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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岚岚小说丨公开课(下)

卢岚岚,浙江杭州人,1990年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对外汉语专业,留校任教至今。在《收获》《当代》《人民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多篇,剧本《远行少年》获全国优秀儿童电影故事片剧本奖,《学院》获夏衍电影文学奖,并有《若桔若藜》《女性职场必修课》《城铁3号线》三部剧本摄制成电影。

公开课 

卢岚岚


卢岚岚的作品一向以生活化见长,《公开课》亦是如此。 通过一堂课串联起学生和老师、老师和同事乃至夫妻之间种种的际会纠葛,写作手法老到而自然。——编者按


“集体备课”这种东西不是说一个教研室的老师们坐在一起,你在备课,我也在备课,大家同一时间备课;而是大家坐在一起,共同来备某一个人的课:我觉得该这么上,他觉得该那么上,你觉得该怎么上?大会议室里,于珍英副院长和庞小鹏主任双双出席,杨林生在第三席位,他们的左右两旁坐了被院领导指定而来的10个教师,场面有些像要聚义起事的意思,杨林生开场时环顾了一周,几乎失笑。待进入了话题,就明白很难再发笑了,根本不是“起事”,正相反,是对他一个人的“公审”。

有人说,这一课原本不是要用6课时吗?杨老师您就展示第5第6课时的内容,也就是让学生说啊,练啊,单独说,两两说,小组说,最后,每组派一个代表上台总结说。多好!形式多样,气氛越来越活跃,学生们越说越熟练,马上看到效果!老师的压力也小啊,说错话的事儿主要发生在学生身上。

有人说,评委马上就知道这是在逃避。他们不会给一堂主要是学生操练的课打高分的。虽然他们天天在说“以学生为本,以听说为主”,但是比赛就是比赛,跟平时的原则无关。比赛比的就是老师,比老师的表情手势动作步态语气用词板书讲解过渡组织。底下就是坐了二十个不说不动的木墩子,他们照样给你评出一二三等奖来。

有人说,我最不喜欢进入课文了。我们的课文都有年头了,有没有二十年?反正我到咱们学院时这本教材就在,里边居然还有“同志”!还有“小姐”!太可怕了!请问各位老师,你们是怎么处理这两个词的?反正我不讲这两个词,学生问,我就说不用记,没机会用!所以啊,杨老师,我的建议是您就比第1第2课时,把那些有用的词、语法点、句型、结构讲清楚,最后学生能用它们表达自己的意思就行了。

有人说,大家有所不知,那帮评委老头老太太其实最重视课文,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要“细抠课文内容”,“抠门”的“抠”,可见多变态。一遍遍讲解一遍遍读一遍遍分析,最后弄到什么程度?底下的学生整个把课文倒背如流!比中国学生还过分。我们学校的优良传统就是这么被他们弄出来的,他们现在坐在评委椅上,当然不会放弃他们自己树立起来的所谓“旗帜”。

会议室中间的杨老师,随着各人的指挥棒,一会儿想:哦,讲5、6课时,那我就这么讲好了。一会儿转到:哦,有道理,讲1、2课时,那我就这么讲好了。不行,还是3、4课时保险,那我是不是改成这么讲?杨老师脑袋里忙得团团转,感觉自己就像是置身迷宫,在使劲找出口,同时还有这么多人帮着找,但是每一个人都指着不同的方向,迷上加迷。吕晓敏突然说:“你们看杨老师,好像眼睛都发直了!”大家齐齐转过脑袋来看,顿时爆发出欢笑。庞小鹏说:“哎,杨老师刚才的表情你们都用个什么词形容一下儿。”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失魂落魄,五内俱焚,肝胆俱裂,神游天外,神思恍惚,老僧入定。杨林生说:“我也说一个?呆若木鸡?”

大家齐声叫:“绝了!绝了!最传神!”


总之,等于说了三个小时的废话,等于什么都没说。最后是因为天色已晚,各人归家心切,才散了摊儿。烦人的是,庞小鹏还冲着大家的后背预告“本周咱们再找个时间第二次集体备课。希望没有第三回啊”。


除了手机号码,杨林生还在黑板上写过自己的电子邮箱,告诉学生有什么问题可以给他发邮件,也可以是写了什么文章,希望让老师纠错的。学生们从来没用过,有问题当场问呗,他们可没有中国学生那种不好意思对老师发问的扭捏劲儿。今天,杨林生的邮箱终于收到了第一封来自这个班学生的邮件。看发信地址,来自敦子。敦子发来了三张照片,照片的主角都是杨老师。一张是在教室,课间跟几个学生聊天;一张是在教学楼门口,杨老师抓着褐色提包进楼门;一张是杨老师走在校园里,身后是篮球场。这都是哪天哪时的事儿啊?这个敦子什么意思?粉丝成这样了?杨林生开始自问自己有何魅力,可以让一个扶桑女子这样的关注?反正这么多年,不必说年轻异性了,什么年龄的异性都没有把目光长久地放在他身上,包括邱梅。人们看他,他是丈夫,儿子,父亲,老师,朋友,邻居,同事,同学,同乡,但是,是不附加性别的。法语里连桌子椅子叉子勺子都有性别,他一个四十岁的壮年,却渐渐失去了、遗忘了自己的性别,弄成了一个无性之物。看着这三张自己居于画面中心的照片,被女人的目光注视下的甜蜜不由得弥散开来。绝不是敦子怪异吧?应该说自己身

上必定还留有某种吸引力。

杨林生回复:看到你发来的照片了,很高兴。谢谢。明天见。

明天见。一个约定。一个可浓可淡的约定。还能跟一个女人发出这样的约定,不管怎么说,都值得欣慰。



9点50,两节课以后的大课间,教研室里最拥挤。已经上完的、还没上的,都堆在一起了。也是通知、玩笑、八卦、订餐、找人、交费、上网的好时间。近期大家关心的是杨老师的公开课和副校长侵占自己所带研究生的论文的“谣传”。“杨老师,一等奖奖金是多少?要请客哦。”“副校长论文那事儿,一直在说调查中,调查中,有那么难调查吗?凡是说调查中的,那就是实有其事!错不了。”

隔壁教研室的姜老师捧着牛皮纸包裹的沉甸甸两大摞东西走进来。

“哟!姜老师!您这是——?”

姜老师不急着回答,微笑着把东西搁到屋子中间的大办公桌上,不慌不忙撕开牛皮纸,哗——哗——,大家都围拢来看。

“哇!您的专著啊!”年轻伶俐的老师瞬间就看清了书的封面,飞快地拿过一本翻看起来。姜老师现在说话了:“今天刚拿到。各位多多指教啊。每人一本。这屋20本,应该够了吧。”《国际汉语教学大背景下的汉语推广新思路以及教学新模式》,厚厚的一大本,光洁的铜版纸封面,“姜义钢”三字光彩夺目,位于正中央。姜义钢把书一一递到老师们手中,口里念着:“多多指教,多多指教。”老师们纷纷表态:“太棒了!姜老师,恭喜恭喜。”“姜老师,给签个名儿啊。”“姜老师,太厉害了!这么厚的专著啊!”

杨林生拿到以后,五味杂陈。姜义钢,比他小四五岁呢,记得他刚到学院的时候,什么都不明白,进了课堂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学生问“然后”和“后来”有什么差别这样的问题也答不出来,要请教杨老师,现在,人家有一本皇皇巨著了。咳,惭愧惭愧!自己这些年都在干些什么!最大的成果就是每年一篇狗屁论文,交上去自己都觉得是垃圾;但是,自己的论文固然是垃圾,姜义钢这样的专著就利国利民吗?我看也就是浪费了巨量的纸张而已。书印出几百几千套,谁会去读?大家都是恭恭敬敬收下,到家后愤愤不平扔垃圾桶。也是垃圾,占地更多的垃圾;但是,到自己退休那一天,或者需要向子孙回顾自己一生的时候,我说些什么呢?说我教过成百上千个外国人?教他们学会了从“你好”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们在哪儿呢?人家姜义钢就可以举着书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学问。但是,为了这个虚妄的成就,就值得耗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吗?人生何其匆匆,去看个展览去钓个鱼都比写什么“认知模块”“文化策略”“语义转换”强啊。这些都是没有生命温度的东西,是生命的反义词。但是,说人家无趣,我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开公开课!参加教学大赛!简直更加傻。人家灯下苦思,最后有东西放在面前,你呢,比完了,即便荣登榜首,第二天,也就是一个灰飞烟灭!连根毛都不给你留下。

杨林生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所有的角度想了一遍,到底没有想清楚该如何看待这本书。铃声响,该他进教室了。


杨林生洗澡时,听到客厅里轩轩突然哇哇哭,还有邱梅的训斥。动静不小,都透过水声跑到了耳朵里。杨林生立刻关了喷头,把脏衣服再套上,冲出去了解情况。他最不能忍受儿子受委屈,来自邱梅的都不行。客厅里,邱梅双手叉在胸前,脸色发青,只出气儿,不说话;杨林生只好小心地问儿子怎么回事。儿子抽抽噎噎地说:“妈妈,还,还,让我报一个,班,我,我,星,期天都,没有了。”杨林生扭头问邱梅:“干吗还报一个班?语数英不是都有了吗?”邱梅不看他,对着轩轩嚷:“我不是跟你讲清楚了吗?这个班也不是想报就能报的,是附中办的!你进了这个班才有上附中的希望,人家就是从这个班里选人懂不懂?!”儿子抽噎,杨林生沉默。邱梅继续严厉警告儿子:“要不是我们同事提醒,我还不知道呢。到时候你成绩不行,又不在这个班里占个位,你怎么办?到大街上流浪去啊?”儿子抽噎,杨林生还是沉默。

一说到读书、上学,杨林生有无穷无尽的体会和感慨,要写成书,肯定比姜义钢的那本厚。在他身上,最能体现苦读书、考大学的必要性;不不不,也可以这样解读:如果你觉得你的生活比你的两个弟弟幸福,那你就应该让儿子拼命

读书,如果你觉得你的生活很不堪,很混账,你宁愿回到乡下去种田,运煤,那你就可以对儿子说:“轩轩,咱什么班都不必报。已经报的班也甭去管它了。爱谁谁!”杨林生长久沉默,因为他连他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都难以定位,他怎么来替儿子决定未来?

把事情想简单点儿:至少他有钱来帮弟弟们,至少他比弟弟们有钱。他买得起空调,他买得起榨汁机,他买得起最好的电脑。于是,杨林生无比温柔地揉一揉儿子的肩膀,说:“轩轩,那就报一个。坚持一下儿。不就一年嘛。爸爸陪你去。你再匀给爸爸一种作业,好不好?”


杨林生躺下了,邱梅从卫生间回来,关上卧室门,直直站到杨林生面前问:“你给孙智勇打电话了?”

“对。”

“谁告诉你的孙智勇?”一个怪句,但是意思很精确,所以杨林生听得明白。

杨林生回答:“有一天我看到你们俩了,眼神动作超出同事关系。”

“你怎么弄到他的电话号码的?”

“这简单,你手机里有啊。”

“杨林生!你真流氓!”邱梅都顾不得问“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叫孙智勇?”就对着床上的杨林生俯冲下来,不知是要揪他的头发还是掐他的脖子,杨林生迅速闪开,邱梅追扑,杨林生仰起上半身来抵挡,邱梅的手指抓来,杨林生眼角一道白色的划痕,很快,有痛感,很快,白色划痕变成红色伤口。

这下问题倒解决了。邱梅住了手,杨林生找出一管肤轻松之类的药膏抹上,睡觉!

早上起床,发现眼角部分不太雅观。血口子几乎未结痂,形状和角度像是他杨林生在流淌血泪。这要在讲台上展示两小时,太滑稽了!镜子前忧心了一会儿,终于也想到了个补救办法:贴上一条创可贴,竖着贴。至少颜色是接近的。


整个一算下来,杨老师的这堂公开课一共要出35页PPT,56张图片。老天!这是在拍微电影啊。按照一张合适的图片的寻找得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速度来计算,这PPT需要56个小时,再加上文字,排版,效果,还不得100个小时?一个全职电脑操作人员一天8小时,就得耗时12天半!杨林生再次深感荒唐。他觉得已经不能叫“比赛”了,更接近于“造假”。谁会为了平常的两节课花100个小时备课?他现在做的事情就相当于把整个园子里的树全都拔了,移种到客人将要经过的园子门口。

随它去吧。反正是一次。反正大家分头干。14个人分这35页。也就是说,两个教研室里年轻力壮的,刨掉那些没来几年的汉语教学的菜鸟,全都接了活儿。又开了个会,统一了格式、字体、背景、色调,剩下的,按着要求撒开去满世界找,反正最后不定还要改几回呢。杨老师感到惭愧,虽然头儿们早就说过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他只是最后亮相的那个人,但,杨老师还是觉得这么多人来为他一个人的亮相做这么多铺垫,声势过大,愧不敢当。杨林生抱拳施礼:“老师们,辛苦大家啦,给各位添麻烦了。不才日后定当重谢。”说两句怪话减轻郑重其事的尴尬。大家笑得勉强,但也一致高喊:“请客呗杨老师,五星级海鲜酒楼。”

杨林生自己也有三页PPT,6张图。这6张图还有分别:3张照片,3张漫画。照片不能是洋人脸洋人风格,漫画不能是西洋风,也不能是东洋风,只能是中国风。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偏挑最难的路走。画面须清晰,主题明确,一看便懂,要生动要有趣,还要健康;网上图片不可穷尽,用人力一一搜索,如同用网兜子在汪洋大海中捞,想想都令人绝望。杨林生已经想好了结局:面对汪洋大海,最后人人都得缴械。那些标准?算了吧!有张骗骗小朋友的图就不错啦!从前没有电脑,没有PPT,不也在教外国人吗?可能还教得更好。

手机响,看显示,是敦子。杨林生心跳快了几分。敦子要说什么?干吗不发短信?其他学生找他可都是发短信,中英文夹杂,事情容易说清楚。

杨林生定定神,接听。

敦子一上来就带着哭腔说:“老师,我感冒了。”

哦,感冒了?杨林生以为敦子以“感冒了”作为电话的开场白,后边接着要说的是“老师,明天不能上课了”,“老师,心情不好,不想做作业”之类的正事儿,没想到,人家敦子的电话就

是“我感冒了”,没别的意思,这件事已然很大。

“老师,我感冒了。怎么办?”

怎么办?一个三十多也许四十多的女人不知道感冒了怎么办?怎么可能!杨林生当然要想到这是敦子的借口。给杨老师打电话的借口,听听杨老师的声音的借口。杨老师于是安慰:“好好休息,多喝开水,注意保暖。”跟课文上写的一样。敦子却说:“老师,可以给我带来感冒药吗?”

杨林生已经快到家门口了,敦子的这个要求叫他进退失措。不,回家;好,回校。杨林生选择了“好,回校”。

四十分钟后,杨林生在学校附近的药店买了白加黑、感冒灵、伤风感冒胶囊好几种中药。不敢买西药,万一给人吃出病来。其实,外国人是不会吃除医生以外的人给的药的,当然他们也不会给他人药,要负法律责任的。很多年前,杨林生还是年轻老师时,给班里的一个英国学生带去一盒药,他说他拉肚子,一直拉肚子。学生拿到药后惊得眼睛溜圆,当时杨林生还以为是把学生感动坏了,后来人家主动说这不可能,这在英国不可能发生,因为“老师你不是医生”。那么这个敦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纯粹就是求关怀。

敲敲敦子的207宿舍,敦子来开了门。披着大毯子,眼睛鼻子红红的。杨林生把药交给敦子,敦子问:“老师,我怎么吃?”于是,杨老师烧了热水,泡一杯冲剂。敦子捧着黑乎乎的药汤,哽咽道:“老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你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杨林生说:“谢谢。”心里说:前半句未必,后半句绝不。世界上处处是假象。我们不能相信我们听到的,我们也不能相信我们看到的。

敦子痛苦万状地喝下半杯冲剂,再也咽不下去了,杨老师再大的面子也没用了。杨老师不等了,从椅子上起来:“敦子,我回家了。你早点休息。要是明天还是不舒服,就不用去上课了。我会告诉别的老师的。”“老师,你要回家吗?”敦子把眼睛瞪得圆滚滚,好像杨林生根本就不该有个家,根本不该回那个家。“老师,我怎么办?”“你好好休息。”杨林生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回身跟敦子告别。敦子在身后边跟着,像一只不愿主人离家的小狗,眼神里含着委屈。

杨林生没有去拧开房门,他停了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敦子,然后手离开门把儿,伸过去,放到了敦子的额头上。

除了邱梅,杨林生这辈子没有对第二个女人有过这种行为。只是放在额头上啊,又不是放在乳房上,杨林生已经热血上涌,呼吸急促了。

“哦,没有发烧。还好。”他说出这么一句,声音虚软。

“老师!”敦子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了杨林生。矮小的敦子的头发正好搁在杨林生的脖子处,使他皮肤发痒,使他心发痒。他于是也伸出双臂,把敦子抱住。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啊?杨林生已经完全空白了。

敦子将头仰起来,像电影中的画面。两个人的脸是这么近!两个人的嘴巴是这么近!两个人的眼睛是这么近!太近了,近得把杨林生吓醒了。

杨林生用胳膊把敦子的上身推开去:“好好休息,我回家了。”拉开门,不敢看敦子的脸,走出去。

往地铁站走的一路,杨林生手脚发软。方才那一场面,对杨林生心灵的冲击竟然超过邱梅要离婚的宣告。真的,真的是这样!杨林生再三对自己确认这一点。可这是为什么?原因何在?杨林生现在的大脑有点儿不像自己的,但他还是拼命想,必须找出这个答案来。“离婚”这种事是有出现的概率的,是可以拿出来跟朋友讨论的,但是,男女的“私情”或者说“艳情”在杨林生身上绝无发生的可能,其概率为零。这就解释了与敦子相拥的冲击力了。是这样的吧?

双腿绵软地到小区门口,门卫小亭子里的大钟指到了七点半。杨林生小跑起来。

进了楼道,电梯口堆了一堆人,两三个穿工装的小伙子扳手啊螺丝刀啊抓了两手,蹲地上对着电梯门吭哧吭哧地忙乎。门里边“咣咣咣”地敲,有人被关在里边了。一个修理工冒着汗,对电梯里的人吼道:“别他妈砸门了,这不在修吗?!你这么砸能把电梯砸好啊?!能砸好叫我们来干吗!”里边的人的怒火喷出来,嚷道:“关的不是你啊!说什么风凉话!快一个小时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把物业费还

给我们!”是邱梅!杨林生吃了一惊。儿子呢?这么说轩轩也在里边?杨林生冲上前去,挨着修理工身边,凑到门缝处叫喊:“轩轩!轩轩在不在里边?”

“爸爸。”轩轩的声音。平静,过于平静,甚至都有些无精打采。

杨林生心疼坏了,轩轩也许缺氧了?“邱梅,让轩轩到门缝来,门缝有点空气。轩轩你没事吧?轩轩你再坚持一下啊。师傅马上就会开门的。”

“爸爸,我没事,我在做作业。”轩轩平静地回答。



一刻钟后,电梯门哐当一声开了。一家三口相见了。轩轩把膝盖上的作业本收起来,坐地上的时间久了,叫着“妈妈!妈妈!”想让妈妈拉他起来,不过邱梅已经大步跨出去了,于是杨林生冲进来,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不需要任何顾忌、没有任何压力地紧紧抱住儿子。他从来没有这么使劲地抱过儿子。“儿子,不上去了,我们去吃好吃的。”杨林生拿过书包,把儿子牵出来。“好啊。我们吃什么?”轩轩问。“不去!”邱梅在楼道中央立定脚步,在那么多要上楼的和围观的人中间,凶巴巴地嚷道:“回家吃!”杨林生用儿子电梯里那种平静的语气说:“太晚了,没时间做了。”没料到这句话把邱梅点醒了,她严厉地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儿?比我们还晚!我们在电梯里都一个多小时了!”杨林生不做回应,牵着儿子往外走,温和地对儿子说:“想吃什么你点,全听你的。”“外边的垃圾食品,一个礼拜吃一回,还没吃够啊?”邱梅在他们身后顿脚。

“我们活得已经够垃圾的了,吃点儿垃圾食品怕什么?”杨林生没有回头,这么回答她。他听到她还是跟上来了。不管她跟不跟来,他都会坚定地带着儿子去吃好吃的。


庞小鹏把一张A4纸交给杨林生:“杨老师,这是您的公开课的学生名单。您试讲的课也就跟这15个学生一起操练了。您演习,他们也得演习。”杨老师接过,不出一分钟就追去找庞主任问个究竟。

“主任,这张名单,没搞错?”

“哪儿错了?名字打错了?”

“怎么我们B3班一个学生都没有?我知道要新组一个班,不过,我们班不会一个都选不上吧?至少应该有班长丹尼尔,还有俄罗斯的雅娜,他们两个学得特别好。”

庞主任宽厚一笑,把杨林生拉离楼道,拉进办公室,关了门单独解疑。“哈哈哈,杨老师,我跟您解释啊。这个问题我们有过教训,惨痛的教训!大概是从第三届开始,我们就另选学生组成新班——这也是跟别的院系学的啊——从别的班找了好学生来,原来班的保留一半吧,就这么组成一个新班,结果好嘛!原来的那个班,包括被我们选中的,都炸了,几乎要游行示威啊!当然没游成,但他们找校长去了,说我们搞歧视!为什么一半可以继续学习,一半没有学习的机会了?校长把黄院长叫去了,弄得黄院长极其难堪。从那以后,我们就学乖了,彻底换血!你们不是闹吗?那就一个都不要,好到天上也不能要了,换一拨人,就说你们的老师有一个额外的工作,跟你们无关啊!从此天下太平!杨老师,想通了吧?办法就是这么被逼出来的。”

“可是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得,课怎么上嘛!”

庞主任笑:“所以我们就需要试讲嘛!杨老师!一次不行,就两次。再说,来来来,您看啊。”庞小鹏抽过杨老师攥在手里的纸,指点道:“这个,C班的杰里克,这个学生可厉害了,声调特别准,据说是学音乐的,您想,一张欧美脸,发音又标准,评委肯定有好感;这个,维克,特逗!郭老师特别推荐的,说有了他,班里就没有沉闷、冷场这一说了,搞笑天赋一流,但人家又不是恶搞、调皮捣蛋,人是时不常地来一句玩笑话,老师同学都听得懂,笑果一流!这个这个,美霏,小巧玲珑,声音嗲嗲的,可爱极了,能把几个评委老爷爷融化咯,水平也不低噢,也是C班的;这个这个,星野,B4班的班长,大哥级的人物,做事特别周全,热心,主动,他们班的常老师说他什么都不用操心,星野全帮老师搞定,省心极了。哎,我们还要了两个A班的噢,他们就是来闹点儿笑话出点儿洋相的,听不懂啦,答非所问啦,磕磕巴巴啦,有这么一两个人特管用,我们发现评委们都喜欢班里出点儿事,把气氛弄活泛了,然后老师轻松一化解,表明我们的老师可以对付任何一类学生,

好的差的,都不在话下。有他们,班级也显得自然哪,不会让他们怀疑这个班怎么水平齐刷刷的?”

庞小鹏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这至少说明院领导确实重视,这是年度大事。庞小鹏把名单递还给杨林生,最后又兴奋地补充:“杨老师,您的这个班里有4个班长!绝对称得上是史上最强班级!”

杨老师握名单的手不禁微微抖起来。这是史上最强班级,可见自己是史上最有压力教师,史上最欠债教师,史上最需要获奖教师。


试讲课安排在学院最大的阶梯教室里。16排座椅,一排20个座位,左右各5个座儿,中间一条10个座儿。15个“选手”学生坐在一、二排的中间都坐不满。杨林生老师站在讲台上,放眼望去,从第四排起,除了黄院长于副院长、两个教研室主任,所有没课的老师也都到了。人数大大超过演习的师生数,场面很壮观,任是多少年教龄的老教师,也不由得手脚拘束,面部表情僵硬。嘿!第六排左边那个是谁?王姐。大家叫她王姐,都不好意思叫“王老师”,因为她的活儿是给各个办公室换桶装水,分发校刊,收集废杂志废报纸卖掉,定期到教室里更换签字笔,那种笔用得快,不怎么写板书也只能撑一个礼拜,灯坏了厕所堵了给后勤打电话。就这类的活儿,实在叫不出“老师”二字。但王姐怎么会坐在这儿呢?这是因为杨林生老师特别平易近人,谦恭小心,是少有的几个每天微笑着跟王姐打招呼的人之一。更让王姐感激的是杨老师教会了她发短信。为这些,王姐要来力挺杨老师。

杨老师开了电脑,插入U盘,放下幕布,打开灯光,浮现微笑,一切准备好,铃声响。杨老师对15个学生微微颔首:“同学们好。上课。我先点名。”

“我先点名”是要说给评委们听的。平常日子,所有的老师们抬眼一扫,当然知道谁来了谁没来。认真点儿的老师课后会在考勤表上打个钩画个叉的;随意点儿的老师呢,学期末要上交考勤表时才会想起来,只好凭记忆圈圈画画的。没有人一个一个叫名字,叫一个划一个。可是教学比赛要求的第一条规范就是上课点名。你看,一上来就逼着大家演戏。好在,对杨老师来说,此时点名倒是必需的,因为杨老师还不认识他的已经开课近三个月的学生。


什么都考虑到了,什么都设计到了,有两个地方没想到,就出了问题。第一个是学生。学生虽然都是精选而来,但是你没法控制人家的思想啊,第17分钟讲到“品种丰富极了”时,美国的艾伦突然举手提问:“老师,能不能说丰富透了?”“不行,”杨老师回答道,“极了前边的形容词好的坏的意思都行,你可以说贵极了,也可以说便宜极了,可以说漂亮极了,也可以说难看极了,但是透了你就只能用意思不好的形容词了,你可以说坏透了,麻烦透了,乱透了,糊涂透了,脏透了——”,杨老师想举更多例子的时候停了一两秒,艾伦便接话道:“那我能不能说:我哥哥的女朋友胖透了丑透了?”14个学生包括A班的放声大笑,欢乐爆棚。后边的听课老师也无法控制自己,哈哈大笑,但是他们笑的东西不同。学生们笑艾伦对哥哥的调侃,老师们笑的是“胖透了”、“丑透了”三字的滑稽组合。杨林生老师跟着大家笑了几秒钟,正色道:“我还没说完啊,透了这个词的使用范围很有限,不是所有的坏意思都可以用,前面可以用哪些形容词,大家记住几个典型的常用的就行了。”艾伦不以为然地挥一挥手:“我知道我知道,中国老师常常让我们‘记住这个’、‘记住那个’、‘记住就好了’,好吧,老师,请告诉我,胖透了丑透了可以不可以说?”杨老师严肃回答:“不可以。”“哦,”艾伦拱一下肩,表示很遗憾,“我可以怎么说?胖坏了丑坏了?胖死了丑死了?”杨老师觉得不能由这匹脱缰的马跑下去了,于是杨老师佯装痛心地说:“我觉得我们大家在这里讨论你的哥哥的女朋友胖和丑的问题,真的不太好。”学生们又是一阵狂笑,艾伦也笑,开心大笑。

总算没有脱轨,但是,但是,气氛有微妙的变化。就像一台新车,某个地方有一道划痕,这道划痕立刻就从车上转移到心上了。

杨老师使劲儿啊使劲儿啊,终于把节奏拉回正常时,第42分钟,电脑死机了!PPT卡住了,不走了!多精彩的图片它就是不想给你看了!杨老师赶紧鼓捣,不行,1分钟以后,日本学生星野跑上来帮忙鼓捣,不行,“把电教室的

冯老师找来!”黄院长在后边喊了一声,郭老师冲出教室。

冯老师来了,继续鼓捣,不行。下课铃响了,学生们笑了。当然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年轻人,没有恶意。就是觉得好笑嘛。



黄院长坐在院长办公室的皮转椅上,虽皱着眉头,整个神态还是很冷静的;杨林生瘫坐在沙发上,如丧家之犬,身心俱疲;副院长于珍英是个女人,就有些情绪外露了,两只胳膊绞缠在胸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杨老师开口了,很郑重:“头儿,我放弃,我要求退出。”

“啊?”这是两个头儿没料到的。他们以为杨老师要痛定思痛,重新做人呢。

“看来我不适合开公开课,心理素质差,应变能力有限,正式比赛那天肯定还会出问题。现在退出另选人还来得及。”

“杨老师,另选了人,那个什么——什么艾伦?不照样问这个问题?电脑要出问题还是出啊,这些问题不是冲着你来的。正好赶上了嘛。”黄院长说,算是公道话。

但是杨林生去意坚决:“不行不行,我已经有心理阴影了。无法再面对这些学生了。”

黄院长转着皮椅,沉吟一刻。于珍英在杨老师身边坐下来,“哎呀哎呀”叹气。

“这样吧,杨老师,”黄院长开口道,“这件事情呢,你还是坚持下去,不要半途而废。半途而废另找老师,对你不好,对替代的老师也不公平啊,你说是不是?就剩下一个多星期了,人家怎么准备?”黄院长的话里是满满的不容反驳,杨老师不好说什么。一时静下来。

黄院长看杨林生的撂挑子意思被压制下去了,下边可以加点儿安抚了:“年底的副教授评审优先,这个我们已经说妥了,没问题。还有啊,开公开课费脑力费体力,这是共识,这个学期末的论文你就不用写了,参赛就算是你的论文了。”

耷拉着脑袋的杨林生没有因为这个诱饵而兴奋。他知道不给他这些饵料,他也得乖乖做完这件事,既然如此,有了额外的优惠,他应该高兴得蹦起来笑出来才正常嘛。但假设他蹦起来笑出来,他算什么人哪?不是很低级吗?不是很像个小人吗?因此杨林生继续耷拉了一会儿脑袋,沉默,然后果断地站起身:“谢谢您二位。公开课我开。我走了,回去好好把心态调整一下儿。”

“好好好,杨老师,没有问题。我们相信你能做好。”两个头儿都起身,把杨林生送到门边。


杨林生的脚步远了,拐到教研室那边去了。于珍英关上门,歪着嘴角恨恨道:“什么人哪!装模作样的,跟咱讲条件!真是个滑头!”

黄院长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也有气:“咱们还是太人性化了,太软弱了。啥都不用说,就是你参赛,又能怎么样?不想干给我走人!现在好,弄颠倒了,咱们成孙子了,求着他们!你当是给我干哪?搞错了吧?”

杨林生回到教研室,不痛快不轻松不舒服。问题在哪儿?问题不是来自上午的试讲课了,而是刚刚黄院长开出的用论文换参赛的交易。这个交易过于直接了,过于明确了,因此就显得很不堪,很低俗。当然也过于小了,一篇论文而已,怎么写不是写?哪个学期的论文费过心思?拼拼凑凑,也就两个晚上的事儿。为了省这两个晚上,却担了做交易的恶名,何苦?何苦!不行,这论文我还写定了!一定要写,必须写!

杨林生走出教研室,往院长办公室去。那会儿院长和副院长正关着门骂他呢,他当然不会知道的,何况他走到一半就停住了。算了,写了论文就是君子而不是小人了吗?那个副教授评审优先的交易也一并舍弃吗?既舍弃不了,论文不论文的则毫无意义。杨林生回转身。回转身就是宽容自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世上有那么多人跟你过不去,为什么还要添上自己?


今天走进B3班的教室,杨老师立刻发现敦子不一样了。以前的敦子神色专注,面容发紧,这会儿她的表情舒展了,眉眼打开了,整个人像朵花儿一样,开了,杨老师不想给予特别关注都不行。敦子甚至跟同学们开起了玩笑,她对班长丹尼尔说:“班长,昨天喝酒了吗?你的汉语这么好是因为你每天喝酒吗?我可以叫你喝酒班长吗?”她对已经离家三个月的已婚男人忠介说:“不要找中国女朋友啊!为了学习汉语的目的也不行啊!我要帮助你的妻

子注意你。”

课间,敦子来到讲台旁,双手贴着大腿,笑眯眯地对杨老师浅浅一鞠躬:“老师,非常谢谢你!”杨林生着实吓了一跳:一个拥抱,还是一个心惊肉跳做贼心虚的拥抱需要感谢吗?需要在全班同学面前感谢吗?老天,她要是被那个拥抱刺激得当场表白爱意,自己的名誉真是要彻底进入垃圾堆了!“来来来,敦子,我们到走廊上说。”杨林生将敦子带出教室,率先走到楼道顶头。

“不用谢。同学生病了,要是我知道,去看望一下儿很正常。我还有几次深夜去医院看同学的事儿呢。”

“是吗?”敦子又睁大了眼睛表示惊讶,“老师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啊。老师,谢谢你教我汉语。”敦子又低首半鞠一躬。

怎么回事?感谢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啊。

敦子接着说:“老师,我今天很高兴啊。”

“看出来了,怎么回事?”

“昨天我的以前的男朋友给我邮件,他说想重新开始我们的关系啊。我们交往了4年,我想结婚,他不要结婚。我一直说结婚的话,他不高兴,就离开了。这是一年前的事。所以我很难过,我来北京换一种生活。可是,昨天,男朋友突然来信啊,他说能不能恢复我们的关系啊?我同意,因为我很爱他。”

杨林生说不上是应该替她高兴还是应该替自己尴尬,他只好泛泛地问一句:“你的男朋友一年前跟你分手的?现在他想结婚了?”问了立刻觉得问得不好,听起来居心险恶。

“是啊,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忘记我。我太高兴了!老师。”三四十岁的敦子雀跃如少女一般。

咳!杨林生在心中长叹一声。对前男朋友,对敦子和他自己,都需要长叹一声。

“老师,对不起啊,我打算下个星期回去日本,去见我的男朋友。谢谢你教我汉语。”

去吧,可怜的女人。杨林生在心里道一声别。

“老师,”敦子突然羞涩一笑,“老师,你知道吗?我很喜欢老师,因为老师的样子跟我的男朋友一样啊。”

Soga.

不过杨林生说的是:“噢,那我很荣幸。”


四节课上完,杨林生接近虚脱,瘫坐在教研室的长沙发上。跟邱梅的冷战在持续中,关系未有起色,杨林生不好要求性事,也因此没有机会丧失元气,但毕竟年已四十,元气不是丧于此,便是毁于彼。几堂课下来,体力的消耗不逊于一场床事。可谁能天天在床上玩儿?他却要天天大强度的两个小时、四个小时!可见,课后歪倒在教研室,没有什么不正常。对自己的身体不能再抱有太高的期待了。

几个年轻人开玩笑:“杨老师,软了?”

杨林生笑答:“咳,一上完就软,而且恢复的时间越来越长。”

休息一阵,跟那几个还要上会儿网的年轻人打过招呼,杨林生起身回家。

学校大门口,一个男人等着他,手里玩着车钥匙。

“是杨先生吧?我叫孙智勇。”孙智勇迎上来,像在车站接到了客人似的。

“哦。”杨林生吃了一惊,但马上让自己不动声色。

“方便的话,咱俩谈谈?”

“好啊,方便。”杨林生不怕谈,何况他属于主场。

孙智勇四下看看,提议:“咱俩上车?”望望身后不远处的一辆马自达。

杨林生摇头:“不用。就在这儿说吧。”哼,怎么可能上他的车去谈?那不是瞬间掉落气势吗?

“那您上车,咱俩找个地方再下来谈?”

“不用。前边有个小店,走过去好了。”杨林生道。他把底线守住了。两个男人几乎并着肩往街西边走去。杨林生说的店是一家甜品店,一楼卖蛋糕面包和饮料,二楼摆着小圆桌,客人可以拿上去吃。不过一直少有人上去,很清静。

到了甜品店楼上,杨林生觉得有些搞笑。两个大老爷们儿,跑到这种地方来,店堂里连空气都是甜腻腻的,跟他们即将展开的话题很不搭调。

两人各点了一杯甜甜的果汁,也没有别的东西可选择。喝几口,孙智勇开门见山:

“杨先生,您爱邱梅吗?”

什么话!爱不爱的另说,“你有什么资格

来问我?”

“我还是有点儿资格的吧!邱梅现在爱的是我呀!您要是愿意放手,事情就简单了,解决起来就快了。”

“你那头都处理好了?我听说你也是老婆孩子、拉家带口的。”

孙智勇耸耸肩:“我这儿一点儿不麻烦,想什么时候去打张离婚证就什么时候去,想什么时候单身就什么时候单身。”

杨林生简直要吐。他把他老婆当什么了?一块抹布还是一块地垫?想扔就扔。对方是哑的还是傻的?随便你扔?杨林生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极离谱的男人说话,真是大大拉低了自己的水准。而邱梅,喜欢这种人?什么眼光!想到这一点,杨林生瞬间又迷惑了:一个女人怎么会既选择了他杨林生又还能选择孙智勇呢?这完全是两个极端的选择嘛!杨林生顺便又想到了敦子的那个一年前离她而去,一年后要求恢复关系的男朋友。那个男朋友也是一样的令人迷惑啊。

“既然你这边没问题了,邱梅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她让你来跟我谈吗?”

孙智勇再次自信地笑了:“我想,如果我希望跟她在一起,她不会反对的。我们这点共识还是有的。”

杨林生愤怒了,差点要将手里的半杯饮料朝他泼过去。店面很小,他只能低低地回答:“如果你们有共识,你还来谈什么?邱梅直接把离婚协议拿出来不就行了?”

孙智勇稍稍有些尴尬:“我还是想表达一下儿对您的尊重嘛!咱俩先见个面,您可能也会放心一些。”

杨林生不禁“呵呵呵”地笑出了声。笑的过程中想想真好笑,于是笑声越来越大。楼下的售货员和客人全都仰起了脑袋看他俩。

杨林生拎了包起身:“我今天见到你,完全放心了。你们俩,赶紧的。”

杨林生上了地铁。一路上他摇头:邱梅啊邱梅,看在夫妻13年的情分上,我真要好好劝劝你了!那个老孙,头发稀疏,过两天就要秃了;衣领上好多头皮屑,你从来没注意过?还有!小指竟然留着老长的指甲。老天!你即使只是我的一个邻居,我也要劝住你。


不管你如何痛苦如何煎熬,时间顾自走,总会走到那一天,总会走出那一天。

公开课的时间到了。

杨林生穿上了白衬衣蓝西服,小心检查了他的皮包,里边是不是放了两个U盘,一个做备用;还应该有一块擦汗的手巾,用手在脑门上抹来抹去不好;课本,学生名单,笔,手表,要分发给学生的资料,好,没有遗漏,出不了什么娄子。

进教研室,只有三个老师。其他人呢?肖老师说:“没课的都去您的教室了。杨老师,我后边两节阅读,听不成您的课了,好伤心。”常老师说:“没关系,两台摄像机呢。咱们看录像嘛!”小魏老师说:“杨老师,预祝成功哦!”

还有一刻钟,应该往阶梯教室去了。这个时间设计也是讨论定下的。刚跨上一级台阶,包里的手机铃声大作!老天!好险!竟忘了关手机,幸好此时响起,再晚一阵,公开课就彻底毁灭,万劫不复。老天助我啊。杨林生慌忙取出手机:轩轩的班主任语文朱老师!这非同小可,这得接一下儿吧?哪怕是说:“我两个小时后给您回电。”

“喂。”杨林生一脚在上,一脚在下,按下接听键。

“是杨智轩爸爸?你尽快来一趟学校,我要跟你说说你家孩子的问题。他的作文里出现了很严重的思想问题,很不健康,我认为我们要及时沟通,帮助孩子彻底消除这种错误思想,否则会影响他将来的人生。那就可怕了!我相信家长和我们老师一样,一旦发现孩子思想上的坏苗头,就要及时处理解决——”

杨林生不得不打断激动的朱老师:“朱老师,对不起,我要上课了,下课以后我去找您。”挂断,关机。

轩轩的作文里写什么了?不不不,是我在轩轩的作文里写什么了?最新的那篇,前天晚上写的?什么题目?什么内容?我还写了不健康的、严重的、错误思想?这是怎么回事啊?到底哪儿出问题了?

台阶走完了,杨林生老师推开阶梯教室的门。

那是一篇什么样的作文呢?


(全文完,原载《当代》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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