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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前:去别处丨新刊

新刊

顾前《去别处》:有那么一段时间,内陆人眼里的海南,不仅是一个能换个环境,更是一个能换个活法的地方。

马宇龙《楼外楼》:书生入仕,古往今来都是一条司空见惯的上升通道,但是总有人身在其中却难以认同其间规则。




作者简介:顾前,南京人,著有小说集《嗨,好久不见》等。
去别处
文丨顾前

1990年许亮去了海口,去了那个地处热带、据说是充满了机会的海岛城市碰运气。那一年许亮三十岁,已经到了确实需要一点运气的年龄了,否则他就恐怕只能度过极其平庸暗淡的一生了。这么些年来,许亮的日子过得一直很不顺心,没有稳定和满意的工作,经常入不敷出,还养成了酗酒的恶习,从小就有的文学梦至今也还只是一个梦(既没有写作的时间和心情,偶尔写出来的东西也无处发表)。本来这些也还不是不能忍受的——毕竟很多人过得也不见得就比他更好,可屋漏偏逢连阴雨,他老婆还不守妇道,喜欢跟人乱搞,并最终和他离了婚,跟一个小伙子跑了。这确实给了许亮沉重的一击,他深感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糟糕了。有时他想,人是生来平等的,而自己又不是一个畜生,凭什么好运气就不该让自己也沾点边呢?没有道理的嘛。

十月的一天,许亮的一个朋友老杨从海口回南京省亲,许亮得到消息后,就去他家里看他。老杨比许亮大七八岁,是许亮的一个同学的表哥,以前当过知青,有一年许亮和他的同学去老杨下放的地方玩了两天,就这样和老杨认识了。后来老杨上调回城当了工人,因为他和许亮都喜欢看书,用当时的话说就是都比较有“思想”,所以尽管两人年龄有差距,可还是成了好朋友,一度过从甚密。几年前,老杨辞职去了海口,不知做什么生意很快就发了财,接着又和当地的一个姑娘结了婚。那姑娘的父亲是省里的一个大官,如此一来,老杨的生意也就越发兴隆了。许亮和老杨也算是老朋友了,如今虽然境况不同,且又难得一见,但许亮对老杨的友情依旧。见面后,许亮向老杨表达了热烈的问候,可老杨的态度则比较微妙,友好固然是友好的,但又挺有分寸。只是当老杨谈起他的生意前景时,他才开始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说他准备买一个橡胶园,还想办一家冷饮厂,接着又向许亮大谈起了海口的繁荣和开放。“那是一座年轻的城市,”老杨说,“充满了机会。”

老杨的话让许亮心里一动,并很快冒出了一个念头。

“你的近况怎么样?”老杨问道。

“不太好。”许亮坦言相告。

老杨点点头,仿佛对许亮的近况不太好早已是预料之中的事了,因而也就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他又问起了其他一些他们共同的朋友的近况,对一个朋友的第三次结婚,老杨发出了爽朗的大笑声:“这家伙,这家伙……”

“老杨,”许亮鼓足勇气说道,“我想改变一下生活。”

“是吗,怎么改变?”

“我也想去海口。”

许亮的话似乎让老杨吃了一惊,他停顿片刻后问许亮:“你去海口干什么呢?”

“不知道,我想先去了再说。”

“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为什么?”

“因为你这种性格不适合在海口混。”

“不管了,我在这里日子过得也不行,去海口再糟还能糟到哪里呢?”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我已经考虑过了。”

“这么说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

“那么好吧,”老杨的面色开始严峻起来,话里也有了一股冷冰冰的味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就不劝你了,不过有些话我还是应该先说在前头。你到了海口后,我能帮你的,就是给你提供一个住处,此外,你要是混不下去了,我还能给你提供回来的路费。除了这些,别的我就帮不上你什么了。”

许亮一时没有吭声。他倒不是觉得老杨给他提供的帮助不够多(事实上他也没有指望老杨能给他提供更多的帮助),只是觉得一个老朋友这样跟自己说话,实在让他心里有点别扭。说实话,哪怕老杨什么帮助都不给他提供,而只对他说两句亲切鼓励的话,许亮也会感到舒服得多的。尽管如此,许亮仍然说道:“谢谢你了,老杨。不过你能给我提供一个住处,就已经足够了。假如我要是真混不下去了,绝不会要你给我提供回来的路费的。”


“先别把话说死。”老杨微微一笑,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的一把递给许亮,说这是他在海口的一套房子的钥匙,许亮去了之后就可以住在那里,被褥都是现成的。他还告诉许亮,那里现在已经住了一个人,是他的老同学,叫刘苏东,许亮就和他一起住。老杨始终没有提起,让许亮到海口以后去他家玩玩。许亮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不能说对人性一无所知,可老杨的态度多少还是让他有些意外。以前老杨当工人的时候,落魄得要命(他常泡病假不上班),许亮可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老是邀他到自己家来玩,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许亮是十一月去海口的,临行前,他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房子托人照看着,档案关系从一家行将破产的公司里拿到了人才交流中心,又从银行里取出了他仅有的一点存款。老实说,如果海口能混下去,许亮是不准备再回来了。南京虽然是许亮的故乡,可他并不热爱它,对于他来说,只有幸福美好的生活才是他可爱的故乡——虽说迄今为止他在梦中都还没有回去过。

临行的前一天,许亮给一个姑娘打了电话,告诉她他马上要去海口了,她愿不愿意来再跟他见上一面?那姑娘稍做犹豫,就同意了。晚上许亮炒了几个菜,又备了酒,她来了之后就开始了这顿“最后的晚餐”。她问许亮这次准备去海口多长时间,许亮说可能不回来了,接着他就提议,为了他们的相识,为了友谊,为了分别,为了他们今生今世这可能见的最后一面,干杯!

对这姑娘许亮一直有点意思,离婚后曾下功夫追求过,可始终未曾得手,为此他还失落过一阵子,以后跟她也没有什么往来了。但尽管如此,正像一个女作家所说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眼下,许亮要走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和她告别。当然他还有另一个想法,那就是借着这股子生离死别的气氛,跟她把那事给做了。这一来是为了对他那凄美的爱有个交代,二来他还想带着一点美好的记忆离开他的故乡呢。为此他一再举杯,祝酒词既充满了淡淡的忧伤和惆怅,又充满了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惨烈情怀,此情此景,恐怕连一只猴子都会架不住了,可那姑娘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硬是不为所动,晚饭刚一吃完,八点钟还没到呢,她就不顾许亮的挽留,坚决地站起身来告辞了。许亮的沮丧可想而知,故乡在最后一刻留给他的仍然只是失望。他怀着极其黯淡的心情打开那个姑娘临走时送给他的一本真皮封面的笔记本,只见扉页上写着两行秀丽的大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船到海口已是黄昏。下了船,许亮随着其他的旅客乘上了去市内的大客车。公路沿着平坦的海岸蜿蜒向前伸展,潮湿的海风透过车窗迎面吹来,这一刻他忘记了旅途的劳顿,尽情欣赏着落日下的大海,岸边的椰树,远方的渔船,这美丽的南国景色令他兴奋不已。到达市内时天已黑了。海口的确像老杨说的那样繁华,到处可见已经建好或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大厦,街上闪烁着霓虹灯的酒楼、饭店、娱乐场所比比皆是,人行道上椰树成行,衣着随意仿佛度假似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大客车在一个转盘的东北角上停了,许亮下了车,从口袋里掏出老杨写给他的地址,又找人问了路。他注意到街上没有公共汽车,只有的士和载客摩托,为了省钱,他决定步行而去。

从南京到海口,这一路可真够许亮辛苦的。先是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到广州(没舍得买卧铺),结果把脚都给坐肿了,接着在广州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躺在椅子上勉强睡了一夜,其间多次被车站工作人员叫起来,他们不准他躺在椅子上,他只好等他们走了以后再睡。第二天乘上了去海口的轮船,五等舱。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浪,颠簸得厉害,船上的旅客全晕船了,人人都像只瘟鸡似的躺在铺位上起不来了。许亮也难受得要命,真想不如死了算球,但与此同时,他却还又发了个狠劲,就是硬撑着不愿躺下。不仅如此,他还故作悠闲地在船上到处走动。经过每个舱房时,他都探头看看里面的情景:有人一脸痛苦地在铺位上翻来倒去,有人死了一般闭着眼一动不动,还有人对着铺在地上的报纸呕吐。呵,这些可怜的人儿,太不中用了。他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甲板上除了他之外不见一个人影,四周白浪涛涛,远方一片混沌,他岔开两腿,不扶船栏,冒着随时可能一头栽倒的危险,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他觉得这是一种在逆境中顽强拼搏的精神的象征。

许亮提着行李走到新岛大厦,门口的保安盘问了他几句就放他进去了。这儿没有电梯,他登上九楼后差点被累昏了,站着喘了几口粗气。901室,这就是老杨提供给他的住处了。门缝里露出了灯光,他掏出老杨给他的钥匙正准备开门,但想了想,还是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门开了,一个年近四十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内,他上身穿着一件绿色的短袖T恤衫,下面是白条绒睡裤。许亮说,你好,你是刘苏东吧,我是老杨的朋友许亮。那个男人点点头说,老杨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请进来。他的态度让许亮颇感惊讶:不但没有丝毫的热情,甚至还有点冷淡。当然,他和许亮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也不是这里的主人,完全没有义务对许亮嘘寒问暖。但是,既然他们将同居一室,起码他也应该表现得友好一点嘛,以便于今后相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许亮对于别人的冷遇也习以为常了,相反,谁要是对他热情友好客气,他倒还真的有点不适应呢。

许亮缩头缩脑地提着行李进到屋内,一下子就明白刘苏东为什么对他那样了:客厅的藤椅上坐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有二十六七岁,长得不错,尤其是身体很丰满,胸脯大得让许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正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许亮这人自己长得瘦瘦小小,所以特别喜欢大块头的女人。无论何时何地,他只要见到这种女人眼睛总归要为之一亮。刘苏东向许亮介绍说,这是黄玫,也是咱们南京人,在海南师大当老师。许亮赶紧说你好,可黄玫却什么表示也没有,连头都没点一下,只是极其冷漠地看了许亮一眼。许亮有些尴尬地放下行李,在一张长藤椅上坐下了。此刻,许亮那放在地上的行李在他自己看来是那么不入眼:一只灰不溜秋的人造革旅行包,上面印着长江大桥和“南京”两字,包上一侧的把手也磨坏了,下面还有一个小圆窟窿。他为这只寒酸的旅行包羞愧不已。刘苏东在黄玫旁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问许亮,“你是坐船来的?”许亮说:“是呀,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浪,颠得可厉害了,所有的人都晕船了,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刘苏东说:“海口跟咱们南京的气候不一样吧。”许亮说:“可不是,在南京已经穿毛衣了,这里还跟夏天似的,不知这里的冬天怎么样。”刘苏东说:“冬天穿一件毛衣也就够了。”接着他把头转向黄玫,问她:“那你父母的意思呢?”黄玫说:“我父母还是不太希望我去日本,他们当初连我来海口都不赞成。”刘苏东说:“那我看你还是不要急着去吧,等等再说。”黄玫看了他一眼,说:“可是……”她欲言又止。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许亮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两室两厅的房子。房里简单装修了一下,地下铺着橘黄色的马赛克,厅和过道之间用一格一格的木框花架相隔。他们所在的这个厅稍大,布置得像一间办公室,窗前对拼着两张写字台,上面有一部电话,写字台两侧各有一把椅子,此外沿墙还放着几把藤椅。许亮坐了一会儿,越来越感到不自在,刘苏东和黄玫两人只顾彼此交谈,一点也没有再搭理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的意思。许亮终于觉得实在无法再坐下去了,站起来说,老刘,我睡在什么地方?刘苏东向客厅旁边的过道那头指了指,许亮提起行李走了过去。这里是个小厅,厅里除了一张矮桌以外,什么也没有,厅的一边通向厨房和厕所,另一边是两间并排的房间。许亮在一间房间的门口探了一下头,只见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走进另一间房间,这里也没什么家具,但靠墙放着两张单人床,两张床上都铺着白床单,还各有一床小薄被子。许亮想这两张床应该是他和刘苏东一人一张了。其中一张床前摆了两双鞋,那么这张床一定是刘苏东睡的了。许亮走到另一张床前坐下,把行李放到脚边。呵,总算可以歇一歇了。他把身体仰靠到被子上。

外面的谈话听不清了,大约是他们放低了声音。许亮凝视着天花板,想着这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应该说,这新生活的开端还不算太坏,他安全地抵达了目的地,住处也落实了,眼下又妥帖地躺在了属于自己的床上,他还指望

什么呢。至于往后嘛,那就要看他的运气如何了。忽然许亮感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本来他是打算到了这儿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下点挂面吃,汤汤水水弄点热的吃人会舒服些。可现在看来还是算了,这儿的一切他都还陌生,而刘苏东对他又不甚友好,再要麻烦这家伙他未必愿意。许亮从床上坐起身,弯腰拉开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被挤压得七扭八歪的面包吃了起来。要是有点热茶喝就好了,他想。妈的,这陈面包吃起来太不爽口,跟嚼块破布头似的,还有股子怪味儿。

许亮正考虑着是否到厨房去看看有没有开水,刘苏东走了进来,他在许亮的面前站住了。“许亮,”他说,“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你看,你来得比较急,而这里被子又不太够。你能不能今天晚上先到旅馆里凑合住一夜,明天再住过来。明天我打电话让老杨再送床被子来。”许亮看着他,一时没有吭声。他明白刘苏东的意思。明白刘苏东想把他赶走后,让黄玫住下,然后两人痛痛快快地干一夜。这样的一夜一定抵得上千百个平庸之夜,她是个多么性感的女人呵。

其实从刚才一踏进这套房子里,许亮就猜到了刘苏东和黄玫的关系。刘苏东有着一张颇为稳重和朴实厚道的面孔,他肯定早已结了婚,并且许亮敢断定他迄今为止也没有离婚(像他这样稳重的老实人一般是不会轻易离婚的)。他在南京有老婆和孩子,也许是因为工作不太顺心,所以才迫不得已离乡背井,来海口寻求发展。他在这里认识了正感到孤独寂寞的南京老乡黄玫,继而勾搭上了她。想必他们勾搭上的时间还不长,因而格外珍惜每一个苟且之夜。他们在老杨提供的这套大房子里,在海口这座繁华的热带海岛城市里,在因越轨而刺激起来的高亢激烈的情欲里,像一对鸟儿一样上下翻飞着,干得是无比的畅快淋漓。可就在这时,一脸晦气的许亮却出现了,站在他们的角度想想,这确实是太不尽如人意了。但是这能怨谁呢?许亮显然不是个缺乏同情心和理解力的人,他在南京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房子借给过搞婚外恋的朋友作为幽会之所。这算不了什么(虽然他也不乏嫉妒之意)。况且许亮这人生性有点懦弱,待人一向谦恭,尤其不善于拒绝别人的要求,哪怕是有些无理的要求,为此他还曾吃过不少亏呢。是的,许亮肯定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但是,此时此刻,许亮的想法却有些不同了,他确实有点不太近人情了,也确实有点不太谦恭了。他望着刘苏东那双欲火中烧的眼睛,同时也想到了外面客厅里黄玫那对诱人的大奶子(一想到这对大奶子今生今世都将跟他无缘,他确实有点难过),他说:“不用了,我盖这床被子足够了。”说着他还拍了拍身后的被子。

“不行的,”刘苏东有些着急,“你不知道,海口这地方半夜还是挺冷的。”

“我不怕冷。”

“我劝你还是去旅馆住一夜吧,只住一夜,明天我就让老杨……”

“我累了,”许亮不耐烦地打断刘苏东的话,“我哪儿都不想去了,今天晚上我就住在这里。”

刘苏东沉默了,他的心里一定相当痛苦,为不能理直气壮地维护他今天晚上和黄玫性交的权利而痛苦。是呀,他除了绕着弯子跟许亮说这些废话以外,还能跟许亮说些什么呢?这房子不是他的,是老杨的,他是老杨的同学,许亮是老杨的朋友,他们两个谁对这房子更有权力一点呢?对不起了,朋友,许亮在心里说,今天晚上就是把我宰了,我也不会离开这里的。终于,刘苏东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为许亮辜负了他的好意而感到遗憾似的,转身走了。

许亮有些激动,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跟别人说过话呢,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许亮继续吃他的面包,喉咙很干,他费力地吞咽着。外面的客厅传来了黄玫的叫喊:“我不要你送!”刘苏东低声说着什么,但回答他的是藤椅的撞墙声,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她走了。抱歉了,黄玫,让你夹带着满腔被挑逗起来而又无处宣泄的欲火,就这么愤愤地走了。其实我对你毫无恶意,你要是能知道我对你抱有怎样的感觉该有多好呵。我的梦想之一,就是能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大奶子女人。正是

为了实现这样的梦想(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梦想),我离乡背井地到这里来闯荡……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会慢慢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许亮想。

刘苏东又走了进来,许亮全身都绷紧了,做好了迎接正面冲突的准备。但出人意料的是,刘苏东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不快,相反却带有一种和蔼可亲的神情。“咦,你怎么吃面包呢?”刘苏东似乎刚刚才发现这一点,惊奇地说,“我给你下碗面条去。”他说着转身要走。“不用,不用。”许亮连连摆手,“我已经吃饱了。”“那我给你泡杯茶去。”刘苏东出去了,很快端着一杯茶回来了。他把茶递给许亮,自己走到另一张床边坐下。“这一路辛苦了吧,”他关切地对许亮说,好像许亮是刚刚才到的,“等一下我去烧点热水,你洗个澡。”

那天晚上,当许亮洗完澡,抽着刘苏东递给他的红塔山香烟,一身轻松地坐在客厅里的藤椅上时,刘苏东和他进行了亲切的交谈。“南京现在发展得怎么样?我有快一年没回去了。”刘苏东说。

要想赢得别人的尊重,你有时候就不能太好说话了。这是许亮来到海口后,第一天晚上总结出的道理。

许亮每天或上午或下午,到东湖公园门口的招聘栏前去转悠。招聘栏很大,上面贴满了各类招聘启事,每天还不断地有新启事贴上去覆盖住旧的。每张启事上都注明请保留三天,有的启事上联系方式已被人撕掉了,想必是有人相中了这差事,撕掉联系方式以免再有别人与之竞争。这里总是有很多人,招聘栏前人头攒动,旁边草地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站在一起彼此交流着信息。还有的人提着行李,看来是刚到海口,连住的地方都没找就直奔这里了。人人都跟许亮一样,怀揣着一颗滚烫的野心来碰运气了,这要有多少好运气才够分配呀。

许亮只注意两类招聘启事,一类是招编辑记者的,一类是招公司文秘的,他认为自己适合干这两种差事(许亮以前爱好文学,文字功底还是不错的)。但许亮在招聘栏前转悠了没几天,很快就失望了。编辑记者都要的是有本科以上文凭的,而许亮只有一个函授大专文凭。公司文秘对文凭的要求虽没有那么严格,但对人的要求却更加苛刻:只要女的,且还要二十几岁的,容貌端庄秀丽的。这他妈哪儿是招文秘,分明是在招情妇嘛。许亮仍不死心,继续每天在招聘栏前转悠,指望能有个例外。但是没有,本科文凭这是硬杠杠,招情妇也是不容置疑。有一天,许亮正在招聘栏前发愣,一个农民工模样的小伙子凑到他面前,说找工作呀你。许亮看了他一眼,没吱声。那小伙子又说海甸岛那边有事儿干,景天花园工地需要小工,去了就能干。许亮嗯了一声,悻悻地走到一边去了,接着他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怎么看都是个有点气质和文化的城里人嘛,为啥会有人介绍自己去当小工?

许亮和刘苏东分了工,一人买一天菜,基本上是一荤两素。炒菜归刘苏东,洗碗归许亮,择菜洗菜一起干。抹桌子扫地靠自觉。有时晚饭许亮买几瓶啤酒,请刘苏东和他一起喝,开头刘苏东总是不肯,请上几遍就一起喝了。第二天刘苏东必买上几瓶啤酒回请许亮。刘苏东这人还不错,性格随和,不难相处。经济上对许亮也比较关照,有些分不清的开销,比如米油煤气之类,他总是抢着去买。刘苏东还特别喜欢下围棋(恰好许亮也会),晚上没事时,他会试探性地问许亮,要不要来一盘?许亮因为找不到工作,心神不定,没情绪玩,老是拒绝他。他也无所谓,还开导许亮几句,说找工作的事不能急什么的。要是许亮同意跟他下一盘,他就高兴得不行,不停地向许亮敬红塔山香烟,边下还边诲人不倦地告诉许亮什么地方下错了(他下得比许亮好)。一盘棋刚下完,他就已经摆出下第二盘的架势来了,弄得许亮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他。

黄玫常来,时不时地还在这儿吃晚饭,但她总是不理许亮。许亮跟她说话,她不是装着没听见,就是简单地嗯一声,搞得许亮好不自在。其实在内心深处,许亮是很想跟黄玫套套近乎的。在许亮看来,和刘苏东相比,他还是有点优势的,起码他比刘苏东年轻,思想无疑也比刘苏东深刻得多,许亮相信假如给他机会

的话,他和黄玫也不是没有可能成点事。但她就是不给许亮机会。她来了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和刘苏东一起出去,然后到了深更半夜,刘苏东再一个人回来。估计他们是找地方办事去了,留下许亮一个人在屋里干熬。

过了些日子,黄玫对许亮的态度渐渐有所转变了,毕竟他们隔三岔五地就要见面,还总在一个锅里吃饭,而且许亮对黄玫的态度始终带有一种讨好的味道。有时黄玫来了,刘苏东恰好不在,她也会和许亮随便聊聊。可说实话,这时许亮对黄玫已经完全不抱幻想了。这主要是许亮开始有点拿刘苏东当朋友待了。有一次下完围棋后,刘苏东对许亮说,他会帮许亮在他们公司留心的(刘苏东在一家大型贸易公司工作),只要一有机会,他一定想办法把许亮介绍进他们公司去当文秘。他的话让许亮有些感动。不管他最终是否真能把许亮介绍进他们公司当文秘,但只要他有这个心,对许亮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别人的好意总让许亮充满感激。这样一来,许亮自然而然也就对黄玫不抱幻想了。朋友的女人许亮向来是不正眼一看的,这是他的原则。并且,从许亮开始拿刘苏东当朋友待了之后,他也打心眼儿里愿意帮刘苏东的忙了。比如说吧,这时刘苏东要是主动向许亮提出,要许亮在什么时间到外面去走走,好腾出房子让他和黄玫干事,许亮一定会同意的。或者哪怕让许亮偶尔在客厅里睡睡觉,把卧室让给他和黄玫睡,许亮也不会有意见。这不是省得他们费事老要到外面找地方搞腐化了嘛。但刘苏东这人好像有点迂腐,尽管现在他和许亮的关系已经相当不错了,可他却从来没有开口要求许亮帮过他这方面的忙。不仅如此,即便是他跟黄玫的关系,他也还要对许亮遮遮掩掩。有时,黄玫当着许亮的面对刘苏东说两句亲热话,刘苏东就会急忙把话给岔开,要是黄玫当着许亮的面对他有什么亲昵举动,他更是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仿佛对待小孩子的调皮捣蛋一样不经意地把黄玫推开。晚上,他跟黄玫要出去了,总不忘对许亮说,黄玫那里有什么事,他要去帮个忙。有时候,刘苏东跟许亮聊天聊到黄玫,他也总要发一番感慨,说黄玫一个女孩子在海口混如何如何不容易,又是如何如何可怜,那意思似乎是在暗示许亮,他之所以跟黄玫来往得比较密切,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完全是在那里行侠仗义。许亮一边听刘苏东说一边在心里感到纳闷,难道刘苏东把别人都当成白痴啦。其实刘苏东何必如此,搞搞女人又不是什么坏事,谁不想搞呢?当然许亮也不会去戳穿刘苏东,让他难堪,他愿意瞒着就让他去瞒着好了,许亮只是觉得有些可笑而已。相对于刘苏东而言,黄玫的表现就很坦然,她从不刻意掩饰她和刘苏东的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种事情上,男人的表现通常都比女人猥琐,这是不用说的。

老杨打来电话,叫许亮去他家玩玩,这让许亮喜出望外,他欣然前往。那是一天下午,许亮费了半天劲,才找到老杨在博爱路上的家。一进门,许亮便有些夸张地大声嚷嚷:“小燕,小燕,看看谁来了。”小燕是老杨的老婆,许亮跟她见过一面。前两年,老杨和小燕结婚的时候,他俩一起回了趟南京。当时许亮在一家饭店请这对新婚夫妻吃了顿饭。小燕给许亮的印象挺不错,她比老杨小十多岁,长着一副典型的南方姑娘的模样,性格开朗活泼,待人热情。记得当时她曾一再邀请许亮以后有空到海口她家去玩。那么现在许亮真的来了。他嚷嚷了几声见没人答应,还以为小燕不在家呢。许亮随老杨走进客厅,却见小燕正坐在沙发上看录像。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裙,脸上有点虚胖,肚子微微隆起着,显然是怀了孕。许亮说:“小燕,还认得我吗?”

她看了许亮一眼,不像是认得他的样子。“我是许亮呵。”许亮说。

她依旧是那副不认得他的样子,淡淡地说:“坐吧。”说完又扭头看她的录像去了。

许亮被这场面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僵硬地坐到沙发上。老杨给许亮泡了杯茶,问了许亮他家好不好找等几句闲话,然后说:“你先看看录像,这是一部美国片,很好看的。我去做饭。”

“别客气,别客气,”许亮说,“我刚吃过不久。”

“小燕饿了。”老杨说。

“噢。”许亮讪讪地不说话了。

老杨去了厨房。许亮和小燕并排坐在长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看着录像。他如坐针毡,难受得要命,录像放的是什么他一点也没有看进去。小燕则轻松地仰靠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录像中一个人物说了句什么俏皮话,她还会吃吃地笑两声。老杨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许亮说,桌上的水果随便吃,别客气,又说,对了,你不是喜欢喝酒吗,冰箱里有啤酒,你自己拿。冰啤酒对许亮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他站起来,畏畏缩缩地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罐易拉罐啤酒,拉开后正要喝,小燕啪的一声关掉了录像,两手捧着肚子站起来,走进卧室去了。许亮愣了一下,坐回到沙发上,两眼发直,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啤酒。喝完啤酒后,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厨房,对正在洗菜的老杨说,我还有点事,走了。老杨说在这儿吃饭嘛,许亮说不了不了,我真的有事。许亮又扭头冲卧室高声说,再见小燕,卧室里传出了嗯的一声。老杨擦了擦手,送许亮出来。

下楼的时候,老杨也许是对许亮受到的冷遇感到了一丝内疚,问许亮找到了工作没有,接着说,他正在洽谈买一座橡胶园的事,如果谈成的话,许亮可以到他的橡胶园去做管理工作。许亮谢了老杨。

在回去的路上,许亮立下誓言,再不跟老杨往来了。可这誓言立下后他心里又有点发虚,毕竟他现在还住着人家的房子呵。唉,真是人穷志短,难呐。

许亮尽管每天还到东湖公园门口的招聘栏前去转悠,可其实他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只是象征性地转一会儿,就进到公园里去了。前些时候,许亮在公园里的湖边路上发现了一间书屋,只要花上两角钱就可以租本书看上一天。许亮现在每天进到公园后就直奔书屋,租本金庸的小说,坐在湖边的石椅上看个半天。金庸的小说真是好看,虽然许亮早已经看过了他每一本书,可如今重看第二遍,依然觉得过瘾得不行。

公园里人不多,空气又很清新,四周生长着茂盛的热带植物,湖面上阵阵微风吹来,身边的椰子树婆娑作声,在这里看书真是惬意极了。偶尔湖面上传来哗啦一声响,那是一条鱼儿跃出水面,许亮抬起头来,看上一眼,重又埋首书中。

此时此刻,找不到工作的烦恼,以及对于未来的担忧,全都被许亮忘到了九霄云外。生活在这一刻是美好的。有一则寓言说的正是这种美好,那则寓言的大意是这样的:一个小伙子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晒太阳,一个老人走到他的身边说道,年轻人呀,你不该在这里浪费大好时光,你应该去干事呵。小伙子说,去干什么事呢。老人说去出海打鱼呵,小伙子说打鱼是为了什么呢,老人说打鱼就可以卖了挣到钱呀,小伙子说挣到钱是为了什么呢,老人说挣到钱就可以买更大的渔船打更多的鱼,小伙子说然后呢,老人说然后你就可以挣到更多的钱,小伙子说再然后呢,老人说再然后你就老了,你就可以享福了。小伙子问老人,那你看我现在在干什么?这寓言是多么深刻呵,你只要把事情前前后后想通了,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可以享享福的。还有一首禅诗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人间便是好时节。对于许亮来说,现在不正是这样的好时节吗。至于工作,就不用去想啦,反正想也没用,何况也还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刘苏东不是说要帮许亮留心吗,还有老杨,他要是真买下一座橡胶园的话,许亮觉得去做做管理人员也挺不错,许亮这人天生喜爱大自然,当个橡胶园的管理人员又没有多少事做,早晨踏着露珠到橡胶园里去转转,听听鸟鸣,看看花开,闲来无事了再帮着橡胶女工割割橡胶,说不定还能跟个纯真美丽的橡胶女工搞一搞,享受一下古朴的爱情,那日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了,即使刘苏东没有给许亮留心到合适的工作,老杨的橡胶园也没买成,许亮就不相信自己真会被饿死,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难道我们伟大的祖国母亲会让她亲爱的儿子饿死吗?当然不会的(谁曾见到过一个被饿死的人)。既然如此,许亮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尽情地享受人生呢。

转眼间春节快到了,刘苏东回南京探亲去

了,如今这套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只剩下了许亮一个人(黄玫也不来了,或许她跟刘苏东一起回南京探亲了吧)。许亮给父母亲打了长途电话,告诉他们春节自己就不回去和他们一起过了,因为路途遥远,花费太大。许亮还含含糊糊地对父母说工作的事已经有了点眉目,大概春节后就能去上班。许亮的父母亲都是国家干部,从小到大时时刻刻不忘对许亮进行严格的理想主义教育。现在自然也不例外,母亲说,好儿子,不回来过节就算了,你的事业为重,希望你能勤奋努力,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才。许亮说是呵是呵。

工作一时无着,钱也是有出无进,许亮决定厉行节约,以便细水长流。啤酒他是不喝了,烟也只买几毛钱一包的抽,更主要的节俭措施是在伙食上。好在刘苏东走了,许亮也无须顾及脸面,每顿必吃什么两素一荤了。现在他早餐基本不吃了,中午焖个饭,炒个汤汁多点的青菜,晚饭就用中午剩下的青菜汤下挂面。这样一来,开支果然锐减,又可以多坚持一阵子了。毛主席说过,往往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坚持就是胜利。生活苦点许亮不怕,他的心里是踏实的,创业嘛,哪有不吃苦的。

许亮每天依然去东湖公园看金庸的小说,他已经连看了好几本了。天气有点凉,穿一件毛背心坐在东湖边的石椅上看书久了,被风吹得有些吃不消(来海口的时候许亮没多带衣服),但许亮又不愿放弃在大自然中看书的乐趣。他找了块塑料布,垫着躺在湖边的草地上。这样受风的面积小了,领略阳光的面积却大了,而且躺着看书也不累。有时他把书放在一边,眼望蓝天(那儿有几朵小云絮跑得还挺快),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我们要是能生活在金庸小说中虚构的世界里该有多好呵,那样我们就会感到轻松多了。活着就是为了练成绝顶武功,就是为了成为武林泰斗。而我中华武功博大精深,奥秘无穷,足够你练一辈子的。武功一成,行走江湖,美女相伴,行侠仗义,险招迭出,打遍天下无敌手,除却巫山不是云,继而功成身退,结一茅庐隐居世外。万一练功不精,被人一刀剁了,死也就死球了,砍头只当风吹帽吧,没什么可遗憾的──也来不及遗憾,下辈子投胎做人再来练。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简单,也是多么快活。

年三十晚上,许亮买了两瓶劣质葡萄酒,用中午剩的青菜汤下了一锅挂面,然后就开始了他的年夜饭。这是许亮有生以来头一次一个人吃年夜饭,不免感到有些凄凉,他先空肚子灌下一大杯葡萄酒,心情顿时就好多了,凄凉转化成了一种自我怜悯,这种自我怜悯是有些感动人的。他一边细细咀嚼着这份感动,一边吃着喝着。这会儿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城市的夜空被五颜六色的烟花照亮了。许亮打开窗子,让外面的声音更加真切地传进屋里,让美丽的烟花在他眼前绽放。他端起酒杯,站在窗前,迎着稍感强劲的夜风,一边俯瞰这喧闹的城市,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酒。他觉得自己正和大家一起沉浸在这一年一度的喜庆佳节里,正尽情地吃呀,喝呀,乐呀。他想,我们一年辛苦到头,精神紧张得算计来算计去,只有到了这时候才是真正放松的,那就让我们彻底地放松吧,尽情地欢乐吧。

酒到半酣,许亮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跟谁一起分享一下他满腔的喜悦之情。但是跟谁分享呢?给父母亲打电话吗,那没准儿又会受到一番理想主义的教育,而这种教育跟他此时的心情是完全格格不入的。给南京的朋友们打电话吗,他们肯定人人都在阖家团聚,未必有人愿意听他在这儿啰里八嗦,还是不要无端去骚扰别人了。那该怎么办呢,此时他要找人说话的愿望是那么强烈,简直有种刻不容缓的感觉了。许亮关上窗子,坐回到椅子上,又机械地挑起几根面条放进嘴里。他眼睛瞥着电话,想着能跟谁说上几句,哪怕只是几句。电话旁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凝神一看,发现那是一本海口电话簿,呵,这下就解决了问题。他把电话簿拿过来,翻找着南京驻海口的各类机构及公司的电话。

“喂,你好,你是南京人吗,我也是南京人,我一个人在海口过春节,很想找人说说话,如果不打扰你的话……噢,对不起了,再见。”

“喂,你好,你是南京人吗,我也是南京人……”


“喂,你好,你是南京人吗,我也是南京人……”

“喂,你好,你是南京人吗,我也是南京人……”

“可以呀,可以和你说说话,”终于有人愿意和许亮说话了,这是一个声音甜美的女人,“说什么呢?”

“随便……随便说什么都好,”许亮兴奋起来,迅速地在脑子里想着该说些什么好,“比如你们几个人在一起吃年夜饭。”

“七八个人吧。”

“吃得好吗?”

“当然好呀。”

“你能具体说说,你们都吃些什么吗?”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还是告诉我,你为什么一个人在海口过春节吧。”

“嗯,这个,这个……”许亮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是这样的,我失恋了,很痛苦,一个人到海口来散心,我不想见人,我太痛苦了,她欺骗了我的感情,她为什么要欺骗我呵,我是那么的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我才二十岁……她是我的初恋……我是多么……”

“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那个女人说。

许亮等了片刻,电话中重新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好了,你现在接着说吧。”她显然对许亮的话发生了兴趣。

“我都有点不想活了。”

“别别,千万别,你还年轻,生活的路还长着呢。”

“生活的路再长对于我也没有意义了。”

“我的年龄比你大,经过的事比你多,请你一定听我一句话,好好活着,别干傻事,行吗?”

许亮没有吭声,他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可这时他却从电话中隐约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呵,他们叫我了,对不起,我要走了,再见。”

“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再见。”

春节过后,老杨打来电话,告诉许亮刘苏东不来了,许亮问老杨是怎么回事,刘苏东走的时候没说不来呀。老杨没有回答许亮的问题,反问许亮知不知道刘苏东和黄玫的事,许亮谨慎地说不知道,并故作天真地问老杨他们之间有什么事?老杨说他们搞上啦,你真的不知道吗,许亮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说真的不知道,这不太可能吧。老杨说什么不太可能,春节黄玫去了刘苏东家,不知让刘苏东老婆察觉了什么,跟刘苏东一闹,刘苏东就全招了。老杨说刘苏东这小子也太不地道了,黄玫的哥哥是我们的老同学,他要我们关照他妹妹,可刘苏东竟然把他妹妹关照到床上去了,简直不成体统。老杨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愤怒,这让许亮有点奇怪,搞了老同学的妹妹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在许亮的印象中他可不是个道德卫士呵,许亮猜想他是嫉妒吧,摊上他那么个母夜叉老婆,一定把他压抑得够呛。老杨又说,现在那房子就你一个人住了,你要经常打扫卫生,别弄得像狗窝一样,还有,你要千万记住了,别在那里搞女人,我那里可不是窑子。许亮说不会的,我现在绝没有搞女人的心思,再说了,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搞呀。

当然许亮跟老杨说的不是实话。就许亮个人来说,在实际生活中,有一个女人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哪怕是一个想象中的女人,或者说一段想象中的情感,对于他都是不可或缺的。以前许亮在南京时,每到一个新单位(他换过不少单位),首先要做的,就是寻找一个目标,然后开始慢慢地接近她,培养和她的感情。许亮不认为自己是个色鬼,他这样做的目的也不仅仅是为了搞,这么说吧,有时他寻找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甚至都不知道他对她抱有的情感,可以说完全是许亮的一厢情愿。但即便这样,许亮也是满足的。每当他去上班,他首先想到的是又要和心爱的女人见面了,这想法让他十分愉快,以至于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仿佛是在赴一次美妙的约会。如此一来,上班对于许亮再也不是枯燥乏味的事情了,其中明显表现出来的愚蠢和无聊也让他视而不见了。工作得腰酸背疼、头昏脑涨之时,心爱女人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立刻就能让他精神振奋,浑身充满了一股子使不

完的骚劲。工作是美好的,生活是大有希望的,这都是因为有了爱呀。

许亮的楼下住着一个单身女人,据刘苏东说,这女人已经年过四十了,可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多岁。她身材高挑,不胖不瘦,脸长得不算漂亮,还有些雀斑,但那身段加上白皙细嫩的皮肤,以及走起路来微微扭动的屁股,总体说来也还有其动人之处的。她也是外地人,在海口做生意,看样子已经发了财,因为进进出出总是坐出租车。有几次许亮和她在楼梯相遇,她对他是视若无睹的,他也昂然而过,然后再扭过头来,悄悄瞅一眼她的屁股。

许亮对她进行过细致的观察,发现有时候她虽然和男人一起回来,但都不是固定的男人,最常见到的是一个大肚子老头和一个身材相当高的年轻小伙子。而且从年龄上看,对于她来说,那个老头是太老了,那个小伙子又过于年轻了。许亮以此判断,她还没有男朋友,至少是还没有稳定的男朋友。她和那些男人的关系,也许只是工作上的,也许只是乱搞搞的,总之许亮觉得自己不是没有可能性的。那么,如何跟她接近就是首先需要考虑的了。

当然,跟她接近确实有一定的难度。许亮设计了几套方案,仔细斟酌后又放弃了。问题是要自然,这正是关键之所在。许亮相信只要找到一个自然的接近她的方式,以后的发展是会很顺利的。尽管她的年龄是稍微大了一点,他们之间的经济地位又很悬殊,但这些都不应该成为妨碍一对寂寞的男女走到一起的理由。况且他们走到一起后对彼此也是有利的。在许亮看来,有钱的女人大多是没有脑子的,而像许亮这样有脑子的男人又没有钱,那么如果他和她结合在一起了,不正好可以取长补短了吗。当然许亮也清楚吃软饭是不好受的,也是有失体面的,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已经不可能有那么多穷讲究了。再说了,为什么女人用男人的钱就是天经地义,而男人用女人的钱就是不体面呢,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个陈腐的观念。许亮还想到,这么些年来,他的日子之所以过得很不顺心,或许正是被诸如此类的陈腐观念给害了。那么,从今往后,他就应该放开手脚了,比如说要是有软饭让他吃的话,他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先吃起来再说。软饭也可以硬吃嘛。

现在就有碗香喷喷的软饭等在楼下了,看想个什么法子能吃到它。许亮在空旷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考虑着,他想起了一些电影,那上面的男女相识是那么富有戏剧性,这给了他灵感。他忽然注意到这套房子虽然宽敞明亮,布局合理,但质量并算不得上乘,厨房的天花板上就有一条不易觉察的裂缝。他想要是能在铺着橘黄色马赛克的地板上也找到这么一条裂缝的话,事情就好办了,而这条裂缝也应该是存在的。

接下来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许亮端着一盆水放在地板上的裂缝旁边,再用茶杯舀着水一点一点往裂缝上浇,他干得既仔细又耐心,一浇就是半天。这样一来他就有事可干啦,闲来无聊浇水去。日复一日,许亮在地板的裂缝上锲而不舍地浇着水,终于有一天,楼下的那个女人像块泡沫塑料似的浮了上来。她气势汹汹地找许亮提意见,责怪许亮不知搞什么鬼名堂,让那么多水渗到了她家的天花板上。许亮和颜悦色地把她让进屋里,对她提的意见他先是感到诧异,接着就真诚地道了歉,表示以后拖地的时候一定格外当心。当然以后许亮往地板的裂缝上浇水的热情越发高涨了,那个女人也就频繁地上来提意见,对此许亮恰当地表示了他的无奈,因为他是个讲卫生的人,喜欢经常拖拖地板,他提议他们共同商量一下,以解决这一棘手的难题。就这样,他们熟悉了,接近了,相爱了。

这计划是完美无缺的,也是切实可行的,唯一的遗憾是,许亮在橘黄色马赛克地板上一条裂缝也没有找到,他总不能拿个凿子在地板上凿出一条裂缝来吧。

有天晚上老杨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一来就说今天晚上不走了,要在这里睡一夜。许亮猜他是和老婆闹了别扭,但又不便多问。他睡在刘苏东的床上,熄灯后,他们静静地在黑暗中躺着。许亮感到浑身不自在,还有点紧张,现在他已经不太把老杨当朋友看了,觉得他更像自己的上司或是老板。忽然,老杨问许亮,对他老婆的感觉怎样。许亮说挺好呀,她

温柔贤惠,又守妇道,找老婆就要找像小燕这样的老婆。老杨说小燕以前是不错,可现在变了,脾气不好,要强,不做家务,还老想管他,对他的事横加干涉,并且以前小燕是很崇拜他的,现在却经常指责他,仿佛她自己聪明得不行,他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许亮在心里认为老杨说的这些也许都不错,但最重要的一点他却没有说到,那就是小燕其实是个庸俗不堪的人,一个势利鬼,一个小市侩,这样的女人如果做许亮的老婆的话,许亮肯定要天天揍她一顿。老杨说,我在考虑,等小燕生了孩子以后,跟她好好谈谈,她要是愿意离婚的话,我会给她一笔钱,她要是再嫁人的话,我会另给她一大笔钱作为她的嫁妆,我这样做也算对得起她了吧。许亮说小燕一定不会同意离婚的,哪有女人刚生了孩子就愿意跟丈夫离婚的呢。老杨说是呵是呵,这正是麻烦的地方,唉,还是从前的单身生活好呵,真不该结婚呐。接下来,老杨跟许亮回忆起了他从前当知青时候的一些事情。有些事情许亮是听说过的,现在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挺有趣。在黑暗中,老杨的声音平缓低沉,听来有种亲切感。

许亮早就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只有在遭难或至少是不顺心的时候,才会稍稍显得有那么一点可爱。人只要得意起来,趾高气扬起来,自以为是个人物起来,无不让人厌恶透顶。所以如果要想保存甚至发扬那么一点点可爱的人性的话,最好的办法,肯定不是往人那可怜的小脑瓜里灌输什么高尚思想,而是要让人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富人要想上天堂,比骆驼钻针眼还难。这话无疑是个真理。永远不要让人发迹,因为人不可能具备与发迹相匹配的美好品德。

“许亮,”老杨在一番动情的回忆后,说,“你还有钱用吗,要不要我给你一点?”

“不用不用,我还有钱。”

“你可别跟我客气呵。”老杨说。

“我没客气,真的。”

“咱们可是老朋友了,你可别跟我见外。”

“怎么会呢。”

“你的工作有头绪了吗?”

“嗯,还在找。”

“我那个橡胶园还没有谈下来,什么时候如果谈下来的话,一定让你去。”

“让你费心了,老杨。”

“你还有什么忙需要我帮吗?”

“对了……老杨,”许亮小心翼翼地说,“我想问你个事,你认识不认识楼下那个女人?”

“楼下哪个女人?”

“就是八楼那个脸上长着雀斑、个儿挺高的女人。”

“噢,她呀,怎么,你想打她的主意?”

“不不,随便问问。我在楼梯上遇到过她几次,她总是主动跟我打招呼,还让我去她那儿玩,我觉得她这人好像还不错……”

“你就别跟我胡扯了,”老杨打断许亮的话,“我还不了解你吗。不过我劝你还是趁早别打她的主意了。那个女人可不简单,她的情人是开发区的主任,她就是靠倒卖开发区的土地发的财。你想她会看上你这样的穷光蛋吗?在海口这个地方,没有钱你就什么都不要想。”

许亮需要一份工作,突然之间这变成了刻不容缓的事情。你知道建功立业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成就的,必须从长计议,可是吃饭却是朝朝夕夕离不开的呀,这还不包括女人呢。许亮这人就是这样,过于依赖命运的安排,相信人算不如天算,因而只有当事情快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的时候,他才会跳将起来,以超人的胆识和勇气投入行动。此刻正是如此,许亮带上纸和笔,跑到东湖公园门口的招聘栏,抄了满满一页地址,然后心急火燎地一处接一处去应聘。这时候他再也不挑三拣四了,应聘的职业五花八门,有船务代表、图书发行人、公司副总经理、公司看门人、行政主管、大堂副理、保安、夜校老师、房产开发部主任、导游、市场总监、生产厂长、酒店领班、工程监理……凡是许亮认为不需要有特殊技能的,他都去应聘,假如有招聘总统或是招聘鸭子的,他肯定也都要去试试。这样几天下来,许亮终于谋得了一份工作,给《海南博览》杂志拉广告。客观地说,这工作相当操蛋,没有工资,拉到广告后

拿25%的提成,拉不到广告一分钱都没有。《海南博览》杂志干的完全是无本钱的买卖,只进不出,它唯一提供的东西就是一沓狗屁不值的宣传材料和一封单位介绍信。但即便是这么操蛋的一份工作,许亮也只能干了,他别无选择。

最初拉广告的那段日子,因为缺乏经验,让许亮吃尽了苦头。他每天夹着刘苏东丢下的一个皮面斑驳的旧公文包,像发了疯一样在大街上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仿佛他从来就是这么一个干劲十足的人,一个勇于开拓、富于进取的人。他毫无选择地闯进各种单位,甚至包括那种只有三两个人、几张破桌子和板凳的小公司,这种公司里竟然还有个家伙自称为总经理呢,真是笑话。许亮生性腼腆,不善交际,可这时候却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老脸皮厚、毫无自尊的人,随时都能扑向任何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哪怕他是一个真正的混账玩意儿。许亮喋喋不休地解释、劝说、哀求。做一个广告吧。做一个广告吧。做一个广告吧。他真想大声地对他们说出他的心里话:这点钱对于你们算个啥呢,可对于我就完全不一样了,我要吃饭,我要生活,假如可能的话我还想发点小财,请关照一下吧,请有点同情心吧,请脱掉你的裤子让我亲亲你的屁股吧。

为了省钱,许亮拉广告时从不坐车,再远的路都步行,他的足迹遍布金盘开发区、国贸开发区、府城、秀英。有的单位还反复跑了多次,第一次去说研究研究,第二次去说可以做一个广告,但做多少钱的广告还没有定,第三次去说做多少钱的广告定了,但要等总经理出差回来拍板,第四次去说总经理虽然回来了,可因为他工作太忙,还没有来得及请示,第五次去说你今天来得不巧,总经理到局里开会去了,第六次去说总经理已经发话了,我们要在电视上做广告,所以你们杂志的广告我们就不做了。这种事还不是最糟糕的,大不了就是多跑几趟冤枉路嘛,那比被人侮辱可要强多了。

有一次许亮去一家国营机械公司拉广告,进到一间办公室里,跟里面的人说明了来意。一个人说你等一下,我去叫我们经理来。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带着一个胖子进来了,说这就是经理。许亮迎上前去,一边向他介绍情况,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宣传材料递给他。这胖子接过文件,一声不吭,只是直愣愣地瞪着许亮,好像许亮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懂。许亮正感到纳闷,不知这家伙是否有什么毛病,没准儿要发羊角风吧,就在这时,那个胖子经理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把许亮递给他的文件往地下一扔,然后转身扬长而去。屋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大家都注视着许亮,许亮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他慢慢地蹲下身去,捡起地上的文件。随后他站起来,谁也不看,默默地走出了办公室。

许亮平生还没有受过这种侮辱呢,他简直被气昏了,在大街上痴痴呆呆地走着,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后来当他恢复了感觉,他便在心里立下重誓,这辈子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发大财,然后买通黑社会,把那个胖子经理给阉了,再把他那截黑不溜秋的脏东西丢去喂狗。他似乎已经听到了那个胖子经理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感到痛快极了。不仅如此,他还要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混账玩意儿一点颜色看看,遇到一个阉一个,哪怕花光他辛苦挣来的所有的钱也在所不惜。他要让这些混账玩意儿懂得怎样去尊重别人,懂得他们除了是泡臭狗屎以外什么也不是,在此基础上,他还要教育他们永远不要傲慢自大,不要狗眼看人,要有点同情心,要有点人情味儿。

就这样,尽管许亮拼了命地干,一个多月下来,他也只拉到一个五百块钱的文字小广告,挣了125块钱。125块钱能干什么呢?能让许亮不被饿死。许亮不被饿死又能干什么呢?能让他继续拉广告,他简直成了一个坚韧不拔的牲畜,仿佛活着就是为了有口饭吃。许亮至今都不明白,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真是不堪回首呵。有一度他几乎身无分文了,不得不80块钱贱卖掉了父亲给他的瑞士梅花表。还有两次,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要到老杨家去混顿像样的饭吃,他甚至都快走到老杨家门口了,可一想到小燕的那副嘴脸,还是又回头了。

但是,许亮肯定不是一个笨蛋,他吃过的所有那些苦头和受过的所有那些屈辱都并没

有白费,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地积累出了一些经验,一些十分有用的经验。而且正好在这时候,许亮又遇到了一位拉广告的高手,经这位高手稍加点拨,许亮一下子就茅塞顿开了。关于许亮是如何遇到这位拉广告的高手的,下面再说。

这以后事情就有了转机,许亮先是拉到了一个三千块钱的黑白版广告,不久又拉到了一个五千五的彩版广告,再往后虽然也有运气不济,挺长时间拉不到一个广告的时候,但总体说来是比较顺了,靠着拉广告的收入,许亮不仅能开始维持生活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积蓄。可以相信,假如后来许亮不是因故离开了海口,假如他一直拉广告这么拉下去的话,没准儿他真能发了财呢也说不定。在海口靠拉广告发财的确实大有人在。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许亮早已回到了他的家乡南京,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海口拉广告的那段日子已经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在这里,我以为仍然有必要把许亮在艰难困苦中积累出的拉广告的经验,记录下来,以供那些刚刚踏入此行当的朋友们借鉴,愿他们少走些弯路,愿他们好运。

拉广告,切记不要盲目地往人家单位里瞎闯,那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的,人家会拿你当个要饭的待的。必须预先打个电话去联系,这才显得你有身份。打电话也是有讲究的。要设法先了解到他们总经理姓什么,然后跟其他任何人不必多费口舌(一般情况下,牵扯到钱的事只有总经理说了才能算数),直接找总经理就行了。当你跟总经理通上话,开口就是“张总”“李总”什么的,对方听了心里一定很受用,他会以为他的名气很大,连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他的姓嘛,这就为以后的谈话开了个好头。还有,自报家门也是很重要的,一定要把你的家门报得尽可能大。比如说吧,许亮是给《海南博览》杂志拉广告的,而《海南博览》杂志是海南省政府经济研究发展中心这么一个正厅级机构主办的,所以许亮报的家门就是“我是海南省政府经济研究发展中心的”。当你报出了大家门(不要怕没有大家门可报,退一万步说,即便你报出你是国务院的,也不能算错嘛,难道你那个小单位不归国务院管?),对方一听立刻就会对你肃然起敬,接下来你再慢慢地把你报的家门往你具体拉广告的单位上转,许亮是这么转的:“我们中心办了份杂志,最近打算有计划地宣传一些优秀企业和优秀企业家,你们公司我们是知道的,我们考虑……”对了,千万不要说“广告”这个词,千万不要说让人家来做广告,而要变换成给人家做个“宣传”,或是做个“介绍”,这让人家听起来要舒服多了,因为很多单位都被拉广告的拉怕了,一听“广告”这个词就反感。选择拉广告的单位也要注意,尽量选大一点的单位,效益好一点的单位,刚开张的单位更好,而不要像许亮才开始拉广告时那样,见个单位就拉,那多半会白辛苦,因为有的单位负债累累,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哪有钱做广告呢。去人家单位的时候,要穿戴整齐,别拉拉挂挂跟个盲流似的,最好再带个采访机(随便什么破烂玩意儿都行,只是装装样子而已),要尽量摆出一副名记者那种神闲气定的派头,多说说“领导对你们很重视,派我来……”这类有气势的话。另外,跟总经理谈话是极为重要的一环,态度上不卑不亢是起码的,格外要留心的是他那个“总”字,这个字要多说,哪怕每句话都捎上也不为过,其次,要根据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多说点恭维话,一般说来,他们虽然级别不同,性格各异,但通常智力都不太高,所以你只要多说说他们是如何锐意改革的、这需要如何的魄力以及他们的思维是如何具有前瞻性等等这类屁话就行了,偶尔遇上个把智力稍高的──但也肯定高不到哪儿去,你还不妨跟他交流一点肤浅的人生哲理,这里要注意的是,对于他们说的随便什么狗屁人生哲理,你只需频频点头表示你已经完全理解并彻底赞同就对了,千万不要跟他们较真,因为他们可不能容忍比他们更聪明的人。

在此,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是,如果你是一位女性拉广告的朋友,那么你除了需要以上所说的这些经验之外,恐怕还需要另一种经验,简而言之就是恰当地卖弄风情的经验。一个好的卖弄风情者,既挑逗、诱惑、暗示了点什么,可又不具体许诺什么,只等广告合同一签,

钱一到账,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了(当然这样说并不包括那些喜欢献身的人,不过许亮从不把她们引为同道,他倒是更愿意把她们归入另一类人中去)。像这样的女中豪杰,许亮就遇到过一个。

那次许亮闯入一家旅行社去拉广告。当他走进总经理室的时候,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秃顶男人正神情亲昵地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交谈。见许亮进来,秃顶男人稍有点不耐烦地问许亮有什么事。许亮说总经理你好,我是《海南博览》杂志社的,我想问问你们旅行社愿不愿意在我们杂志社做个广告,刚才我跟旁边办公室的一位先生谈过了,他让我过来请示一下您。

秃顶男人对那姑娘微微一笑:“这位是你的同行呐。”他这么一说,许亮才注意地看了那姑娘一眼。她长得小巧玲珑,五官精致,皮肤很白,给人一种挺清纯的感觉。许亮估计,她也是给哪份报纸或是哪份杂志来拉广告的,这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和表现欲,他振作起精神,打算只要有一线可能,就一举拿下面前的这个老秃子。

“对不起,”秃顶男人对许亮说,“我们不做广告。”

“做个广告对你们旅行社的生意会有很大帮助的,”许亮不等他邀请,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沙发上,“而且费用也不高,您是不是考虑一下。”

他摇了摇头。

“您可能对《海南博览》杂志还不太了解,这是一份省级刊物,发行量很大的,在岛内和岛外有庞大的读者群,很多上岛的旅游者都爱看我们的杂志,据调查,仅仅想通过我们这份杂志来了解海南的旅游者占百分之六十,这还不包括已在海南生活的外地人……”许亮一边喋喋不休着,一边把宣传材料递给他。

他接过来随便扫了一眼,就往面前的桌上一放。“有时间我再看吧。”他说。

许亮有点丧气,但他还是顽强地战斗着。“只要在我们杂志上登一个广告,我敢保证,在短时间内就能明显地见到效益。”

“好的好的,以后我们如果想做广告了,一定找你们杂志。”

“那为什么不现在就做呢?”

“现在我们不想做。”他说完就转过脸去,不理许亮了。他的意思很明显:跟许亮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许亮也应该走了。但是许亮还不想走,他还想继续跟这老秃子再磨一阵子。这会儿许亮已经谈不上什么好胜心和表现欲了,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把老秃子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了。可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压力:当着那个姑娘的面,跟人家死皮赖脸地软缠硬磨,实在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也实在不成体统。他寻思着还是等她走了以后,再跟老秃子磨吧。因此尽管没人理他,可许亮仍然坐着不动,他把他的公文包拿过来,装出一副整理里面文件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继续赖在这里了。

“这么说,”秃顶男人对那姑娘说道,“你也喜欢旅游?”

“上大学的时候,”那姑娘的声音十分清脆悦耳,“我就常常利用寒暑假一个人出去旅游,有一次我去九寨沟……”

“你一个人旅游不害怕?”

“才不怕呢,我觉得我遇到的人对我都挺好的,挺照顾我的。”

“你没遇到人贩子,否则早被拐卖到深山沟里给农民当老婆去了。”

“哎哟,王总,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嘛,你老拿人家开玩笑,不理你了。”她嗲声嗲气地说着。许亮忍不住抬起头来,对她竟能当着自己的面跟那老秃子撒娇卖痴感到惊异不止。

“不开玩笑了,不开玩笑了。”秃顶男人龇牙咧嘴地笑着。

“我来海南这么长时间了,”她又说道,“还没去过三亚呢,听说那里很美,过一阵子报社里不忙了,我想休假去玩玩。”

“到时候跟我们社里的旅游团去吧,我们有通什、三亚的旅游线。”

“那王总给我打几折呢?”

“你想打几折就给你打几折喽。”

“真的,王总,”她仿佛惊喜万分地在胸前拍了一下手,接着又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微微偏过头去,露出了一脸妩媚的笑容,“王总说话可要算数噢。”


“我说话要是不算数,谁说话还能算数呢。”秃顶男人一边色眯眯地看着她,一边颇为自负地说道。

“太好了太好了。”她挺着胸脯,迅速扭动了一下她那富有曲线的苗条身体,欢快地叫了起来。

这下秃顶男人的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来了,连许亮都不由自主地朝她身上瞟了一眼。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门口探进头来,对秃顶男人说:“王总,人都到齐了,准备开会了。”

“我就来。”秃顶男人不太情愿地站起身,又对那姑娘说:“我马上要去开个会。这样吧,你明天再来一下,把我们刚才谈到的做宣传的事,再详细谈谈,你看好吗?”

“好的呀。”

“那么再见喽。”秃顶男人朝那姑娘摇摇手,走了出去。他没有和许亮打招呼,甚至连看都没朝许亮看一眼,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屋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许亮感觉很没面子,他站起来,悄没声息地溜出总经理室。他快步下楼,逃跑似的出了旅行社大门,正准备横穿马路时,忽然听见身后好像有人叫他:“喂,先生,请等一下。”

许亮扭过头来,看见那姑娘正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奇怪地看着她:“你是叫我的?”

“是呀。”她说。

“有什么事?”

“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一瞬间许亮还以为她对自己有什么意思呢,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说:“可以可以,咱们在哪儿谈?”

“就在这儿谈吧。”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丝毫也没有了刚才她跟那个老秃子说话时的百般风情了,似乎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且许亮注意到,其实她也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年轻了,眼角有着细细的皱纹。她朝旁边的一棵棕榈树走去,许亮带着一丝疑惑,也跟了过去。

“你是刚开始拉广告的吧,你这样拉广告可不行啊。”她站在棕榈树下说道,“我干这行已经好几年了,老实说,我干得相当不错,挣了不少钱。你愿意我给你提些建议吗?”

接着,她就向许亮传授了一些拉广告的入门功夫。

是的,她正是在前面提到的那个拉广告的高手,她在许亮最困难的时候点拨了许亮。许亮不知道她的名字(他问了她,但她不肯说),以后也没有再见过她,但在许亮的心里,始终对她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

现在事情已经上了轨道,许亮也苦尽甘来,再不必整天在大街上瞎跑了,多数时间也就是在家里打打电话就行了。即使出去,现在许亮也不必步行了,他花三十块钱在街边的一个农民工手里买了辆破自行车,送进车铺里修整了一下还是蛮好骑的。

有一天,许亮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打电话给一家渔业公司(事先他已经问到了这家渔业公司的总经理姓符),那个什么“符总”一听说许亮是省政府经济研究发展中心的,立刻用海南土话叽里哇啦地跟他说了一大通,许亮基本上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迫切地想要告诉自己这个“政府官员”,许亮马上兴奋起来,及时改变嗓音,拖着官腔对他说:“嗯,嗯,我明白……嗯,嗯,我清楚了……那这样吧,我们这就派一个同志去你们公司,当面谈谈。正好我们也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公司协助。”半个小时后,许亮把自己给派去了。

那家渔业公司在海府路上,许亮是骑自行车去的,他在离那家渔业公司几百米远的地方停下,把自行车锁在路边,然后夹着公文包,神气活现地步行过去了。这是许亮心思缜密的地方,绝不能让人家看见自己是骑着这么一辆破自行车去的,以免有损“政府官员”的体面。步行过去人家会以为他是坐出租车去的。

符总在一间简朴的办公室里极其热情地接待了许亮,陪同接待的还有个郭副总。符总是个两眼微突、下颚宽大、长得活像头河马的老头子。郭副总黑得像驴鞭,不过长得多少倒还像个人。刚一坐下,符总就一脸谦恭地用海南土话喋喋不休地向许亮诉说起来。许亮猜想他大概是地道的海南老渔夫出身,否则怎么

连句普通话都不会说呢。许亮打断符总的话,明确告诉他自己听不懂海南话,让他用普通话说。符总果然不会说普通话,赶紧示意郭副总跟许亮说。郭副总用带有浓厚海南口音的普通话说起来,符总在旁边焦急地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许亮,还时不时地忍不住用海南土话插上一两句。听郭副总说了半天,许亮总算大致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渔业公司有一块土地,让另一家公司强占了去(强占的原因过于复杂,许亮努力听了半天也没有能够理清来龙去脉),他们告到法院,打了几个月的官司,结果却判他们败诉。因为那家公司的后台很硬,在法院里也有人。现在他们──也就是符总,既然有幸认识了许科长(许亮并没有说过自己是科长,可他们从一开始就这样称呼他),就想通过许科长,跟省政府经济研究发展中心的主任见上一面,以便当面向领导陈述他们的冤情。郭副总说完,符总又叽里哇啦地补充了几句,郭副总把符总的话翻译过来,意思是希望许科长一定要帮这个忙,安排符总和主任见上一面,如果许科长能帮成这个忙的话,他们是会好好谢谢他的。

许亮沉默不语,想着该怎么跟他们周旋。当然,许亮是不可能安排符总跟省政府经济研究发展中心的主任见面的,那个什么主任连许亮自己都没有见过(甚至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就更别提让符总见了。不过许亮是不可能把实情告诉他们的,他还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做广告呢。像这样的白痴肯定千载难逢,许亮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

许亮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一方面表示主任工作很忙,安排见面恐怕不太容易,另一方面他又没把话说死,意思是只要他去尽力安排的话,跟主任见上一面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符总听许亮这么一说,连忙伸出一只青筋毕露的爪子,抓住许亮的胳膊直摇,脸上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郭副总也一迭声地对许亮表示感谢。许亮见时机已到,紧接着就把话题一转,他抛弃了所有委婉的说法,单刀直入地提道:我们中心办了份名叫《海南博览》的杂志,希望贵公司能在这份杂志上做一个宣传,也算是对我们工作的一个支持吧。符总低声跟郭副总嘀咕了两句,郭副总便小心翼翼地问许亮,在这份杂志上做一个宣传要多少钱。许亮说要看做什么样的宣传了,钱是不同的,比如说做两个彩版的宣传吧──这也正是许亮希望他们做的,需要一万块钱。郭副总一听这钱数似乎吓了一跳,向许亮诉苦说最近他们公司的经营状况如何不好,打官司又花了如何多的钱,现在他们的银根非常紧,一万块钱实在是太多了。许亮相信他说的也许不是假话,这从符总这间简朴的办公室就能看出来。再说这些土头土脑的老渔夫挣点钱可能也的确不容易。许亮动了恻隐之心,说那这样吧,你们就做一个彩版的宣传,五千五百块钱,如果你们连一个彩版的宣传都不做的话,也有点……郭副总看了符总一眼,符总异常艰难地点了点他那颗河马头。

许亮以为事情到此就算结束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合同,在上面写下了做的广告版式和金额,以及渔业公司的地址电话等等,然后把两份合同递给符总让他过目并签字。符总接过合同后只简单看了一眼,就把合同放到了办公桌上,显然并不急于签字,他又和郭副总说起话来。郭副总对许亮说,合同留下来,我们还要再研究一下,另外,许科长什么时候能安排符总和主任见面呢?许亮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们想先见主任后签合同。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没想到这头老河马还挺有心眼儿呢。许亮说,他会尽快安排符总和主任见面的,这没有问题,不过他希望他们现在最好就把合同给签了,这样他回去也好向领导——也就是主任交差,因为主任非常关心这份杂志,这份杂志正是他亲自倡议办起来的,他常说,海南的根本问题就是文化和教育的问题,他是省里领导中最关心文化和教育的……现在如果他们不签合同,他回去也就不太好跟主任说了,安排见面的事难度就更大了。总之,许亮强烈地暗示,必须先签合同后见主任,否则就一切免谈了。

假如符总和郭副总稍有头脑的话,不难从许亮的这番胡扯中觉察出问题,怎么可能和主任见不见面会取决于签不签一份合同呢,好像签的是主任的卖身契似的,只等签完了才能把主任领来。这不纯粹是胡说八道吗。可惜符

总和郭副总毫无头脑。符总见许亮态度坚决,不像是有商量的余地,只好不太情愿地从办公桌上重新拿起合同,草草看了一遍,然后在两份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让郭副总盖上公章。许亮满意地把合同拿过来,看了看符总的签名,噢,他签的不是“河马”两个字嘛,许亮觉得他真该这么签才对。

许亮站起来告辞了,嘱咐他们尽快按照合同上的账号把钱打过去。他们拉住许亮不放,要请许亮到饭店里吃完饭再走。许亮虽然很想再白吃他们一顿,可又怕过多纠缠会露出马脚,只好说自己还要赶回去参加一个会议,改天再说吧。

过了两天,许亮打电话给《海南博览》杂志社,询问一家渔业公司的钱到账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立刻就赶到了杂志社,交了合同,领到了他所该得的提成,也就是1375块钱。接下来就没许亮的事了。杂志社会和那家渔业公司联系,索取做广告所需的资料,以及拍照片等等事宜,至于符总和主任见面的事嘛,许亮可就管不着了,他也爱莫能助。说不定符总他们会向杂志社打听许亮在什么地方呢,可杂志社也不知道许亮在什么地方。此外,他们即使知道了许亮在什么地方,甚至找到了他,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他干了什么违法勾当吗?没有。他完全是在照章办事。

不过说老实话,当挣到了钱的喜悦过去以后(许亮还从来没有一次挣到过这么多钱呢),特别是把钱存入了银行、衣服口袋重新瘪下去以后,许亮开始冷静下来,这时候他的心里也还是稍稍有点不安的。虽然不能说许亮就欺骗了谁——毕竟只是个掏钱做广告的事嘛——可他自我感觉干得也确实不够光明磊落。许亮也曾考虑过采取点补救措施,比如说从哪儿找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来冒充主任,跟符总见见,这样虽不能给符总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对他多少也是个心理安慰。并且许亮还考虑得挺周密,让冒充主任的那个家伙跟符总见面后,尽量少开口说话,顶多也就是嗯呀哈呀的就行了,没有比模仿一个愚蠢的官僚更简单的事了,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有许亮在旁边巧舌如簧就绰绰有余了。这计划虽说不错,还挺好玩,可仔细想想,还是算了,主要是许亮在海口实在是不认识什么人,到哪儿去找这么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呢?花钱到街上去雇个盲流吧,可那些家伙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瘪三模样,哪里像个堂堂的省政府经济研究发展中心的主任呢。再说了,真要弄个家伙来冒充主任的话,也还需要一些行头吧,比如说秘书、小汽车,这些玩意儿许亮到哪里去搞呢?所以还是算球了。许亮寻思,等以后假如自己有钱有势了,他也许会亲自找到那个长得像头河马的符总,对他说,河马——噢不,符总,你还记得我吧,以前那事我干得确实不太地道,还望多多包涵。现在请你告诉我,跟你做对的那个家伙是谁,在什么地方,我一定替你把他搞定。当然,许亮是不会替符总打什么官司的,也不会替他找个什么大官来撑腰的,许亮只会带上一帮人,当面揪住符总的对头痛打一顿。这正是许亮最喜欢的方式,或者说是他想象中最喜欢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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