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沈一贯（1537-1615），字肩吾、不疑、子唯，号蛟门、龙江，明鄞县栎社沈家人。明朝万历年间首辅。卒，赐太傅，谥文恭。其所写《搏者张松溪传》收入在其《喙鸣文集》第19卷，是最早的关于张松溪的文字记载。沈一贯与张松溪约为同时代之人，间或有所交往。因此，传文有关张松溪其人其艺的描述较为可信。
晚近以来学界对张松溪及其内家拳的认识主要来源于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黄百家《内家拳说》，以及曹秉仁的《宁波府志·张松溪传》。而成文最早的《搏者张松溪传》却被湮没于浩如烟海的古典文献中，直至近年来被历史学家、武术理论家、暨南大学马明达教授重新发现。然而遗憾的是，此文却似乎并没有引起当世内家拳学者们应有的重视。其中原因，可能是文中提到的一些拳理细节与现在一些人的认识大相径庭，或者难以解释清楚，因而被刻意忽视了。
《搏者张松溪传》记述了张松溪对当时一些拳师技艺的评价，并对内家拳的“勤紧径敬切”五字要诀进行了解释，用词简练详实。细读文字，读者不难发现，张松溪的内家拳对于诸如交手状态，精神意识，肢体松紧，甚至动作外形的要求与晚近以来一些源流古老，传承有序的拳术十分接近。高臣先生在以往的文章中也曾对这些拳术要领的细节和原理进行过详细讲解。由此可见，王芗斋先生以形意拳为根本，对晚近以来的南北各派拳术进行去芜存菁，系统梳理之后提出的意拳拳学，真正使古老的内家拳理念在新的时代焕发出生机。
为方便读者理解文意，编者对原文进行了适当断句，并将白话译文附上，因学识有限，难免纰漏，希望读者批评指正。
【原文】
我乡弘正时，有边诚，以善搏闻。嘉靖末，又有张松溪，名出边上。张，衣工也。其师曰孙十三老，大梁街人，性麤戆。张则沉毅寡言，恂恂如儒者。张大司马罢而家居，引体抗然，坐之上座，云：“边师之徒，袒裼扼捥，嗔目语难。张乃摄衣冠，不露肘。边师喜授受，显名当世。而张常自匿人，求见辄谢去。边师之弄技，进退开阖，有绪如织。而张法直截，尝曰：‘一捧一痕，吾犹轻之。胡暇作此??闲事。’边尝北游，值六马驾，负其力，肩之不胜，出于轮而病伛。有少林僧数十辈寻边，边迁延之，至日晡与斗，烛入灭烛，而跃坐梁上，观诸僧自相击于暗中，而乘其毙，大抵间用术。”
倭乱时，少林僧七十辈至海上求张，张匿不见。好事少年怂恿之，僧寓迎凤桥酒楼，张与少年窥其搏，失哂，僧觉遮之。张曰：“必欲一试者，须呼里魁合，要死无所问。”张故孱然中人耳，僧皆魁梧健力，易之，诺为要。张衣屡如故，袖手坐。一僧跳跃来蹴，张稍侧身，举手而送之，如飞丸度窗中，堕重楼下，几死。盖其法云搏，举足者最下，易与也。
张尝被监司征，使教战士，终不许，曰：“吾盟于师者，严不授非人。”张尝踏青郊外，诸少年邀之，固不许。还及门，诸少戒守者毋入张。闭之月城中，罗拜，曰：“今进退无所，且微观者，愿卒惠之。”张不得已，许之。门多圜石，可数百斤者，命少年累之。累之不能定，张手定之，稍支以瓦，而更累一于其上，祝曰：“吾七十老人，无所用，傥直劈到底，供诸君一笑，可乎？”举左手，侧而劈之，三石皆分为两。
张终身不娶，无子，事母以孝，闻死于牖下。所教徒仅仅一二，又不尽其法。余尝从其徒问之，曰：“吾师尝观矛师，矛师誇吾师，曰：‘何如？’师曰：‘吾不知。’吾党问之,师曰：‘夫刺则刺矣，而多为之拟，心则歧矣！尚得中耶？’”余闻而憬然，因忆往时，尝问王忠伯：“边人何伎而善战？”忠伯言：“边人无技，遇虏近三十步，始发射。短兵接，直前攻刺，不左右顾者胜。瞬者不可知，旁视死矣！”今张用此法。又悟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非谓不被人刺至挠且逃，直如飞蝇之着体。忘挠与逃，鼓精奋神，专笃无两，雷万春面集七矢而不动是矣！
张有五字诀，曰勤，曰紧，曰径，曰敬，曰切。其徒秘之，余尝以所闻妄为之解。
曰勤者，盖早作晏休，练手足力，少睡眠。薪水井臼必躬。陶公致力中原，而恐优逸不堪，以百甓从事，此一其素也。
曰紧者，两手常护心胸，行则左右护胁。击刺勿极其势，令可引而还。足缩缩如有循，勿举高蹈阔。丁不丁，八不八，可亟进，可速退。心常先觉，毋令智昏。立必有依，勿虚其后。众理会聚，百骸皆束，蝟缩而虎伏。兵法所谓始如处女，敌人开户者，盖近之。
曰径，则所谓后如脱兔，超不及距者，无再计，无返顾。勿失事机，必中肯綮。既志其处，则尽身中一毛孔力，咸向赴之，无参差，若猫捕鼠。然此二字，则击刺之术尽矣！
曰敬者，儆戒自将，勿露其长。好胜者必遇其敌，其防其防。温良俭让，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曰切者，千忍万忍，掐指齩齿，勿为祸先，勿为福始，勿以身轻许人。利害切身，不得已而后起。一试之后，可收即收，不可复试。虽终身不见其形，不成其名，而亡所悔。盖结冤业者，永无释日，犯王法者，终无贳期，得无慎诸。
闻张之受于孙，惟前三字，后二字张所增也，其戒心又如此。君子曰，儒者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岂不备哉？使人畏而备之，孰与使人无畏而无备之为周？夫学技以备患，而虑患乃滋甚，则焉用伎？恃技而不虑患，患又及之，技难言矣！故君子去彼处此。
【译文】
我们故乡在弘治正德年间，有个叫边诚的，以善于搏击闻名。嘉靖末年，又有叫张松溪的，名气在边诚之上。张松溪以裁缝为业，他的老师叫孙十三老，是大梁街人士，性情粗莽愚直。张松溪则深沉文静，不爱多说话，恭谨温和像读书人一样。张大司马被罢官后回家居住，直立着身体，趾高气昂地坐于上座，说“边教师的徒子们坦胸扼腕，怒目圆睁，言语艰涩。张松溪却衣冠整洁，肘不外露。边教师喜欢讲授技艺，那时候声名远扬。张松溪却经常躲着别人，有人拜访就推辞离开。边教师的徒子舞弄技艺，进退开合，变化万千。而张松溪的技法则直截了当，曾说‘即使一接一打（原文“一捧一痕”。痕，疑为“横”字误，待考），我尚且不认为高明。哪有时间做这些蹦蹦跳跳的事’。边诚曾经去北方游历，驾驭六匹马，出尽了他的力气，最终不能承受，下车后累得佝偻驼背。有数十个少林僧人寻访边诚，边诚拖延他们，直到日落才进行比试。有人拿烛火进屋来，他就灭掉烛火，跳到方亮上坐着，看僧人们在黑暗中自相搏斗，趁着他们仆倒的时候乘机施用手段。”
（编者注：张大司马，即张时彻（1500-1577），字维静，号东沙，又号九一，官至南京兵部尚书。边诚，疑为边澄，宁波慈溪人，事迹见曹秉仁《宁波府志·边澄传》。）
倭寇之乱的时候，有七十多个少林僧人来海边寻访张松溪，他藏起来不接见。于是有好事的少年来怂恿他。僧人住在迎凤桥酒楼，张松溪和少年偷看他们搏击，失声发笑，僧人发现后拦住他们的去路。张松溪说：“如果一定要比试，必须招呼邻里来观看，并约定不能追究死伤。”张松溪本是瘦弱的普通人，僧人们却都魁梧有力，以为能轻易取胜，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张松溪衣着如同平时一样，手抄在袖子里坐着。一个僧人跳着踢过了过来，张松溪稍微侧身，举手便将僧人送出去，像飞起的弹丸一样经过窗户，摔下几层楼，险些丧命。张松溪的技艺论及搏斗，起腿最不可取，因为容易被人乘机利用。
张松溪曾经被监司征召，让他训练兵士，他最终没有答应，说：“我曾经向老师发誓，绝对不教授不合适的人”。张松溪曾经到郊外踏青，少年们要求他演示，他坚决不答应。等回到城门，少年们告诫守城人不放张松溪入城。把他关在月城中，围绕着下拜，说：“你现在不能进退，况且看见的人很少，希望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张松溪不得已，就答应了。城门上有很多圆石，重达数百斤，让少年们把石头垒起来。石头垒起来不能稳定，张松溪就用手扶稳，边上垫上瓦片，进而再垒一块石头在上面。祝谢说：“我这七十岁的老人，没有什么用处，如果能一劈到底，供诸位一笑，怎么样？”于是举起左手，侧身劈下，三块石头都被分为两块。
张松溪终生未娶，没有子嗣，以孝道侍奉母亲，听说他是在窗户底下过世的。张松溪传授的徒子仅一二人，又都没有学全他的技艺。我曾经向他的徒子询问，他说：“我老师曾经观看使用长矛的教师，矛师向我老师夸耀，问‘怎么样？’我老师说‘我不懂。’我们问老师，他说‘击刺就是击刺，却多做算计，就分心了！哪能刺得中呢？’”我听了豁然开朗，因而回忆起过去，曾经问王忠伯：“边地之人善于作战是凭借的什么技艺？”忠伯说：“边地之人没有什么技艺可言，遇见跶虏接近三十步，才开始放箭。短兵相接，径直上前攻击刺杀，不左顾右看的能赢。一瞬之间的事情不可预测，左顾右看就必死无疑！”如今，张松溪就是用的这个方法。我又领悟了北宫黝培养勇气的事（见《孟子·公孙丑上》），所谓“不肤挠，不目逃”，并非是说不被人刺得挠抓肌肤，眼睛避开，好像飞蝇落在肌体上。顾不上挠抓躲避，振奋精神，专心一意，雷万春（唐代名将）面中七箭而岿然不动正是如此！
张松溪有五字要诀，即“勤，紧，径，敬，切”。他的徒子以此为秘密，我曾经就所知道的随意解释。
所谓“勤”，就是早起晚睡，锻炼手脚力气，减少睡眠。劈柴打水舂米必定亲力亲为。陶侃立志在中原建立功业，担心过度安逸不能成就，就每天早上把上百块砖搬到书房外，晚上再搬进书房，这就保持他的本色。
所谓“紧”，就是两手时常护住心口胸窝，行走进步护住左右两肋。出手击刺不能穷极体势，能够灵活收回。脚步细小谨慎，像有所遵循的样子，不能高举也不能过于阔大。步形介于“丁”字和“八”字之间，可以迅速进步，也可快速后退。心神时常预先警觉，不能志意昏沉。站立必定有所依靠，不能身后空虚。万事万物汇聚于内，全身筋骨紧合一体，像刺猬一样团缩，像老虎一样蹲伏。这就是兵法所说的“开始如同恬静的女子，敌人就会敞开门户，就能够靠近”。
（编者注：此段“紧”字要领几乎与形意拳诀一致。众理会聚：朱熹《孟子集注·尽心》：“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众理，即万事万物之理。）
所谓“径”，就是所说的“后发动的如同逃脱的兔子，奔跑跨越不能追上”，没有再三计议，没有补救做作。不能错失时机，一定要击中关节要害。一旦明确攻击点，就集中全身每根寒毛的力量，一同打进去，不能有延误等待，如同狸猫扑捉老鼠一样。明白这两个字，击刺的技艺就讲完了。
（编者注：“紧”，“径”二字除动作要领外，论述交手时的神意变化，这正是意拳核心理论中最重要的内容，详解可参考高臣先生《意拳之意》，《意拳打法的蓄发一体》等文章。）
所谓“敬”，就是警醒戒备以保全自己，不要暴露长处。好胜的人一定会遇到敌手，千万要戒备。要温和、善良、俭朴、谦让，不妒忌别人，也不贪求什么，这样还能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呢。
所谓“切”，千千万万要忍让，掐着手指，咬紧牙齿，不要惹祸，也不要争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轻易许诺别人。利害牵扯自己，迫不得已也要后发。较量一次，能收手就收手，不能再次比试。即使终生不显露技艺，不能成名，也不要懊恼。那些犯下罪孽的人，永远不能解脱，触犯王法的，永远不能赦免，难道不应该谨慎吗。
听说张松溪从孙十三老那里学来的只有前面三个字，后面两个字是他增加的，这就可以看出他的警戒之心。君子说，儒家把忠信当做甲胄，把礼义当做干橹，难道不有所防备吗？让人畏惧而有所防备，与不让人畏惧而不用防备，哪一个周全完善呢？学习技艺用来防备祸患，对祸患的思虑就更多，哪里还用得上技艺呢？凭借技艺却不考虑祸患，祸患就来了，哪里还谈得上技艺。因此君子应当有所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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