放在茶几上,示意他吃。男人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他没有放下手上的报纸,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又一个夜晚如期而来。一个万户安歇的睡眠时刻,也按照既定的节奏,正向失眠者一步一步地接近。

女人说,吃呀。

他看报纸。

女人说,冷了就不酥啦!

他还是看报纸。

女人把一块飞饼递到他嘴边,碰到了他的嘴唇。男人把脸扭开。

册!女人说,又不是我叫天黑的!

男人把报纸重重放下。马上,他为自己那么重的动作羞愧。所以,他轻轻地说,我不爱吃香蕉馅的。我也不饿,等会儿吃。

女人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要发火,最后,她妥协了,也轻轻地说,等会儿就不酥了。这样,我们何必多花十块钱叫特快专递。

男人又看起了报纸,好像没有听到女人说话。窗外,已经是华灯初起,白天的令人心安的白光,正在全面退场了。按照日子的过去的节奏,周末的夜晚应当是比较缠绵悱恻的,但是,这个家庭的美好节奏似乎开始乱了。显然,这个家正在被摧毁中,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是,男人、女人都知道。只是女人不甘心,她没有向那个所谓活的噩梦屈服妥协的精神准备,也没有应对之生理基础,她甚至是埋怨和鄙视丈夫的:莫名其妙,不就是一个梦吗,再怎么“活”,再怎么噩,也还是一个梦,醒来不就啥也不是什么也没了吗?一个大活人,害怕一个梦,叫谁说,也是可笑的。


女人不知道,男人心里也是对自己的恐惧持否认态度的。不用妻子评说,只要天亮,天光地明的时刻一到,他就能非常清晰地看到黑夜中的自己是如此荒唐,那种匪夷所思的脆弱与恐惧,简直恍若隔世。他进而发现,那个活的噩梦的触须,已经试探着伸向他的白天生活。比如今天,他在给那些业余来上书法课的学生,说到“当年我到简崇本那,满桌满地都是字,我若要他几幅字,他肯定随便就送了,我代别人向简崇本讨的作品起码有二十多幅。现在,他们都发财了。可惜我不知道他会死得这么快,谁又能料到,他的字画从一平四百元,飙升到了一平十几万!他知道的,是我最早肯定他的书法富有静态感的建筑美,这才是雅俗共赏的漂亮书法……”,他突然觉得言之无趣、味同嚼蜡,与此同时,他看到教室窗边一个蛇尾状的枝蔓,一闪而逝。他呆若木鸡,脑子里空白泛光,随之感到的是,从梦里弥漫出来的、夜空中的居心叵测的清凉气息。而按过去,每当他和学生们说到这一节时,学生会人头攒动、如蚁如蝇般地亢奋,他自己也会分泌多巴胺,仿佛重温了一个邂逅发财的美妙时刻;上周,他和企业家书法班上课,讲到简崇本时,同样的,他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那是高空夜色式冷飕飕的无边空寂感,黑而空虚,一下子就让他对自己曾经兴致勃勃、也知道学生会亢奋的插料,彻底丧失了讲述的激情。他不再认为,那个猝死的、身价暴涨的书法大家,当年他让他在案头随意拿一幅,而他客气未取,等于与千万元失之交臂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出现空白,是他感到了看不到的气息,那个睥睨一切的清凉恐惧气息。男人有点想哭,请给我完好的睡眠吧,给我平淡无梦的睡眠吧——如果可以,愿意以这幅千万元金作,去换一个无香无色的平常之夜。

上课的心猿意马,讲座的恍恍惚惚,还有暗沉的脸色,让平时和他关系比较好的学生注意到了。但对此,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唔,最近睡眠有点差。

独自享用完印度飞饼的妻子,情绪也芬芳起来,一直哼着不知名的歌,那双涂有五颜六色指甲的双手,把她奶白色的玲珑身子,洗浴得通体芳菲,她就像是被浴室里的香风吹送出来的女人。同样奶白色、滚着浅灰边的丝质睡裙,来来往往、若有若无地无数次擦过他的二郎腿,香氛阵阵翩跹入鼻,裙下出浴女人的脚丫子,白皙水嫩,丹蔻天真,让男人想起站在蓝色大海的白色贝壳中的维纳斯。但是,男人马上又听到了夜色阴沉的喘息声,秒针彰显的黑暗势力会越来越大,倒下安眠的人会越来越多,世界失守了,最后就剩下他一个。你为什么偏偏挑中我一个?!在这逼人的、秒动的节奏里,男人心烦意乱,但他始终沉静地靠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在钓鱼灯下看书。实际上,在他的脑海里,在他与噩梦的巷战中,他已经是退守在墙角。

女人奶白如贝壳内里的裙裾,终于暧昧地把他的书刮掉。但是,这并没有由此顺势拉开周末久违的性爱帷幕。男人还在看书,女人眼角扫了一眼,《入口食品是如何变成大便的?》轻松入眼,原来,这个装模作样的男人,把杂志拿倒了。

 

 

十一月份的台风,太出人意料了。

预计,台风“罗莎”将以每小时15-20公里的速度向西偏北方向移动,强度将有所加强,最强可达强台风强度(14级,42-45/),并逐渐向海南东部一带沿海靠近。

受今年11月台风“罗莎”和冷空气的共同影响,今天白天到夜间,巴士海峡、南海东北部海域、南海中东部的部分海域将有9-10级大风,阵风可达11-12级;“罗莎”中心经过的附近海域的风力有11-14级,阵风可达13-15;台湾海峡、南海西北部、福建沿海、广东中东部沿海将有7-8级大风,阵风可达1113;福建东南部的部分地区将有大到暴雨。

这个晚上,高楼外的台风,凶悍如巨蟒贴着楼壁翻滚,它和掠楼而过的飞机轰鸣声,完全可以混为一谈。每一阵狂风,都像飞机蹭墙掠耳,每一架飞机,又都像暴风摧楼。这个城市,平均一年三五次大小台风或热带风暴。每次台风过境,妻子都不掩饰她的喜庆之色,她总是亢奋过度地期待着灾情突发,或急于看到灾后的数据统计。以前,他总会溺爱地告诉她:有的喜悦,是没有公德心的,但她依然喜悦。之前,她总会积极热切地采购好蔬菜呀鸡鱼呀蜡烛啊电池啊方便面啊什么的,像零存整取一个高利快乐,也像预备一个盛大的节日;再仔细检查前后阳台,就开始欣然期盼台风横扫一切的伟大景观。有一年,她家的阳台大玻璃门只是稍微留下一个木铅笔芯大的缝隙,台风就以此为突破口,呼啸着尖叫着,挤进他们家,直到撕毁整面阳台大玻璃。从此以后,她会让丈夫在台风前,严格审查关闭家里每一扇门、每一面拉窗。必须坚决扣死、不留一发丝缝隙。这样,台风只好在他们家门外窗外无助地呜咽,疯狗一样冲撞、扭滚、怒吼、狂飙。而他们温暖的家,灯光温馨,幸福小氛围,岿然不动。

但是,这个晚上,“罗莎”让男人坐立不安。他知道他的深夜,不在这个温馨稳固的家里,他在天上。他一个人在天上,在越来越高的天上。

距离台风登陆的时间,还有七个小时。妻子不知道,丈夫已经反复收看“罗莎”最新动态,研究“罗莎”行进线路,他已经忧心忡忡地计算出,凌晨四点,也就是他差不多被噩梦袭击醒来之际,正是“罗莎”登陆之时。那时的狂风,具有摧毁整个世界的力量。所以,妻子从浴室出来时,看到丈夫已经拿着四条连裤袜,在床边,对着她微笑。他的笑容因为谦逊而性感。

妻子一度以为,这意味着丈夫的日常回归。没有战争,哪知和平时光的可贵,没有窗外风暴肆虐,你就不知道家的温馨。

男人说,我看了一下,可以的。睡觉的时候,请你帮我固定一下。

女人也斜着男人手里的连裤袜,不置可否。男人看出了女人的轻蔑,有点尴尬,表情更加倔强、也更加谦逊:你听,他说,外面的台风,像被扎了刀的老虎。刚才电台说是五十年未遇。我肯定会被刮下来的。

刮下来就刮下来啊,正好噩梦就醒了。

万一我醒不了呢?

我叫你。

男人暗暗叹气。他根本不相信女人,他知道她一睡如猪。但是,他没有反驳,而是更加温柔沉静地用身体语言,请求女人的帮助。女人看出了他卑微的讨好,赌气似的,按男人的指示,狠狠把他的双手、双脚固定在床头床尾。男人示意她在腰部再来一圈固定。

女人对男人蔑视到无以复加。

她表示没有捆绑物了,也表示手脚已经捆扎得很牢,足以抵御“罗莎”撕扯,但是,男人不放心,要求她把两条睡袍腰带连接做绑绳。女人的怒气和性意,是突然爆发的。不牢吗,不牢吗,你试试!你动动!不牢,你看看到底牢不牢?!女人像一头野兽,在他怒其不争的身上乱拱乱刨,这完全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怒气冲天的性飓风,男人先是瞠目,后是恼怒,再后是暧昧与配合。他心里想杀了这个自私、冷酷、恬不知耻的女人,可是他的身体,却以狂野的节奏,追随着床上的飓风。一直到床上偃旗息鼓,他们才再次感到,整个楼,不是因为他们在摇晃,是“罗莎”的暴怒。他们听到高楼外,摧枯拉朽的“罗莎”,啸叫着俯冲着一次次把整个高楼抬起又放下,它摇撼着、撕扯着、推搡着、噬咬着,他仿佛看到高楼外墙的瓷砖贴片,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地坠落。总有一下,他想,“罗莎”可以把大楼,像拔树一样拔起、扔开,就像扔开一个用过的安全套。

一场愤怒的性,可能有助于睡眠吧。他自我安慰,听任女人在他身上收拾硝烟已逝的战场。女人嘀咕着什么,意犹未尽地对他捆绑的手脚击节赞叹。她似乎捡了便宜,对这个意外的惊喜效果不住地点头,并夸张地用表情与体态,渲染自己的无耻与阴险。男人有点紧张,轻声而郑重地说:我真的需要一个好睡眠。

女人的舌头,像涂口红一样,在嘴唇上转圈。

男人第一次觉得,那条红色的舌头,分明是凶器。

男人闭上眼睛,关断所有诱惑与厌倦。他轻声央求:睡吧。啊?他说。这个时候,他觉得手脚都累极了。一个姿势保持很久,本来就是困难的。现在,他多么想松绑,调整一下姿势啊。如果按他的习惯,趴睡是最舒适的选择,他可以趴好,再让妻子把他手脚固定,但他自己马上说不行,还是那个老问题。在高空中,一睁眼就是万丈虚空,他的心脏会爆裂如粉的,他一定承受不了。这样想着,手脚更加想摆脱捆绑,他当然不允许放弃固定连接,这是最后的保障。可是,这个姿势真的很累了。无拘与危险如此紧密关联,这样的纠结,使他焦躁冒汗。最后他把怒气,全部暗暗对准了妻子。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吗,如果不是她的悍然侵犯,现在他完全可能安然躺在吉祥的睡眠中,因为有捆绑,就意味着保障。在他还没有对捆绑姿势疲倦时,就已经意识沦丧入睡,所以,虽然,这是个月黑风高的台风夜,只可能会让他比平时睡得更踏实安全。过去怎么没想到捆绑呢?他心里又痛责了女人一声。

 

 

捆绑在床、严阵以待“罗莎”的男人,并没有如意得到一个安稳觉。他只是自以为能够睡稳。

谁没想到,妻子弟弟送的暹罗猫,直接把他推进了噩梦里。一开始他感到自噩梦入驻几周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详,尽管楼外是地动山摇的狂风暴雨。他只是有点不习惯新保障,就是那些捆绑的长丝袜。这个反恐保障,既使他信任那个台风夜之安眠,但又随着时间推移,让他渐渐感到摆脱桎梏的冲动。他反复劝慰自己,接受约束,才能获得安宁。这是安眠的代价。等他终于把自己劝入睡,那只暹罗猫,莫名其妙地突然跳上了床,在他的肚皮上,开始了前肢交替的小奶猫才有的推奶动作。

他先是在梦里看到了那只猫,那只像从烟囱里出来的暹罗猫,那只瓷白色的、只有四肢末端和耳朵尖、吻尖、尾巴稍是焦黄发黑色的猫咪,在高空半闭着湛蓝的眼睛,他稍微一动,暹罗猫就怒睁眼睛,而那个眼睛的蓝,直通深邃的夜空,猫咪成了一个夜空的诡异剪影。

那个活着的噩梦,因为台风的势力,长得更猛了。他感到身子下面的空气,波涛汹涌,浩渺连天。而那只暹罗猫在他的腹部如痴如狂地踩踏着,腰上的捆绑带,早就被它咬掉了,一腿丝袜,已经悬吊在夜空,悬挂在比月亮还高的地方。台风中,月亮像钟摆一样剧烈摇晃。他一直对自己说,醒过来快醒过来!这是梦!醒过来快醒过来!我就要摔下去了!快醒啊!他明明知道是梦,就是醒不过来。噩梦之竿顶着他在冉冉升空。而暹罗猫眼看就要把他弄翻了,它也随时可能蹬他而去,而他绝对经不住这个冲击。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还有没有长筒丝袜固定,他不敢尝试动一丝丝。他没有勇气确认自己是不是还被安全捆绑着,他的手脚全部僵硬了,从千万年前吹来的冰一样的夜风,在他的骨缝关节里,刀刃一样穿掠。暹罗猫在拼命地推踩他的肚子。他觉得自己今夜一定会摔下去,一想到自己也许要一光年才能摔到地面,他忍不住饮泣了。他越哭越大声。

妻子一把拍醒了他。

他一睁眼,就看到那只暹罗猫,跳下床而去。

滚——他失声尖叫:为什么让它上床!不许它上床!

他失态的尖叫,令妻子厌恶。妻子一针见血地回应:吓到你的又不是它!

为了报复他的令人作呕的尖叫,妻子说,你脸上还有眼泪呢。

 

妻子和那只仿佛从烟囱里出来的暹罗猫都走了。他的年休假就是那一天去请的。女校长说,“罗莎”把学校西门停车场的顶棚都掀掉了,最近培训量大,图书馆前面的槟榔树整排都折断了,还砸了好几辆车。省再教育办检查小组明天到。你能不能下周再休假啊?

他说,不能。

女校长扭脸看他。

他看天。女校长很执拗地看着他,等着他从天上收回目光。他收回目光,面容松懈语气却斩钉截铁,他说,真的不能。

 

 

女校长推荐的心理医生,姓何。男人找到这个安身于住宅楼里的“静心泉”工作坊时,感觉不像去访问一个心理医生。这个感觉让他自己扫兴,他本来就不相信什么心理医生,他只是想弥补拒绝校长的亏欠与不安,他想让自己的拒绝,有郑重其事、刻不容缓的理由。价码早就被告知了:有点贵,一小时一千。

何心理咨询师矮而肥硕,衣冠楚楚。虽然一身深色西服,看上去完全像个狡诈的水果摊贩——你知道他讹不到多少钱,但致力行诈的那种。和他肥大的腰身相比,上面显得尖头尖脑,下面却裤脚伶仃。何咨询师,眼神自负,间或又闪过不自信的媚态。

何心理师在他叙说自己的梦境时,神态专注表情恳切,而且还用红蓝色铅笔随手做着笔记。这让他又生出一些信赖感。述说的时候,额外展开了不少。

他一说完,何心理师就笑了笑,然后目光有力地平视他,他感觉到咨询师做作的犀利。何心理师说,最近你的工作负荷是不是有变化?

他说,没有。

你并不觉得有来自工作的压力吗?比如,领导换届?人事变迁,或者和人签订协议、契约让你不安?

他说,没有。

家庭关系呢,比如妻子、孩子……

都好吧。唔,那个,“罗莎”来了之后,我妻子带着她的猫,走了……

罗莎?台风吗?你们之前关系怎样?

正常。

你有其他性女友吗?

当然没有。我爱我妻子。

她去了哪里?

她弟弟家吧。他家很大,猫也是她弟弟送的……

你们为什么吵架?

我们没吵架。她可能觉得我睡觉会吵到她……

如果,你硬扛着,不能够敞开,我就可能帮助不到你。

他点头同意。不过,他说,我们是没有吵架。她不喜欢我老做噩梦,她就走了。就这么简单。如果我不做噩梦了,她肯定就会回来。所以,我才来找你。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我没有什么严重心理问题。

唔,好的,明白。何心理师眼神里是你慢慢说的鼓励。

他却不想说了:我说得差不多了。我只是不想做噩梦了。

唔,我理解,理解你。何心理师说,虽然你暂时还没有正视你的问题,但是,我愿意就我接手的无数个案经验告诉你,你最近的压力太大了!你在大脑层面拒绝这个事实,但是,你的潜意识做出了反应。一般而言,这种梦,代表的是危险而尴尬的僵局,你总是在堕落的过程中醒来,这是表示你想摆脱这种困境所做的挣扎。但是,这种困境摆脱不容易,所以,你就反复做这种高空坠落的噩梦。这会让你感到更多的焦虑、无助、不安和惊慌,这种情绪会堆积。当然,不同的坠落方式、场所,在噩梦中的象征意义是不同的……

他说,不,不是的,何先生,我并不害怕高空着落的本身,因为,这种梦,我从小就会做。我母亲总是告诉我们,那是我们在长高。我现在的问题是,我的噩梦,它是活的,它一直在升高,而我被托在上面,无依无靠,迟早要跌下来的。是这样才让我有点恐慌。

何心理师说,你怎么知道梦在长高?

刚开始梦醒的时候,它把我托到吊灯尖那么高,后来就托到三层半楼高了,我能看到隔壁大楼的“爱育”幼教广告;再下来,它已经五六层高了,我能看到隔壁大楼阳台挂的“房屋急售”的大红布幅。那个高度,随便一阵风,都会把我吹落;而它还不断长高,后来,我再醒来时,隔壁楼三十七层的红布黄字的“昆达利尼瑜伽”广告,也看得非常清楚。现在,我已经超过东龙山气象高塔了。那梦还在长,我告诉自己不用看底下,但是,我还是能像旁观者一眼看清自己托浮在空中。如果往下看,那已经是从飞机上往下鸟瞰了。我当场就呕吐了。现在,我再也不敢看底下了,我本来就有恐高症。而它每夜都在长高,你知道,流云划过你耳朵的那种又软又冰的感觉吗?它比地面的风绵软,又像针尖一样冰。流云过耳,星空辽远,人如蝼蚁。而我,每天还都在升高。往云端、往空虚深处长。这才是令我恐惧的,事实上,我也没有真正一次梦到自己落地,如果能到地,也许,我就不再害怕它了。它不断长,每天,每夜……在地面上行走、安眠的人,根本不会知道,星空有着多么令人恐惧的浩瀚,人只是一缕有意识的蛛丝……我总是要掉下去的,可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次?会在多高的地方——这就是我真正刻骨的恐惧……

在梦里,你有双重视觉。

是的,那样看自己的时候,我想我灵魂出窍了……

你的焦虑情绪,非常、非常严重。但是,你既然能找到我,说明你心里明白救援方案。你闭上眼睛吧,安静一会儿。不要想那个梦,随便想想其他什么。

他很听话地闭上眼睛。忽然,他想到这也是一千元里面的时间,他的额头立刻冒汗了,就像刚才陈述梦境的时候。睁开眼睛的时候,何心理师手里的纸巾,马上递给了他。

出汗了。心理师说。

嗯。他说。他觉得心理师的表情有点奸笑的意思。

刚才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乱七八糟的。后来看到几个游手好闲的男女老人——他们每天在我下班的时候,会一起步行着,经过我们小区门口。半人半鬼的,我多看几次以后有点讨厌他们了。我讨厌老碰到他们。

唔,这样。

对了,这一段,我脑子里经常会有一段破碎的旋律。很好听的,可是,太破碎了,我就是哼不出来。刚才,我都快哼出来,它还是消失了——

它和你的噩梦是不是有关联,我们还需要更深入的了解,但是,我已经能感到你的强迫性思维,也许你自信心太强,对四周有失度的强烈控制欲。你的额头,就在这七分钟里,冒了一层汗。

这,我是……

你是什么?

我想到了你的收费,每一秒钟,都是我的钱啊……他还是把出汗的念头袒露出来。心理师笑了笑,怜惜地说,是啊。心理咨询,对双方,都是一个昂贵的付出。

临别,收费小妹说:您是买单次咨询,还是购买一个疗程?买疗程可以打九折。他假装表现出犹豫难断的样子,实际他觉得买这一单就亏死了。这一千元花下去,屁用也没有。何心理师捧着茶杯,从咨询室门口沉静地踱了过来,轻轻地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以,你也不要着急,我们一步步来。通常,我们咨询六次为一个疗程,这样的治疗比较系统。您看看,是不是先试一个疗程?若感觉好,我们再往下走。这事,急不得。

听这个语气,他觉得何心理师是担心他一下子就买两三个疗程的样子。这样的恳切担忧,瞠目之后他不由笑起来。

何心理师也陪同他笑着,说,相信我,我们能阻断这个噩梦。你会过关的。

他说:您怎么会从事心理咨询呢?

 

 

噩梦还在生长。摧枯拉朽的罗莎台风,并没有改变一丝它笔直朝天的生长方向,甚至,它长得更迅猛了——到底什么时候停止呢,他到底要在什么高度被摔下来呢?现在随梦而长的稳定,可能不是连裤袜捆绑抵抗罗莎的成就,而只是他还没有被送抵噩梦设定的高度。就像一个面对斩首或腰斩的人,铡刀没有下来,不是外力阻击生效,而是,刀锋还在被磨得更锋利的期间。当然,这是毋庸置疑的总未来。他心知肚明,每天晚上,他都想,快了,也许今天晚上,也许明天。

这实在是一个无可诉说的疯狂煎熬。他给妻子打了电话。妻子比他先开口:

——我就看你什么时候来请我!

妻子随时勃发的孩子气,让他在悲哀中又有点想笑。但他没有笑出来,他张口结舌。没有人的陪伴,孤寂如失群的万年星辰,可是,让他人、尤其是这么个简单美丽的女人,见证他的日益惊恐,也是羞耻的。他不知道怎么接妻子的话。妻子说,喂!你好啦?——难怪!不做噩梦就想起我了!

他说,还做。

那梦呢,长更高了吗?

是。它一直在长。

你是想我回去,捆绑你吧?

他又舌结了。

他接收到了女人不知道用什么媒介传递过来的蔑视和幸灾乐祸。这种感觉让他愤怒与悲伤。人心太狠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对吧,你不要指望一个能在暴虐台风中收获生命的狂喜的人能反馈你什么慰藉。跟她说什么呢。在她眼里,最美好的人生,恐怕就是——如果地球是个蒲公英,所有的人就像蒲公英种子那样,在地球表面,随着“罗莎”,或者上帝鼓起腮帮,像吹灭生日蜡烛那样猛地一吹,所有的人儿就随风飘散,在星际空间微尘般地飘零,渺小而自知?

他说,那个,护肩颈的小坎肩,在哪个柜……

他闭嘴了。突至的害怕,如醍醐灌顶。他没有等待妻子回答,就挂了电话。脑际冰凉,他刚刚随口说出了什么?说人——不过是蒲公英的种子?他说地球不过是一朵蒲公英?!他已经这样看地球啦!他从心里打出了寒噤。他又一次看到噩梦的一鳞半爪。他居然在青天白日里,直接传感到噩梦的观照方式。原来地球已经是这么小了,自己升得太高太高了,这样的联想,这样观看地球的视觉,应该突破大气层了。他看到了自己的极度险情。

妻子的电话回打过来了。他没有接。

他捂着脸。开始还是默默无声,后来,他哭出声来。

谁受得了这般夜夜折磨?这一夜又长于千年啊。

人们在飞机舷窗里通常看到的晴空万里的区间,是个不会刮风下雨的区间。是大气层的最底部。只有这个层面以下,飞机的肚子下面,由于不断变化的大气运动,才会有风云雪雾雷雹,它也叫气象层,而在飞机背上往上再往上,16千米到55千米的臭氧层,这里还是看不到地球的边际轮廓。再再往上,是中间大气层,5580千米,据说,美国航空航天局规定,超过80千米高度的飞行员,可以叫宇航员。那么,是在哪个高度,可以把地球看成是一朵蒲公英花球?

再往上吗?当然。

这些高空知识,是他噩梦刚刚入侵时,他在电脑搜悉的。当时还一字一句地念出来:中间层之上,805000千米之间,是热层,那里空气稀薄,随太阳的情绪状态,温度在一千度到两千度间,不过,你不会感到热,因为空气极其稀薄。

当时,妻子一边剥食板栗,一边嘲笑了他。但他继续念下去,是好奇加游戏的口吻,因为,那时,他不知道这个噩梦与众不同,更不知道它是活的,竟会在他的睡眠中扎根生长,节节拔高。他以为它和人生所有的噩梦一样,偶然相遇就缘散而过了。所以,他有声有色地念下去。女人当然就更不知道,他所念的,也许正是他即将造访的地方:500千米以上是外大气层,这一层顶也就是地球大气层的顶,在这里,地球的引力很小,再加上空气又特别稀薄,气体分子互相碰撞的机会很小,因此空气分子就像一颗颗微小的导弹一样高速地飞来飞去,一旦向上飞去,就会进入碰撞机会极小的区域,最后它将告别地球进入星际空间。所以外大气层被称为逃逸层。

也就是说,地球500千米之上,就是广袤浩渺的星际空间了。人自然连粉尘都算不上了。粉尘都算不上了啊,而我孤单一人面对着恢宏无际的一切。这让他再次想哭,心里辽阔的孤寂散发出酸楚的气息,我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为什么是我?而且,看不到尽头。

 

 

他是在网上,寻访到了一个家排工作坊,叫“你的星空”。

那位“家排”心理治疗师,说是从德国回来的。直接师从德国老师,据说,德国老师也亲临过他的工作坊,直接参与上课与个案处理。民间传说很神。他是在网上搜索到他们的,所以,他就去了那个城市。

“你的星空”在一座大厦的裙楼里。电梯三楼一出来,右拐进入一个大玻璃门,里面是个接待台。这里还比较亮,但这之后连接大厅的十来米过道,都是藏青色的装饰墙和吊顶,灯光通过两侧和顶部,从大大小小的星型小孔里漫射出来。璀璨的、或者不太明亮的、或扎眼的白光,就漫射出来,好像走向一个因前卫而过时的歌厅,又好像是一个漏光的隧道里,它一直连往一个大片星空,那就是工作坊了。他觉得怪怪的。对他这么一个夜夜升腾在深邃星空中的人来说,这些人造星空,很造作,毫无真正星空那种沉潜着生命感的丰富与冷峻。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被这样的假模假式的星空,带到了沉郁的境地。

里面像一个大教室,藏青色的天花板做成浅弧度的蛋壳顶,穹窿的意思,星光疏疏密密地洒下来。进门前,他被引导需要脱鞋子进入。他很不习惯。里面,除讲台外,三面墙都沿墙根放置着三排座垫,他选了一个对着大门的那面墙的座垫坐下。这儿过去可能是个舞蹈练习场,藏青色的布幔后面,偶尔露出巨大的镜面。

家排老师是个五旬男子,一身白色汉装。颈子下的盘扣,让他的脖子有点紧。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闭目盘腿坐着。三三两两进来的人,大都跟他合掌致礼后,再悄悄去寻找位子。

一声模拟的钟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开课时间到了。睁开眼睛的家排老师,表情十分祥和,他的目光,羽毛般轻轻环扫过大家。

我们不是孤单独自的存在,眼睛祥和的老师,第一句话,就给了他很大宽慰。老师说,大家都是。老师说,家族是社会最基本、最重要的一个系统。这其中,隐藏着不易被人们意识或觉察到的动力,它操控着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即爱的序位。这个力量,并不跟随社会及文化的标准或规则运行,而是在这些标准或规则之上运行。如果我们遵循“爱的序位”和家人相处,关系会很好,大家都能够快乐和健康的成长;反之,如果我们忽略了它,家人会受困扰,这些困扰就是“牵连”。

谁也逃不出这个系统的“潜动力”。因此,家庭系统排列,将让家庭成员,看到这个序位的状态及影响,看到不尊重这个爱的序位后,所引发的伤害。它透过角色扮演及互动,呈现与探讨我们所面临的心灵困境,为所有想与爱侣、夫妇、父母子女或其他的人际关系维持和谐,提供可靠的指引,为已经破损的关系,提供解决方法。我们将透过学习这个方法及其哲理,让自己更有力量地调整人际互动,更清楚地规划个人生涯。

……

他费劲地试图理解老师说的,他看到参加家排的人,似乎都比他明白家排是怎么回事,他们和场内有一种和谐默契感,不论是眼语交换,还是简短交谈,甚至隔空打出的手势。而他却很不自在。家排师的助理是个很帅的黑肤小男生。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助理安排做第二个个案。

第一个案主,是个眉毛纹得细又长的宽脸中年女子。她径直走到家排师身边坐下。她没有像家排师一样盘腿,而是抱膝而坐。老师说,你的课题是什么?

女子迟疑着。老师说,你今天想解决什么问题?

我头疼。家里的事情太让我操心了——我又不是神仙!所以,我头疼得都睡不好觉了。请你帮我弄一弄。

那个话筒时断时续,他不是太明白宽脸女子在说什么,断断续续听到那些婆婆妈妈乱七八糟的家里事,这个吵、那个上吊的,他也不爱听。他更不明白,之后,那些被家排老师请到场地中间、扮演宽脸女子家庭成员角色的人们,一个个也挺奇怪的。有人哭,有人发呆,有人躲,还有两个人一直要打另外一个,有人倒地不动,还有人茫然乱走。

场面很乱,打人是真的,咚咚咚的出手和扎在地面嘭嘭嘭的赤脚脚步声,都非常有蛮力感。老师好像最后找到了案主头痛的原因。

第一个个案结束。

轮到他了。他依那个黑肤助理指引,起身走到前台,按老师的手势,也坐在他身边。老师依然盘腿而坐。他不习惯席地而坐,但还是遵从老师的意思,努力坐了下来。

你的课题是?

噩梦,他说,我是……老做噩梦。

老师不动声色。他也听到下面有人错愕的私语中,缠夹着丝丝笑声。老师说,你是说……

我没有其他什么课题。就是——这一个半月以来,我一直做噩梦。一个活的、梦境相同的噩梦。

活的噩梦?

嗯,它一直长啊,我控制不了。它把我托举在越来越高的空中。

老师一直微微点头,就像省略号那样轻地连成线了。听他描述完梦境,老师说,噩梦也许和家族没什么关系,它只是个噩梦而已。那么,我现在能做的是什么呢?老师环看三面墙根下席地而坐的人们:我可以帮助他去面对这个噩梦,我们可以帮助他获得力量,去面对它处理它。老师看他的眼睛:你愿意我们一起努力吗?

他点头。

现在,在我身边,你想到你这个活的噩梦,你觉得,它是男的,还是女的呢?——这个噩梦。

他瞠目,反应不上来。

在我们识别它之前,谈谈你的家庭生活与工作状态好吗?除噩梦之外,你最想谈的。

他粗枝大叶轻描淡写地聊了几句,现在,对于这些,他本身已经没多大兴致,职称、字画投资、妻子出走性质的回娘家,他统统不太在意。他只在意如何迅速摆脱这个噩梦的纠缠。

这梦困扰你非常严重了。你想想看,你的直觉里,它是谁,它一定有性别的。

……我想不出来。

不着急,静下心,想一想看一看。

……

请闭上眼睛,全心身地感受它……慢慢来,心安神定。

……我想到我自己。他老实地回答。

你想想,半夜里,它是有生命的,现在,它就站在你面前。仔细感觉一下。

呃……女的?他说,应该还是……男的吧。他是男的!他肯定地说。

很好。你妻子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回娘家了。她怎么会知道我噩梦的性别,是男是女呢。他嘲讽地说。

老师包容了这个嘲讽,他点着头说:孩子已经在大学里了吧?

我们没有孩子。

堕胎了?

唔,之前,我们一直没有准备好,所以……后来我们有准备了,但似乎变得很难,好在我们也不强求……无所谓。

老师说,在灵性家族系统排列里,我认为,像这样一个顽固的噩梦,和疾病一样,一定有它特别的使命。正如,我们在家族系统排列里看到的那样,任何疾病,都和家族中一个被排除的人有关。我们最终要把这些被排除的人带回系统中,所以,和疾病一样,让我们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好吗?

大家都说,好。

那么,老师说,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噩梦是谁好吗?让我选一名代表。

老师点了一个小伙子上场。老师对那个小伙子说,你代表这个噩梦,但是,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什么,请你回到自己的内在中心,信任来到内心的任何感觉,完全听之任之。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在满场迟疑走动的小伙子,后来,小伙子坐下来了,最后是倒地抽搐般扭动。他困惑地看着这一切。老师又点了几个人上场,分别代表他本人、他妻子、他父母什么的。代表他本人的那个人,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心不在焉地一直走那些人的外围,代表他妻子的那个中年妇女,半边脸仿佛被火燎过,真的很丑,她一直在那个代表恶梦的小伙子身边转。

他完全不明白这些代表们,来来往往地做什么。老师推了他一下,你上场吧,请跟随你自己的内心移动——真正地随心所欲。

他不知所措地走向那个倒地抽搐的小伙子。他很踌躇,迟疑是不是要把他拉起来,但是,不知道这样做游戏对不对,小伙子看到他,停止了抽搐,似乎想对他伸手,但还是停住了。他们互相望着。他有点尴尬,迟迟疑疑间,那个代表他妻子的女人,突然对着他呜咽起来,似乎要他走开。他决定还是伸手把地上那个噩梦代表者拉起来,但是,没等他伸手,小伙子忽然蹬腿大哭,像一个襁褓中的娃娃。他发出奇怪的婴儿式的哭腔,奶声奶气,又带着野猫叫春的音色。他不知所措地扭头看老师。

老师说,你知道,他是谁了。你说出来,你知道的。

他疑惑地说:……我堕胎的孩子?

老师说,你现在对他(指地上的人)说——孩子,我现在看着你。

他鹦鹉学舌。笨重而腼腆。

对不起,其实你一直在我心底。我们是迫不得已放弃你的。

老师一句,他跟一句。

那个扮演噩梦的小伙子,停止了抽泣和蹬腿动作,他朝下趴在地上。

过去吧,老师说,到孩子那里去。

他走过去。依老师要求,两臂垂膝深度鞠躬,向躺着的人述说歉疚。他从来没有对人这么深深鞠躬过,这个九十度的垂臂鞠躬,让他头脸充血,也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很滑稽。然后,依据老师指令,他把那个躺着的人拉起来。拉起来的小伙子,对他礼貌地笑笑。他知道游戏结束了。

老师环顾大家:结束了。大家也看清楚了,这个噩梦,代表案主曾经堕胎的孩子。这个持续的、有生命力的噩梦背后,是灵魂的动力在运作。老师转头看他,刚才,你拉起地上孩子的手,跟他道歉之后,心境上有什么变化吗?

他不知所云。

会不会感觉轻松点?我认为,今天晚上,你会睡一个好觉。一个很好很好的、没有噩梦也没有干扰的好觉。

 

 

他并没有睡成一个好觉。事实上,噩梦如期而来,如期带他升空。

他觉得星空中的自己和地面,只有一根丝线连接。醒来时,已经是浑身湿透。皮肤布满荔枝皮一样灰色的鸡皮疙瘩,周身残余着星空里渺无人烟的刮骨冰寒。

在休假的最后一夜,他终于理出了一个对抗方案:放弃睡眠。我不睡了,至少我不在黑夜睡眠,你还能来吗?!

当日晚上他喝了点红酒,奖励自己的开拓性思维,酒量控制很好,状态极佳,是个迈进新天地的美好序曲。九点不到,他开始喝茶。茶沏得很浓,慢慢地啜吸,好像在服用镇静剂。计划中看的第二部片子,也看完了。他很欣喜自己没有睡意,只是眼睛有点干涩,他揉了揉眼睛,穿上大衣,准备在楼下走走。今晚天上有半个月亮。

虽然南方,近子夜的夜晚,也还是寒意袭人的,黑色的长大衣,显得薄了点,所幸他有长围巾。小区车道出口处,有两排店面,彩票和水果店之间的店面外边,有棵桶粗的小叶榕树。每天进出小区,似乎都能看到有人在那里下象棋,围观者也总有三五个。他曾经在等妻子买淮山铁棍时,在那里站了一小会。最惊异的是,那棋子快有功夫茶杯大了,巨大的棋子,一个个有如沉重的小腰鼓。相对棋子,棋盘就比较小了,而且简陋寒碜,一块废弃的三合板,边缘都有点开裂了。格子红线也打得粗细不均,整体格子还有点歪斜。

各家店面早就关门了,小叶榕树下的小腰鼓象棋子们居然兵阵还在。也许是下了一半,大家累了或冷了,就离席而去了。一个穿军大衣的巡夜保安,勾头看着自己的手机,身外无物地走了过去。

男人走到那个冷冽月光照耀下的棋盘。小腰鼓的棋子,依然气质非凡地站在被弃的战场上。他仔细看了对峙的双方棋势,一首诗自动在脑海显示: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千古输赢下不完。在脑海里显示的其实是关于这首诗的一幅字,当年他很看好的一个书写人的前景,但最终此人跑到非洲经营超市去了。那幅字只有一个字他不满意,神仙的“神”字,神字里申的那一竖。书写人想表达神仙的飘逸的,可是,这一笔却总透着滞重与造作,哪里还有一点湛然虚空的仙气呢。写字人说,这首诗,我起码写了半刀宣纸,两个神字,总有一个写不好,总有一笔过不去。写字人戏谑地说,所以,我决定放下笔,自贬去非洲赚铜臭去了。

所以,他回答朋友,你会赚很多钱。因为这个字你总是写不好。

正在半个月亮的清辉下走神,却见一个女子向他走来。女子穿一身两截式深色睡衣,停在棋盘边对他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去死。

他这才定神看着女子,女子向他走来,又和他一见如故地说话,这都让他反应不过来。他等着她再说点什么,女子却看着棋盘怔怔地发呆,最后总结似的对他大声说,没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女人疾步而去。他看着她走过车道出口。借着车道出口保安亭的青色灯光,他看到那个急匆匆的女子,衣着真难看,是红色的。他一直讨厌穿睡衣在小区里乱走的人,何况是这么笨拙难看的睡衣。半个月亮的天空,居然还能这么清亮。今晚我不上去。他想。他告别象棋残局,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买了条北海道面包,慢慢往自己的楼道走,今天,无论如何不上天。他再次下决心。行走间,忽然,他听到有人急促高喊,似乎是保安亭那边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声音太大了,音节又模糊,以至根本听不清那边在喊什么。他第一反应是有人触电了,随后,看到一个保安从地下车库奔跑来,往车道出口而去。后来,人就越来越多了,包括住宅楼道里,有人狂奔而出、乍呼声、尖叫声、哭闹声,乱七八糟的。

临近楼道门,楼道风冷风阵阵,他紧了紧薄呢大衣,想,今晚我绝不上天。饿死你,憋死你。你一定等不到我。他想着,已经追随那些声音脚步异常的人们,往车道保安亭而去。原来,刚才那个睡衣女子已经投河自尽。保安亭外面一派乱哄哄的,似乎刚才发生过厮打,应该是家属们对投河事件的剧烈问责。救护车仿佛就是哇呜哇呜地赶来宣告女子死亡的。他这才知道,对面那个烂尾楼的车库积水,原来已经深到可以让人成功寻死了。

回到家,受死亡新鲜刺激,他精神依然矍铄。他决定看书,可是,看着看着,竟又起了倦意,这让他非常恐慌,这是噩梦触手的抚摸啊。他站起来,扩胸又摸高跳,又做了倒立,以保持头脑血液充足,他必须拦截一丝丝的倦意。最后,他决定再看一部片子,但是,就在他进行片名搜索时,他再次比较强烈地感觉到困倦。这让他有点恐慌。他听到有一个声音说,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吧。他知道这是噩梦的出击了,它要拉他出场。他不无沮丧地哀鸣着,唯一做的抵抗是:坚决不上床,再困也坚守在沙发上。

噩梦,还是来了。它在沙发上,把他生擒了。

他看到自己空悬在浩渺无边的宇宙之中,半个月亮在胳膊肘斜下方,漫天星辰,因为颗颗立体而带来整体的虚空感,他看到自己如阳光中的纤毫入微之微尘;头顶上有一颗星,发出晃人眼睛的十字星光芒,光的芒刺很长,仿佛随手可触。他估了一眼,觉得他的上升轨道很快会扎进那个光的芒刺里,马上他又否定了自己。一个细微近无的微尘,要和这个星光的芒刺相遇,还要有多少光年孤独的旅程。头部的另一边,一条云雾状的淡薄星云,莫测地探向远方,妖异、诡秘而不祥。每一个深夜,他都被自己极度的纤微所震撼、所煎熬,我这么一缕蛛丝意识体,怎么能夜夜承担如此浩瀚无际的孤独?我怎么能啊。

他喊了起来,他的声音在浩渺的星空,无声无息。

他使劲放声哭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声嘶力竭:没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血脉贲张、泪流满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猛地翻身,一个不管不顾的疯狂身子,从星空俯冲下来。脑海里,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纤蛛丝意识体,而像一块陨石,然而,他的第三只眼还是看到自己,仍如太虚之中纤微一尘。但不管怎样,陨石或是纤毫之尘,反正他豁出去了。他决然往下跳。

在他俯冲意念一起的同时,他掉在了自己沙发前的腈纶地毯上,他摔倒在地毯上墨绿色加云母纹的图案上。一嘴唇都是栽在地毯上的摩擦生疼感觉。所以,不用开灯,他知道自己到家了,他从太空归来,一念千里、一念万千光年。他知道自己落地为安了,他知道自己终于别过星空了。

这个活的噩梦,戛然而止了。

他觉得,它终于控制不了他了。

久久地他趴在地毯上,轻轻地、不断地吻擦着地毯,仿佛久违故乡的归来,他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直到他涕泪交流地放声大哭,才确认自己在哭泣。

那个恶梦,终于断了气。它再也没有来。也许,它死了。

不过,很久以来他都不敢确定,也许哪一天,它会重振旗鼓,熟门熟路地找到他,就像小叶榕下那盘没有下完的棋的继续。


责任编辑:吴佳燕

《长江文艺》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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